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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沉吟半晌:“好消息是——”

    “嘿嘿嘿。”鸣狐的笑在我看来阴恻恻的,“好消息是——您是我们狼族的新狼王啦!大王万岁!”

    我愣愣地盯着他,像看着一副陌生的脸,迟钝的大脑把这句话颠来倒去,也没品出点味道,直到爪垫传来尖锐的灼痛,我机械地低头,原来是爪尖无意识地刺入草皮,爪垫的伤口重新裂开,身前的草丝被血液涂上令我反胃的红色。

    “你是说……眠鲸?”

    “大王!大王不必——”

    我骤起扑向鸣狐,全然不顾浑身叫嚣着疼痛的骨骼,犬齿准确衔住他的颈窝,牙尖能觉出血脉的泵流,黑狼短促地悲呼着,向我投来讨饶的眼神,我从牙缝里一字一顿挤出话:“是不是——你!推下了石头?”

    “不!不!大王,您误会了!我是想拥护您当首领,但您不愿意的事,我没胆子违背您!那只鹿被飞飞放走了,野人幼崽追逐它的时候踩塌了山石!”

    脑内又响起山岩坠落的怒吼,我甩开鸣狐的脖子,一瘸一拐地向我常呆的那片灌木丛走去,我能察觉到身侧数道贪婪的视线,那些都是觊觎新狼王位置,想趁我虚弱时挑战我罢了,鸣狐在身后挑着嗓子高喊:“大王!您的眼睛!要小心——”

    几乎同时,我趔趄两步,也发现自己的视野变得有些狭隘,我困惑地杨起头,还没从沉痛的麻木中回过神来,我回头望向鸣狐,瘦弱的黑狼畏惧于我的情绪,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我便矮身钻进灌木丛的空地中,意外看到蜷缩的灰色幼狼。

    “哥……”她恍惚地唤着,对上我的视线,又立刻噤声,“行……鸦,你……眼睛……”

    耳朵里又是一阵尖锐的嗡鸣,她的话像荨草的刺穿透我的大脑,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是我的左眼看不见了。

    有嘶哑的笑在胸腔盘旋,如蛰伏于沙丘的蛇类伺机而动的嘶鸣,我笑得一定很阴冷,因为面前的小雌狼瞪大惊惧的双眼望着我,我垂下头嗅闻她的耳尖,“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对我——新任狼王。”

    她颤抖着,后腿发软,跌坐在地上。可真是个胆小鬼,我想。

    “你没什么说的,但我有——你大可不必对我心存愧疚,畏惧于我的仇恨,那些懦弱的东西,你还是留给他吧,毕竟……我只是失去了一只眼睛,但你——害得他丢了命!”

    我不去管缩成一团的雌狼,回身看到灌木丛里探进来数个狼脑袋,我冷淡地扫过他们,用徐缓的声音说:“行鸦已经死在石头底下了,从此,我是你们的独眼之王,臣服于我,是命令——不是请求。”

    四

    受惊的牛群扑向野人营地,仿佛势不可挡的山洪砯隆而下,木制的栅门和帐篷被踏在牛蹄子下,埋进尘埃里,我站在山崖上遥望这场灾难,沉声道:“鸣狐,飞飞还是没有踪迹吗。”

    “回、回大王,我带了五个弟兄分头找了八天,连根狼毛都没找着,这小崽子,逮回来我一定替大王好好教训她!”

    我正欲分配任务,却看到野人营地里,一头毛色怪异的熊和一只无毛猴子帮助野人制服了领头的公牛,牛群被赶走了,这让我诧异而愤怒。

    “独眼大王,等等我!哎呦!”

    我不耐烦地推开聒噪的鸣狐,心里盘算着新一轮的复仇计划,当然名单上又多了两个家伙——黄毛熊和无毛猴子。

    很快,我的手下围堵了一只独自外出的野人幼崽,我趴在凸出的岩石上,好整以暇地梳理胸前的毛发,不忘抬眼看看我手下那些废物用多久才能制服一个幼崽——至少在我看来,除了他,任何一只狼的战斗技巧在我面前都堪称废物。

    果然,半路跳出一只棕色狗熊,我的几十个手下面对一只熊和一个幼崽,竟一筹莫展,我不耐烦地跳下山石,狼群自动退出一条通道,我扑上去,腾挪间便熟悉了棕毛熊慢吞吞的攻击动作,将他掀翻在地后,追上那只野人幼崽,抬掌便把他拍下山崖,那个幼崽情急之下勾住悬空的藤蔓,但纤细的蔓条撑不住他的重量,这不过是延长死亡的痛苦罢了,我看着飞速抽离地面的藤蔓,复仇的畅快满溢出胸膛,就在那小崽子几乎抓不住藤条时,坠落停止了,又是哪个混蛋来阻止我?弥漫杀意的眼瞳跌进一个灰色身影,那一瞬间,我几乎无法遏制撕碎她的冲动,:“飞飞!你不仅是胆小鬼,还是个叛徒!”

