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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七个春秋,唯独见了他这风,方开始轮转起来。若是有一日,风住了,他便又死寂下去了。“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愿意“活”着。身前的人,一举一动皆在他心头种下各式各样的果实,或甜或苦。而无论何种味道,他皆愿意一个不落地采下,为他这一生打下烙印以作来世相认的路标。

    他想,天下,何须万代,足证自身便已足够。唯有这一人,他愿守着他万生。可此时此刻,他竟有一种预感——如风般虚幻的,如云般求不得的。

    “该启程了。”李容若看了一眼天边微微泛亮鱼线,顺势转移话题。他转眼又冷漠地看着御马士兵,又道:“降者以民相待,抗者就地处决,如何?”

    “为何不全数坑杀?”他笑着,待李容若因接触到他笑意而显得过于惊讶时,他又续道:“以身殉国的美名,欲求难求,算是遂了他们最为体面的心愿。”

    “人一生物一世,何必到如此地步?”

    “人若要寻死,便已失去了生而为人的权利。既如此不珍惜,何必怜惜?”萧煜朝山谷某处抬了抬下巴示意李容若。原本欲令他不必因处理遗民遗兵而为难,不料李容若却在见了那些忠义随主随国的士兵纷纷举兵自对后,竟然朝那些生无可恋的萎靡士兵怒喝道:“尔等国主自刎以全臣民,偏偏尔等不愿遂他愿,尔等当真曾视他为主?愚不可及!”

    “呵,愚不可及?”

    萧煜与李容若闻声朝树下阴影里瞅着打着折扇的白子君,不知所以,静默以待。

    白子君转出暗影,微微光亮打在他变得冷峻的脸上,显得多了些不可动摇的刚毅。而那双黢黑的眼睛里,清楚明白地跃动着沉重的落寞与忧戚。他轻轻摇着纯白折扇,由此造就的与眼中黯然迥然不同的风流意态令人恍惚觉得他似是凝望着某些令人心碎的透彻。

    他微微笑着看着李容若,道:“人们往往不遗余力地去实现他人愿意被实现的心愿,却不知皆是自己愚昧的自以为是。即便再亲密之人,亦会由此产生矛盾。不过是对我好罢了,怎知我便真如你所想?不过是了解你罢了,怎知你便如我所想?强迫性的自以为是,何必呢?你怎知,令弘都以死全国而非以死逃避?”

    “正因懂得揣度,正因以自己的心意去对待他人,人与人之间方能有······”

    白子君厉声打断李容若,“所谓爱么?”他停了停,呼地挑眉笑了,“师弟,你愿意为他死么?”

    宫之善看着白子君露出的笑意忍不住周身一寒,一时不知如何出言相助,便特意嘲笑道:“白公子竟也如此老套么?陛下,何必理会此人,带李国士往御马都城去吧。”

    李容若感激地看宫之善一眼,却不顺势而下,反跨下马来,不看萧煜一眼,自顾月前许诺,对着千军万马,他清朗而坚定的语声传扬在夏夜的虫鸣里:“此生为一人,死而无憾。”

    白子君笑意更浓,似是早已预料李容若会如此回答,利落将目光移向仍在马上的萧煜,问道:“国主愿意师弟为你而亡?”

    萧煜翻身下马,与李容若并肩,侧头凝视着他的侧脸,幽幽说道:“若是愿意,天下要说朕无情。若是不愿,他便要说朕无情。奈何朕的江山,为他而打,他人如何看待朕,便变得不再重要。他愿意为朕死,朕便愿意让他死。只是,朕的容若,不会孤独,永远不会。”

    李容若接过他投过来的深情,似是又回到安王府中假山下水池旁,一地樱花散落,折枝忽而不再蕴满忧伤。那些被当做阴谋掉落的日子,从不曾远去,反在心中悄悄埋下种子,待一日花开满庭芳。这些种子,今日已然破土而出成盎然。

    李容若的手被他执起,耳畔又是那醉人的语声:“上穷碧落下黄泉,奈何桥旁再相见。”

