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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琛当即竹筒倒豆子一般,哗啦啦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全交代了。
原来,这事儿的根子,还得交代在叶修和周泽楷两人身上。
金门开的赌局牵动江湖,各方压下的赌资也是大得出奇,武功这事儿不比堂子里推牌九掷骰子,后者拼的是运气,前者拼的是眼光。脑子灵光些的都晓得,分高下凭的不是一招一式,而是权势滔天。是以不少“聪明人”都把宝压在了周泽楷身上,甭管能不能算江湖第一人,昭武侯总归顶着皇亲国戚的帽子不是?
这其中就有一人姓徐。他本是个落第书生,口齿伶俐,又会调理丝弦,弹得一手好琴。叫封地在玉泉城的齐王请到府上,做了清客。
齐王周显是先皇的叔父,周泽楷见了也要叫一声皇叔,辈份高的出奇,性情也是十分出奇。齐王从小就不学无术,好奢靡,爱美色,长大了也不去争九五之尊的位置,主动向他爹、也就是周泽楷的皇祖爷爷请封之后,就开开心心地收拾王府家小离京了。
周显历经三朝,熬死了他爹,熬死了他哥,熬到了他侄子继位,如今年近七旬,仍是发黑齿健,一顿能吃三碗,夜夜被翻红浪。叶修估摸着,金銮殿上日理万机的应顺帝,偶尔想起这位人瑞叔爷,也要羡慕嫉妒得眼中发红。
齐王爱色,后院中据说有美人八十八,都以神仙位列,羡煞玉泉中人。妻妾如林,齐王年迈,哪能兼顾,久而久之就生出不少事端来。徐书生髯须面白,身长八尺,颇有几分伟丈夫模样,在王府中时时进出,不久就同齐王最宠爱的一名美姬勾搭成奸。
美姬对徐书生十分痴心,为表情意,将齐王的一样至宝美人壁偷出,送给了情郎。可惜徐书生外表光鲜,却是个烂赌棍,在金门堂中不知输出去多少王府供养。到了江湖局开,他觉得是个翻本的好机会,可惜荷包一掏,早输得精光。思前想后,一咬牙拿缎子包了定情之宝,压在了魏琛账上。
叶修呵呵一笑,道:“负心薄幸的人运气都不会太好,这书生当然是输了。”
魏琛点头道:“谁让他贪心,非要赌你死周泽楷活,可不是血本无归。”
一边的周泽楷闻言,眉头微皱,却见叶修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眼尾向侧一挑,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
周泽楷忽地就口干舌燥起来,手指抻了抻,才想起惯用的佛珠早叫叶修丢了去,在天雷中化作了碎片。
那日雷云轰鸣肆虐后,叶修松开长矛,拿手背擦了擦让周泽楷咬出血的下唇,拉着他毁坏了数处残垣,将早先准备好的焦黑尸骨埋好。两人躲在一边,见海老大等沙匪战战兢兢地进来,喳喳呼呼地捡了地上散落的佛珠,才悄悄地从魔鬼城后溜走。
叶修带了周泽楷,一路昼伏夜出,绕了偌大一个圈子避过燕山关,弄得灰头土脸,狼狈之极。可巧后来入关前遇见一匹商队失散的骡马,叶修老实不客气地上去马一牵,松了货物,缰绳交在周泽楷手心道:“前头策马,沿着太阳落山的方向走。”
周泽楷欲要翻身上马,又顿足,怔怔地道:“……你呢?”
叶修瞥他一眼:“我当然是坐你后头了,先说好,盗书的银子你还没给完。三万两,还不完别想跑。”
周泽楷的心飞扬起来。等到叶修把他腰一搂,头往肩上一靠,囫囵地交代“你可骑稳点儿我好睡会儿”。昭武侯更是面红耳赤,周身燥热,只恨不得入关的路长到没有尽头才好。
第一次见着叶修,是在燕子矶边,江头岩上。
说来那也是一笔龌龊公案。
应顺帝继位后,有感当年叶秋横扫草原的威风,一心收编武林中人为己所用,首先就瞅上了江湖第一人。可惜当时还叫做叶秋的叶修难缠之极,不吃软,不吃硬,行踪鬼魅,又是当临绝顶的脾气,一来二去不从不愿,就惹恼了外和内冷,心眼狭小的应顺帝。
不能为我所用,就谁也别用了。应顺帝也算把他爹“无欲之人尽可杀之”的教导学以致用了。旋即就下了决定,将叶秋绞杀当下,杀一儆百。天子一念,伏尸百万,阎王要你五更死,有的是小鬼拦在三更天。
中间种种,周泽楷初时不知。直到当今太后,他名义上的皇嫂传来懿旨,请昭武侯出面助国舅一臂之力擒拿叶秋,他才晓得这位江湖第一人已经被套上了个“逆贼”的名头。周泽楷不善言辞,又不是傻子,出动国舅爷的虎林卫和江湖人去剿的事儿,里头的味道必然是臭不可闻。
于是他以清修为名,推了此事,传话的内监早得了吩咐,本也不抱几分希望,请完安就告退了。
等来人去了许久,禅房中的周泽楷始终无法入定,才知动心。
天下学武之人,哪能没有争斗之心,若周泽楷真是个一心修佛,万事不过色空的,哪能将七十二绝技修成一半。他常年被拘在寺内,于叶秋的大名恶名凶名……也算听闻不少。对他为人行事,总有两三分不自知的向往。
岂能不向往?
