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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无渡的笑容僵了一分。他心想,青玄要维持法阵、圈杀恶鬼,法力消耗过度,劳累是肯定的。

    他在心里过了三遍才给自己说通了,又笑道,“风师大人这件衣服,和我以前的衣服还真是相似啊!莫非也是在皇城买的?”

    贺玄道,“不,这就是你的衣服,从青玄橱子里找出来的。我的衣服弄得不能穿了。”

    “……”

    师无渡的脑子里在“贺玄你竟胆敢……”和“说不定他真的是圣人”两种想法间不断徘徊,还没等他想出别的解释,却见对方“扑通”一声跪下,大声道,“我对青玄的拳拳之心,天地可鉴,还请水师……兄长,成全我们罢!”

    ……

    然后?然后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贺玄鼻青脸肿、愁眉苦脸地看着师青玄。那水师盛怒之下连扇子也不拔了,一拳头就朝他脸上砸来。大舅子揍他,他当然是不能还手的。非但不能还手,还要把脸凑上去让人家揍个痛快。

    好在师无渡还算是有分寸,性急之下打了一拳,便气急败坏地起浪跑路了,顺带泼了贺玄一身水。贺玄回去的时候,不出其然看到师青玄促狭又幸灾乐祸的笑脸。

    把刚刚发生的事和他讲了一遍,师青玄眼泪都要笑出来了,捶床不止,差点没从榻边摔下来。

    “我把你的气运还给你罢。”鬼王笑得直打嗝,“你失了气运几天,就又是吃我的沙子,又被‘去去就来’的‘杂鱼’揍成这样。我若是不还给你,你岂不是不出一个月就要倒霉死了。”

    贺玄失笑道,“那我不倒霉了,你呢?”

    “我?我反正也倒霉了这么久。早就习惯了。”师青玄道。

    他虽然面上带着笑意,但贺玄敏锐地捕捉到,那人说话时,身子略略有些僵硬。

    贺玄道,“不对。”

    师青玄一怔,不等他反应过来,下巴却被贺玄捏住,随后一个凉凉的东西落到了他的唇上。

    贺玄在他的唇上印下了一个吻。

    “……”

    “昨夜,我将一年的好运都用完了。”贺玄抬起脸,低笑道,“所以,现在自然就只剩下霉运了,不过,我心甘情愿。”

    师青玄的脸腾的红了,他一把挣开贺玄,怒道,“油嘴滑舌!”

    “我是说真的。”贺玄叹道,他紧握住师青玄的手,不让他躲开,“我能够再见你,救下你,知道你的心里话。我们还能坐在一起,我还能喂你喝粥,和你谈天,与你……互通心意。”他的眸子仿佛闪着一层淡色的光,直直的望进师青玄的眼底,

    “光是这样,就要用尽我一年……不,百年的好运了。”

    师青玄躲开他的目光,调笑道,“不错,你为何这么熟练啊?说罢,以前说过多少次了?”

    这话本是开玩笑,但贺玄似乎不容他避重就轻。

    “在我心中……早已说过千百遍了。”

    说罢,他不待对方回答,便再度握住那人纤细的手腕。

    “青玄,对不起。”

    不顾对方闻言愣怔的反应,贺玄只是望着他的眼睛,轻而坚定地说道,“——对不起。我还未跟你说过这句话。”

    “我之前太过自以为是。我以为我不在,你就能得偿所愿,就能善自为谋。我以为……只要没有我,你就可以摆脱几百年的桎梏,和你的兄长团聚。我以为,这是你想要的。”

    鬼王的眼眶一下子红了,他没有做声,咬着嘴唇,轻轻颤抖。

    贺玄一把抱住他消瘦单薄的身躯,低声道,“而你……也想要我离开。你骗我说你的毒解了,你对我的好,也都是做戏。你想要叫我死心,想要把我从你的生命里赶走。”

    那日灼灼桃花里,鬼王恩断义绝的无情面容尤在眼底。那言之凿凿的“一场好戏”,刺语如刀,厉厉在耳。

    旁人敬风师玄高风峻节舍己为人,这人便也这么要求自己。那一日狂风怒号,杜鹃啼血,他恨吗?他不甘吗?他不曾心痛吗?可他被唤多了圣人,便也真当自己是圣人,自以为洒脱地留下气运一走了之,徒留一地残红,两败俱伤。

    ——他们是一丘之貉。

    自以为是地为对方好,自作主张的欺骗,自行其是的分别。

    倘若没有那锦衣仙的机缘巧合,他们……便真的要一辈子分道扬镳了。

    师青玄茫然无措地低着头,双手局促地交叠,宛如做错了事的孩子。

    “可是……你是神仙,而我是鬼王。”他道,“世人厌憎我,神仙看不起我,我们注定不是一路人,怎么能待在一起呢?”

    贺玄长叹一声,低声道,“我拙嘴笨腮的,让你误会了。我怎么会厌憎你?怎么会看不起你?我不过是……喜欢你罢了。”

    师青玄闻言,浑身一抖,他怔怔地抬起头,却正好撞进了贺玄温柔似春水的眸子里。

    “——青玄,我们只想着分开对彼此好。你可曾想过,如果我们在一起,对两个人会不会更好?”