    萧煜细细以目光描着他的眉目,似要将他容颜刻入岁月里,再冲刷不掉。而后深深望进他眼中,却蓦地又不安起来。他抿了抿嘴,任由李容若眼中的黯沉静静流溢,抓住他手的手却愈加用力。他在谷底一抬头,看着诸多将士,太昊的,御马的。“依李国士所言,降者以民相待,抗者就地正法。朕······料想令国主定然不愿臣民流离受折哀鸿遍野,尔等若是忠君,当将血脉与文明传承。”说完,不等众人反应,萧煜便将李容若拉上马,朝身后的林山宏喊道:“林将军,领一万人马,随朕往北甸城去。宫将军,其余交予尔等,切记小心行事。”

    临走时,李容若皱眉看了一眼树前的白子君,朝宫之善喊道:“宫将军,我欠人一个情,替我还了罢。”

    宫之善随着他的眼色瞧一眼白子君,点头答应。

    李容若内心沉沉,他十分清楚,他又怎会还得清呢?

    萧煜内心亦沉沉,他十分明了,他不敢面对,他守不住他。

    北甸城,御马都城,负隅顽抗,伏尸万千,在今夜之两日后被攻破。

    “五王爷,兵马进城了。”

    他睥一眼案上翠得欲要滴落的玉玺,道:“重头戏要上场了。回国。”

    赶往北甸路上,萧煜等人收到赤鎏消息,知城艰难攻破,感臣民忠烈,忧臣民忠烈,便几人商度预备施行怀柔政策。

    这日,天朗气清,牛羊安然。风吹草低中,几个牧民围在一起,不知在说何事,肢体动作激烈而忧伤。

    萧煜远远地见了,便领人绕道而过。漆月不甚明白,萧煜却柔声告诉他道:“若是惊了牛羊,牧民便更愤恨排斥我们这灭国之人。若是如此下去,打了江山却无法守住,有何意义?无非是无谓的流血牺牲罢了。”

    萧煜愿避开,那几位牧民却不愿避开。他们跨上马,朝他们奔过来。扬起的马鞭,抽出一道道仇恨的颜色。他们猛地驻马,似是过于愤恨,竟两种语言杂夹在一起使用。

    萧煜与李容若相对望一眼,沉着耐心地听着这难以明了的表达,而手则按在剑上,蓄势待发。

    如此许久,几位牧民瞧着他们神色不慌不忙亦无甚歉疚,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随着一人切齿一句话语落下,那几人便扬鞭朝他们招呼过去。

    萧煜一剑迎上一记马鞭,自觉不愿再留有余地,正想刺剑过去,李容若却忽而提剑压住了他的剑锋,向他朝右侧扬扬下巴。萧煜扫一眼几乎完全被将士制服的牧民们,再朝李容若示意那方看过去,只见不远处一人打马而来,不知在嚷些什么。待得近了,他们方看清楚,原是一个十五六的少年仰着惊慌失措的脸,不住扬着马鞭往此处赶。

    “阿嘛,阿嘛,狼群来了。”

    “阿嘛,阿嘛,狼群来了。”

    被制住的几位牧民在慌乱与惧怕中回过神来,纷纷嚷道:“快走,快走。”

    “莫理会羊群,快走。”

    “危险,快走。”

    只是这少年,不知是轻狂还是少不更事,丝毫不知危险萦绕。直到几乎与萧煜的马头相碰,他方留意到对面男子眼中的冷色。他环顾一圈,不由得惊愣得僵住了许久。

    草原之风微微,时间便如颤/动的果冻一般凝结却生动。远处传来几声狼嚎,接着便是一群牛羊的尖叫。

    “阿嘛,狼群来了,来了许多,快走。”少年调转马头,抬手鞭子正要挥下,转头看一眼,皱眉,又把马头调过来,对萧煜说道:“外邦人,让阿嘛们去救羊群吧。”

    萧煜忍俊不禁,哈哈笑着,道:“少年,可知吾等是谁?”

    少年闻言收起慌张之色,反而神色一亮,似是胸有成竹,道:“领着戎装,定是日后我大御马之主吧。”

    “你倒是机灵,只是你瞧,你的阿嘛们对我等不敬,该当何罪?”