一个人有了这样的自在,竟还有这样的高强;有了这样的高强,也不缺这样的心胸;活到让敌人都不免艳羡,叶秋的第一人就是当之无愧。
周泽楷枯坐一夜,终于悄悄地离了般若寺,应顺帝派来的探子还没发觉,他已经过了长江,站在了燕子矶对面的山头上。
燕子矶一役,江湖传闻甚多,公认的是叶修夺了邪教一梦宫私藏的古武秘籍《太虚问》,引来一梦宫等邪道和觊觎此物的正道同官府中人追杀。也有人说《太虚问》早不存于世,都是一梦宫放出来和邪道绞杀叶修的借口,是为了给五年前死在叶修手中的宫主报仇。还有人说其实一切都是叶修同正道串联的一场灭魔大戏……
《太虚问》是不是真的,有没有传闻中叫人踏破虚空之谜,周泽楷并不知道,因为他第一回瞧见这本书,它就让叶修毁了。
江风薄暮裹了叶修一身黑衣,长发凌乱地散在水天,远处周泽楷遥遥相望,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想起师尊云门一次醉后笑谈江湖人物道:“叶秋,狂逸之人也。”
面前是百十人步步紧逼,背后是滚滚怒涛的大江,叶修也不怒,也不悲,只管慢条斯理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微微一笑,道:“陶轩在不在?”
人群中一阵骚动,有谁遮遮掩掩回了句话,周泽楷思忖着,这名字倒是有些熟悉。就听叶修又道:“陶老板,我们终归相识一场,这东西……你还想要吗?”
周泽楷终于想起来,陶轩是江湖上三大镖行之一的老板,初出江湖的叶秋就是被他收留,也给陶氏闯下了不小的名头。
躲在人群里的陶轩似乎又说了什么,只是他内力远不如叶修,自然做不到字字清钟,让周泽楷隔了这么远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听不见也是无妨,叶修恍然颔首,道:“既然如此,随风去了罢。”
他五指微张,内劲一透,薄薄的册子眨眼就化作了雪片,在黄昏的萧瑟中,尽没衰草间。又有什么随之一齐烟消云散,化成尘泥,任由踏过不回首。
不管众人的惊愕愤懑,叶修凝望远风片刻,又叹又笑,道:“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
说罢淡淡摇头,脚步一错,身如落叶,就要向山崖之外踏出!
有人爆喝道:“叶秋!江面上早被船围住,今日你就是插翅也难飞!”
叶修听而不闻,黑衣飒飒,腾跃在天,直直地朝悬崖落了下去。
坠落的刹那,叶修有意又似无意地,冲周泽楷在的山头侧了侧头。不见真容,只有青丝间似笑非笑的眉眼,他唇角微微一挑,狂气飘逸,嘲尽众生。
周泽楷一瞥之下,心内狂跳,有若擂鼓,手中隐隐见汗。
直到叶秋不知叫何人接应,避过漫天箭雨,脚踏江上空舟,才猛然惊醒过来。见围在外头的几艘大船本来要追,谁知叫人凿开了船底,一时呼救怒骂不绝于耳。一片江海茫茫,小舟载着那个人宛若飘叶,渐渐消失在天水间。
周泽楷恍恍惚惚回了般若寺,仿佛把魂儿丢在了燕子矶边,入定中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神发呆。一开始他只当自己见猎心喜,起了争雄之意。直到后来,同叶修交手了一次又一次,他才恍然悟出来:
拳脚相交的时候心跳如雷是为战,笑言殷殷的时候心还是阵阵乱跳,无非是为了情罢。
叶修听罢噗哧一笑,道:“你喜欢我。”
彼时两人总算入了关,找了间不问黑户的客栈,叶修把骡子卖给了老板,换来一间陋室一盆热水,足够将沙漠积累的风沙洗得干干净净。边城小地方,拢共也就一个大铜盆,膀大腰圆的老板娘灌满热水,哪还有心招呼他们,翻遍口袋也找不出几个铜子的穷鬼,有甚好殷勤!
叶修踢了下铜盆,一声闷响中长叹道:“早知多给骡子留两匹缎。算了,一起吧。”
踏出般若寺,周泽楷就把王侯的架子放下了。当下并不扭捏,脱了衣袍,舀水净身,铜盆说大不大,两个男人盘腿也能勉强盘膝坐下。待到褪了一身泥灰,叶修有了闲情逸致,就有句没句地跟周泽楷聊了起来。
叫他说中心事,周泽楷也不慌,道:“那天……你看见我了?”