    懦弱的小雌狼整个笼罩在我的影子里,她眼里蒙着惊惶的水雾,却仍不肯松开口中的藤蔓逃跑,我的耳朵紧贴在头顶,爪下的石块咯吱作响:“你已经把他忘了吗?”

    她乜斜着眼睛,没有松口的意思,显然已经把我当成了敌人,我抬爪挥向她,认为她肯定会像以前那样落荒而逃,但很显然我低估她了,瘦小的身体翻滚出去,粘了满身土块,我看她起身的吃力动作,震惊于自己居然对飞飞动手的事实,但我还没来得及愧疚,就见小灰狼颇着腿蹦过去,再次扯住下坠的藤条,这一次,我着实被惊得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嗖。”一根石矛擦过我的肩膀,径直嵌入石缝,我抬头看见野人部落已经聚集在崖顶,敌人占据了高地,一意孤行地开战,吃亏的肯定是狼群,我迫不得已发出撤退的嗥叫,我后退几步,不死心地冲小雌狼喊:“飞飞!跟我走!”

    飞飞连眼神都不肯施舍给我,她专心扯住藤蔓,只是为了救那个野人幼崽——我的敌人。

    我发出几不可闻的悲鸣,转身随狼群撤离谷地,我侧头望着她绷紧的幼小身躯,直到野人把她团团围住,直到岩石隔断我的目光。

    此后数日,我独自徘徊在野人营地附近,自然也看到她和那两只怪熊,那个无毛猴,还有那群野人打成一片,仿佛她根本不是一条狼,我的心里除了愤怒,更多的是迷茫,我想起眠鲸的嘱托——曾经只把它当成一句玩笑——这个样子的飞飞,会是他想看到的吗?

    终于,他们四个离开了野人营地,我留下狼群,孤身跟踪他们,等那两只熊和那只猴子睡着后,我堵到了飞飞。

    “独、独眼!”小雌狼缩起脖颈,哆哆嗦嗦地后退。

    我眯起眼睛,面无表情地冷冷出声:“胆小鬼,狼族的叛徒,你害死了你哥哥,现在还想害死全族吗?”

    “我不是!”幼狼挑起尖细的嗓子反驳,“他们是我的朋友!”

    我突然觉得喉咙有点干涩:“那我呢?我曾经也是你的朋友,你却为了他们放弃我,还有整个狼群。”

    飞飞瞪大眼睛,努力控制颤抖的四肢:“你不是!我从没把你当朋友,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觊觎狼王的位置很久了?现在你如愿以偿,为什么还不放过我?为什么逼我去杀生,逼迫我成为和你一样冷血无情的狼?”

    我的牙齿划破舌尖,血腥味弥散在口腔中,山岩的轰隆又充斥在脑海,我不假思索地咆哮着:“死亡谷!你明天如果不把他们带到死亡谷,我就让你看看什么叫冷血!”

    小雌狼惊恐地后退几步,转身钻入树丛消失了,我的四肢突然失去力气,颓丧地瘫在草地上,朗空无尘,星子明灭的光芒点缀在枝叶缝隙间,我想起狼族流传已久的传说,每一只死去的狼王都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永远守护他的子民,指引狼群前进的方向,我的目光逡巡扫视漫天星辰,却遍寻不到似他的那颗星。

    “眠鲸……”我的喉咙像堵了一团羽毛,莫大的孤独漫上眼眶,“对不起,对不起……”

    五

    我怀着渺茫的希冀候在死亡谷里,期待小灰狼能带着她的朋友过来,结果当然是——鸣狐告诉我,飞飞带着他们绕路跑了。

    绝望自胸腔呼啸而过,远处火山震颤,百兽惊狂,我带着全族的狼把他们堵在只有一个出口的谷地,我步步逼近,看着小雌狼虽然害怕,却仍呲出稚嫩的犬齿,坚定守护在朋友面前,一瞬间竟恍惚看到她哥哥幼年时倔强的模样。

    那群嗷嗷叫的野人又来救他们了,狼群和野人厮打成一团,我不断击倒碍事的家伙,仇恨的火焰将我的血液灼至沸腾,我的每一次撕咬都毫不留情,浓重的血气携着火山硫磺的刺鼻味道冲进鼻腔,霎时间天地战栗,喷射到高空的岩石拖着炫目的火尾,像雨点一样密集砸下,无论是狼还是野人都顾不得世世代代的恩怨,混在一起逃命。

    我挤在各型各色的动物间奔逃,穿过呛人的烟尘,我看到刚才的一队野人被困在摇摇欲坠的石台上,而黄毛熊和无毛猴子正在砍树——他们是想用倒下的大树做桥,把那群野人救出来吗?痴心妄想!