    “该当何罪我不知晓。”他转头看一眼慌乱嘶鸣的牛羊,续道:“今日狼群异常凶猛,见了你这许多人依旧袭击牛羊,大约是饿极了,毕竟秋要来了,这两三月又不曾吃阿嘛的牛羊,怎会不以命涉险呢?”他说完,又清明地看着萧煜。

    萧煜迅速思索了一番,自觉少年话中有话。转过头去欲寻求李容若意见,却见他低头轻轻抚着半路跑出来的踏雪马的脖上长毛,似在人外。萧煜却笑了,附在他耳旁轻声说道:“容若可是认识此人?”

    李容若抬首,看一眼而后摇头,道:“此少年了不得,我千机台怕是容不下。”

    “可是威胁?”

    “难说。”

    “不若······”

    李容若一丝疑惑轻轻爬上眉梢,询道:“你当真听不懂?”

    “向来东西语言不甚相同,交流虽甚少,这少年懂我东南之语,不足为奇。只是这狼群来得巧了些,这少年语中醉翁之意又不在酒,当要小心。容若,可要听取他的建议?”

    “好一个建议,既要纳天下,何不且听听?”

    他二人相视一笑,氛围与头上的苍穹一般又高又淡。

    “放人。”

    “陛下,若是他们······”

    “我们前去驱赶狼群。”李容若甩下一句话,也不等众人答应或劝阻,便一马当先朝牛羊奔了过去。萧煜即刻跟上,留下一地错愕的众人面面相觑。

    那几位牧民一回过神来,便冲出将士的包围圈,齐齐往牛羊赶去。林山宏看着马蹄疾飞远离,叹口气,道:“全军就地休息,小心放哨。”

    林山宏身旁的一个副将忍不住忧心忡忡询道:“将军,我等不去保护陛下?”

    林山宏朝前望去,笑道:“漆月跟着去了,加上陛下功夫高强,不必担心。而况这少年虽聪慧,却纯然。你别看方才那几位牧民戾气横生,只因我们灭了他国,方如此鲁莽率性。此正是御马淳朴之风,若要将御马彻底永久收入囊中,便该学会宽容与融合,切不可小事化大赶尽杀绝。”

    将士们原地休息,不若那边的混战场面,此处竟然安然得不似出征。将士们在草野上休息谈天,笑声隐没在悠游云间。半个时辰后,萧煜等人仍在牛羊外围奔忙,而林山宏却在一个探子来报中跌足失神。

    第78章 争魂(四)

    风吹草低······现牛羊。

    “陛下,陛下!”

    萧煜拉紧缰绳,迎着急来的林山宏驻马。见他焦色异常,知觉定然发生了大事,且对己方不利。便特地打马离人远些,再次停下,似是被林山宏传染,眉间不期然染上了忧色。“何事?”

    “探子来报,大曜六十万大军压境,方甸失守,雨花陵恶战。”

    如一声惊雷,这话语劈得萧煜呼地软了身子,他歪了歪,差点便从马上摔下。世界被浓雾弥漫,倏地暗无天日。如此的漆黑,他甚至不敢在漆黑中祈求拨开云雾柳暗花明。可他好歹是帝王,是从那一场宫廷浴火中重生的帝王,是不断追逐着与李容若比肩的帝王。是的,是容若看着他一步一步走来登基为王,意欲吞并天下。这是他与容若共打的江山,他怎可就此一蹶不振?

    他稳住了身躯,紧紧抓着缰绳。缰绳毕竟还是小了些,他便任由指甲嵌入肉里,连曲起的指骨的涩白亦清晰可见。

    一滴血红滴在青青草原上。

    他闭了闭眼,再次睁开便狠戾冷酷盈满双眸。“萧澈,朕不会放过你的。”他调转马头,疾驰到李容若身旁。只见他怀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只可怜的小羊羔,便瞬间思绪万千,不知如何开口。

    容若护着它,他又该如何护着容若?

    他怔怔看着他将最后一只狼驱走,怔怔看着他小心翼翼将小羊羔还给少年,怔怔看着他轻轻笑着朝他而来。踏雪马白得发亮,却生生刺痛他的眼。

    “容若。”他虚无缥缈地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