叶修笑起来:“这么多人围杀,我哪能没点准备,就防着你来呢。谁知你最后没出手,从头到尾拄在老远,跟个柱子似的,瞎子才看不见。”
周泽楷点点头:这人心思何等缜密,燕子矶天罗地网也给他早下伏手,成功逃了出去,如此才算说得通。想了下,他又道:“《太虚问》如何得来?”
“陶轩偷偷塞给我的。”叶修洒然道,“说是让我帮忙保最后一趟镖……最后,也真是最后一趟了。”
“没看?”周泽楷问。
“值得看?”叶修反问。
周泽楷哑然。
叶修身为一代大宗师,能自创武学,并不以古为美,倒有些瞧不上几百年前老古董的意思。想叶修当日燕子矶前言行,口风中给陶轩留足了情面,无一丝祸水东引之意,周泽楷微叹中又有几分佩服。
看了他的脸色,叶修一笑:“小周啊,从今以后你就要给我做牛做马,怕不怕?”
周泽楷定定瞧他,突地展颜,道:“你喜欢我,不怕。”
他往常总是眉目低垂,一片宁和,因为生得俊美,又多年清持佛法,通身宝相庄严,叫人不敢亵渎。如今湿漉漉的头发黏在胸膛,腰上搭了块巾子,和叶修赤裸相对,脸颊蒸出淡淡绯色,乍然一笑间,眉目婉转,颜色闲丽,有若三春桃花,烂漫可迷心神。
叶修这样从不在意他人外相的,看了也不禁心头一跳,暗道美色厉害。怪不得周泽楷往常都是一脸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若是昭武侯有事没事见了人就这样笑,恐怕般若寺的大门都要叫大小姑娘们踏破了。
让他笑得心痒,叶修不免做出一副恶少形状,笑嘻嘻挑了周泽楷下颚,故意地道:“是谁喜欢谁?酒楼上我俩对坐着,你恨不得一口吃了我的样子,我可还记得呢。”
头回听叶修说起自己在他眼中模样,周泽楷闻言,眨了眨鸦羽般漆黑的睫毛。双唇一分,探出一点殷红,缓缓地舔了舔叶修白玉似的指节,慢慢地道:“……舍不得。”
他舔过的皮肤仿佛无数细密的银针扎过,又酥又麻,叶修一股热气上涌,手差点就缩了。一想又觉得不对,般若寺是佛门净地,周泽楷这勾人的本事是从哪里来的?当即挑眉道:“我还以为你平时看的都是佛法高义。”
“佛与魔,一线之间。”周泽楷冲他一笑,又是满目慈悲的菩萨相了。
只是周菩萨做的事着实不着调,他拉了叶修的手在嘴边,细细地一个个亲过完美无瑕的指尖。这等不肖子弟,若给佛祖看见,也要气得升天。
调戏不成反被调戏,叶修回想这位“据说”安静少欲的昭武侯惹出的一番麻烦,只觉得天底下的“据说”十有八九是扯淡。他尾指一勾,挑起周泽楷颊边一缕发丝,若有所思地道:“没给你这犯戒弟子剃度,真是般若寺的大幸。”
脸颊扫得发痒,周泽楷一笑,把调皮的小指一并捉来亲了亲,才道:“皇兄提过的。”
“然后呢?”天家无亲情,以先帝那脾性,恨不得文资武略都十分出众的弟弟从此青灯古佛,再也不用想起这份牺牲都是为了自己。
欠你的人反而恨你入骨,叶修也见过太多。
“师父不让,他说我尘缘未了。”
叶修若有所思,半晌才点点头,道:“禅师对你是真好。”
云门以大德之尊说出这话,皇帝再也不要脸也没法强迫周泽楷剃度的。也不知是他窥见周泽楷心中未净的六根,还是仅仅心疼打小就常伴暮鼓晨钟的徒弟。周泽楷没有问,也觉得不必去问。从觉出应顺帝对自己的忌惮,到见了叶修之后的心动,再到筹划金蝉脱壳死而后生,他未有一字一语同师父透露过。
出般若寺那日,云门禅师却唤了周泽楷去,盯着他颂完了一卷《金刚经》。
禅师半睁着耷拉的眼皮,将经文往周泽楷头上一掷,道:“哪里来的俗物,顶着我徒弟的皮囊,魔念入骨,五蕴沉沦。快走快走,别在我面前碍眼!”
说毕,也不看俯身大礼跪叩的周泽楷,扭过身子往木鱼旁一倒,呼噜声震天,沉沉睡去。
师父对自己一片拳拳之心,周泽楷又岂能不知。闻言不觉握紧了叶修的手,叹息道:“我回不去了。”
叶修被他握得手骨发麻,闷不做声,一动不动。
半晌后,周泽楷终于平静。等他放松了掌力,叶修才凑过去,嘴唇叠在嘴唇上,送进一句带笑的吐息:“不乖乖还清我的债,你哪儿也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