    “嗷呜——”我用悠长的狼嗥召集手下,狼群如潮水般扑向手持木棍、孤立无援的棕毛熊,他很快就撑不住了,我穿过在火山的震怒中哀鸣的大地,将他们手中的斧子击飞:“幼崽的把戏该结束了,今天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独眼!”小灰狼拦住我进攻的脚步,“你休想害死我的朋友们!”

    血流涌上眼眶,我的右眼升腾起烈火的赤色,无法抑制的暴怒席卷我的身体,我弓起脊背,压低四肢,摆出攻击的姿势:“那你哥哥呢?你把他忘了,我可没有!”

    雌狼的眼神有瞬息的恍惚,我扑上去,将她掀倒在悬崖边缘,刹那间,我产生了可怕的念头——杀掉她,这个叛徒。

    我的爪子用力压住她的脑袋,看着她的小身体渐渐撑不住地下滑,她徒劳地蹬动后腿,细碎的砂石簌簌跌落,我心里泛起难以言喻的快意,咬牙凑近她的耳朵:“你就是个胆小鬼!只会让身边的人为你而死。”

    她的眼里蓦然散失了光彩,目光游离在我身后,透亮的泪水淌过脸侧,沾湿了两撮毛发,我的心却像被锋利的爪尖刺入,按在她头上的脚掌一顿,转而揪住她颈后的皮毛,阻止她坠落的趋势。

    我在干什么?我的牙齿划过舌面,锐痛给我被恨意侵蚀的神志带来些微清明,我想起眠鲸的嘱托,心脏酸楚地缩紧。

    “我不是——胆小鬼!”

    我只来得及对上一双流转着光彩的眸子,便觉得侧腹受到重击,毫无防备之下,我的身体倒向悬崖,爪子试图抠住石块,但崖边都是松散的砂土,土粒从指爪间流泻,我无可避免地坠落——和那个灰色的小毛球。

    坠落只在眨眼间,我的腰被硬物阻挡,这一下撞得我几乎要吐出来,我半撑起身体,轻轻咳嗽着,极力压下喉间的腥甜。

    “独眼,我不会让你得逞的!”飞飞趴在我面前,挥爪驱散眼前呛人的烟尘,目光灼灼地瞪着我。

    “是呀,你真是幸运,这都死不了。”我才发现自己被一颗从岩缝里横向生长得枯树救了,树干承受我们两只狼的重量,插进岩石里的根系吱嘎作响。

    “你只要放过我的朋友,我就让他们救你上去,否则——”小雌狼伏低身体,危险地眯起眼睛,缩起上唇露出还在生长的利齿,“就算死,我也要拉你陪葬!”

    “上去?”我低低笑着,不免扯动伤处,又咳嗽起来,“这棵枯树承受不住我们俩的重量,恐怕等不到你的朋友来,树根就会断裂,我们俩——只能活一个。”

    飞飞睁大眼睛,向后退了几步,警觉地盯着我:“你想干什么?”树干随着她的步伐颤动,突然有两条树根脱出岩石,树干陡然倾斜出夸张的角度,飞飞短促地惊呼半声,眼看脚步蹒跚就要滑落——

    我及时衔住她的颈背,把她拽上来,惊魂未定的小灰狼还有些腿软,只能趴在树干上死死搂住树枝。

    “为什么救我?”她急促喘息着,目光在我脸上犹疑不定。

    “因为——”我仰头望向天空,但很遗憾,火山灰遮住了星星,我只能看到灰蒙蒙的尘埃,“这是他的愿望。”

    “他?我哥哥?”

    “对不起——我做过的那么多错事,对你。”我的鼻尖蜻蜓点水般擦过她的额头,“但至少看到你变成一只勇敢的狼,我的遗憾会少几分,或许你真的能为狼族和人类带来和平。”

    “独眼?”

    “嘘——时间不多了。”我深深望进她的双瞳,眼前的脸又和记忆中的重合在一起——不一样的瞳色,一样的坚毅。

    我轻笑着,只觉得肩上沉重的负担被甩开,每一寸筋骨都随之舒展:“相信我,飞飞,我对他的感情,比你更甚。”

    小雌狼的身影在我眼中扭曲,倏尔掠过,巨大的枯树从我的视线里远去,山风穿插在我的毛发间,蓬松的鸦色皮毛如张开的翅膀,兜住猎猎疾风,带我自由翱翔在狭长的山谷。

    我最后一次扬起头,看到遮蔽穹宇的烟尘缝隙里,漏出一泓闪烁的星光,如含笑眨动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