    那人黝黑的眸子直直望着他,似一滩清澈见底的潭水,映照出朝阳的光来。鬼王却仿佛突然听不懂了人话,他怔坐了半晌,才仰起头,茫然地低声说,“可是……你对太子殿下,还有地师大人,也很好。你对所有人都很好。”

    是的,他是林间最温和的一道清风,哪怕是蝼蚁蚍蜉,贺玄也向来不吝以暖风照拂。他心性刚正,善行天下,受谢怜之托,竟敢和三道天劫的水师正面刚上。一旦师无渡盛怒之下失了手,可不是掉修为这么简单的事——只因谢怜是他的好友,好友有难,义不容辞。

    他还曾在鬼市里以一身命格义救郎千秋。宝贵的命格被他当废纸一样随手乱扔,叫玄娘子差点气得失了魂儿。哪怕他和郎千秋不过是几面之缘,泛泛之交。

    更不要说,他成日里和明仪形影不离,在人间扶贫济弱,救人救活。戏台里有关风师的本子,要么就是智斗水横天,要么就是地风二师行侠仗义。百年前,师青玄头几次听到这样的戏码,都会光火地把戏台拆了;到后来听了几十年终于习以为常,便是冷笑一声踱步离开。

    他对所有人都那么好。自己一个绝境鬼王,凭什么成为那个例外呢?

    “我对他们好,是因为他们是我的朋友。”贺玄抵着他的额头,轻声道。

    “我不也是你的朋友么?”师青玄道,“还不是唯一的那一个。”

    “不,你不是我的朋友。”

    贺玄道,抚过师青玄怔然的面庞,眼底的温柔仿佛要满溢出来。

    “——你是我,想要执手共度一生之人。”

    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那一日,师青玄得了贺玄的气运,天时地利俱全,飞升只在一念之间。

    望着面前的蔼蔼云层,百年来梦寐以求九天仙宫就在它后面 ,他却始终没有跨出那一步。

    他看到了从未如此清晰的命运——他们会反目成仇,如同两条南辕北辙的线,一条上天,一条通地;他们会渐行渐远,人世茫茫,永无交集之日。

    这是贺玄规划好的道路,也是师青玄将要经历的、没有贺玄的未来。风师殿推倒重建,红极一时的风师玄冰销雾散。取而代之的是金碧辉煌的风水殿,风师青玄与水师无渡兄友弟和、传为佳话。

    恐怕他们的余生,只有在某个寂寥的夜,风师青玄凝望着殿外的一轮圆月时,方能在如天远的旧事之中,恍然回想起当日铜炉山的惊鸿一瞥,数日的肝胆相照,最后如同一缕散去的微风渺然无踪。

    那一步,他终究是迈不出去。

    天时地利俱在,差了一着人和。

    也正因如此,现在,贺玄还能坐在他身边,他还能握住他的手,那张俊美的脸上不是锋利的仇恨,也不是刀刻般的冷漠。

    那人轻轻地吻上他的眉心,而师青玄恍然间感到自己面颊上不知何时竟然泪流满面。

    “可是……可是……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他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说道,“我……不过是……一只鬼……”

    “我的命至贱至绝,沾上我的,从没有好下场……更何况,我还这么算计你,我欺你,骗你,愚你,笑你……”

    “我心狠手辣,两面三刀,我杀过好多好多人……”

    “我这样的……只是一只……阴沟里的……卑鄙无耻的……”

    话没出口,后半句话便被贺玄堵了回去。

    “不论你是什么。”贺玄在他耳边低语道,紧紧拥抱住他的身体。

    “你都是我贺玄此生认定、独一无二之人。”

    ——那是一句重逾千金的承诺。

    不知多少年前,在师青玄还是一个“厉”还是“恶”的时候,他曾经和隔壁山头的鬼抢地盘失败,进了那座山里一间风师殿暂避。

    他不进水师殿,是怕被哥哥找到;他也不进风师殿,是出于对哥哥对头的厌恶。但四下无处可躲,只好暂时避进那间人烟稀少的神殿里。

    他浑身染血,跌跌撞撞地走进那间宽敞明亮的大殿。乍一抬头,映入眼帘的就是殿中央那尊高大的风师像。

    浓眉薄唇,不苟言笑,气度高华,眉目庄严;头戴银冠,执一把风师宝扇,黑袍轻拂,长身玉立,就如同一株挺拔的苍松翠柏,直直地立在天地间。

    殿外烟雨蒙蒙,殿内神像凛然高贵,不怒自威。白衣鬼一身湿淋淋地怔然站在空旷渺远的殿堂里,那一瞬间仿佛见到了神明。

    此后数百年,那张坚毅的脸无数次在他脑中魂牵梦绕。在他修炼得最艰苦将要走火入魔时,在他魂元受伤忍受魂肉剥离的痛苦之时,在他铜炉山杀得病狂丧心神志不清时,那张脸,是除了他兄长以外,心头埋得最深的一道执念,也是一道明灯,指引他一步一步地走出去。

    他本以为自己一辈子只能仰望那尊高高在上的神明。

    ——而如今,神明踏着春风而来,面带微笑地向他伸出了手。

    第二十二章 桃李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