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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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美丽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气找不到地方撒,束手无策。她不啻是把沈茜视为眼中钉,原因很简单,她的嫉妒,还有她死活不愿承认的羡慕。沈茜请她们吃的那顿午饭,像是无限度反衬了她单薄苍白的日子。她趁沈茜出去付钱的当口问了给她们打包菜的服务员要多少饭钱,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竟然够得上她们娘俩一个月的生活费。她肉痛,找不到平衡的支点,本来心里就为迟迟未收到汇款扎着一根刺,她多少会怀疑莫不是沈茜小气,教唆江淼不给她们汇钱。又不清楚原来江淼已经讨了老婆,那她来前的小心思不是要付之东流。

    这样一来,她对沈茜横竖是看不顺眼,即使要走心里头也忒不爽落。

    这厢的沈茜当然猜不透吴美丽心中的弯弯道道,借口出去给她们买带回去的礼物,心情愉悦地回了郑学英处。

    老太太最近迷上了十字绣,沈茜进去的时候,她正鼻梁上架了副老花眼镜绣八骏图。

    沈茜担心她的眼睛吃不消就劝她:“外婆,不要太累了。您要喜欢这些玩意赶明儿我上蒙娜丽莎皇室十字绣专店给您挑个成品,省得您老花眼力折腾。”

    郑学英放下手里的针,摘下老花镜拿手上直指她:“你这孩子就是缺乏耐心。你不懂,我就是享受这个过程,找点乐子消磨时光罢了。”

    沈茜了解老人家寂寞,也怪自己最近诸事缠身回来的少,心里歉疚,坐过去搂住她撒娇,“外婆……”

    郑学英笑着推开她:“这么大个人了,还跟小时候一样,也不嫌羞!”面上却是挡不住的欢喜,心里再明白不过。

    沈茜笑嘻嘻地坐正,左右张望,问道:“外公人呢?”

    郑学英叹气:“你外公闲得发慌,整天在家坐立不安的,来来回回在我眼前瞎晃悠,我打发他进书房了。”

    当惯领导的人突然退下来无事一身轻,不适与失落可想而知。沈茜建议:“要不让外公找点感兴趣的事体转移下情绪?”

    郑学英不在意地摆摆手:“别管他,过段日子就好了,我还不是打这么过来的。” 想到什么,干脆把手头的刺绣推到一边,兴致勃勃地说道:“你跟小江结婚也有段时日了,怎么还不见有动静?”

    沈茜迷惘:“什么动静?”

    郑学英“啧”一声,满脸期待地讲道:“我的重孙啊。你们要是造个人出来给我们玩玩,我跟你外公才有的忙呀!”

    沈茜无语,怕兮兮地缩在沙发一角。老太太说风就是雨的,她都有点招架不住了,孩子,她想都没想过,还生个出来给他们玩。沈茜欲哭无泪:“外婆,这事咱先不急,以后再说。”

    郑学英一听不高兴了,教育起她来:“茜茜,你这种想法可不能要。女人生孩子要趁早,不但身材恢复得快,而且趁我和你外公一把老骨头还利索的时候给你搭把手,不然你一个人可有苦头吃。”

    沈茜举手讨饶:“行了,外婆,您说得我都懂,这事也不是我想要就成的,顺其自然吧!”

    郑学英想想也是,但嘴上还是郑重地交代她:“要真是有了,你可得告诉我,敢偷偷处理掉,看我饶不饶你!”

    沈茜吐吐舌头应承,心想老太太算是把她摸透了,至少目前她还没有要孩子的打算,即使有了她也没信心把握自己是否能够无所顾虑地生下来。孩子,她摇摇头,想想就觉可怕。

    沈茜从郑学英家出来后,又在外边遛了会弯儿,手表的指针走过十点的时候才姗姗然回去。一进门,吴娜娜乖巧地跑过来拿过一些她满满拎在手里的东西。沈茜感激地拍拍她的头,嘱咐她当心。

    她在回来的路上给吴娜娜买了一些学习用品还有明天带到车上吃的东西。吴娜娜低着头细声细语地说了声“谢谢小婶婶”。沈茜也像模像样地说“不客气”。

    她是真心实意喜欢这个懂事少语的孩子,隐约透着一股子说不清的怜惜。

    适才在老太太那里,她听沈茜说起吴美丽母女乘明天的早班车走,连忙心急地准备起回礼来。沈茜阻止她,说自己等下出去买。老太太是行动派,直接下达指令从房间里拿东西出来,还叫冯阿姨准备了一个红纸包。

    吴美丽在卧室收拾好行李出来,沈茜把从老太太家带来的礼物交给她。吴美丽客气话一句不讲,照单全收,坐在沙发上一件件拿出来看。

    沈茜没想法了,陪在一旁,随时等候她的赐教。吴美丽真没辱没自己一张挑剔的利嘴,数落带给她母亲的烟灰色呢大衣上头没吊牌,肯定值不了几个钱。沈茜心中发笑,对她的说辞要是再置气,那自己就是不折不扣自讨气受的蠢蛋。那件大衣是老太太底下的人孝敬她的,从国外带回来的纯手工制品,市面上想买都没有。老太太说反正自个待家里别糟蹋好东西,还不如送人也不失礼数。沈茜觉得可惜,照这么看,以吴美丽不识货的眼光,那衣服怕是要打水漂了。

    给吴美丽准备的是一条白金项链。老太太拿了好几条出来,让她挑一条合适的。沈茜二话不说拿了条最粗看起来最暴发的,果不其然,吴美丽嘴巴闭得老紧,看样子很合意。当摸到给吴娜娜准备的那个厚厚的红包时,她双眼晶红,都知道跟她说“她婶,让你颇费了”,估摸是极其满意。沈茜看老太太放进去的钱丢不了一点脸面,心想吴美丽这要是还不舒坦,真属喂不饱的白眼狼了。

    吴美丽俩娘走后,沈茜又过了几天太平省心的日子。元宵节那天,江淼原本说好能回来,临了又变卦说队里有个小战士许久没回过家就把休假的名额给他了。沈茜就算心里有气面对他这般说又能怎么样,她只好说:“没关系,我去看你。”

    又是没关系,只能是没关系!

    当妥协变成家常便饭后,她的心却开始一日日的落寞,以前强势的脾气似是埋藏在尘埃中,遮盖地不留一缕。而心里的疙瘩正在此消彼长。

    准备妥当,拿上给江淼带去的东西打开门。沈茜的动作瞬间僵硬,眼前一黑,仿佛有无数乌鸦飞过。

    她哀呼,自己的霉运又来了……

    〖二十七〗

    吴美丽的再次而至无疑是在沈茜头上投了一枚重磅炸弹。平静的日子“轰隆”巨响,不知会一声就被搅破。

    相比上次,此刻的情况犹让沈茜头疼。吴美丽似乎是把全部行李搬来,大有常住的意思。

    沈茜维持表面的最后一丝好脸色问道:“大嫂,你这是?”

    吴美丽使派身后的吴娜娜把小型包袱拿进门,神色如常地说:“我跟娜娜以后就住这里。娜娜明年就升初中了,乡下教育质量不如城里,我想着总不能委屈孩子,这起步一低,往后的路还咋走!”说完拎起大箱子熟门熟路地走进之前她住过的房间。

    这人也太自说自话了点,有问过她意见吗?沈茜心想老娘法眼一开就知道你是个妖孽了,会这么简单。她沉着脸,烦躁地似头皮上着了一把火,却张嘴说不出一个字。她知道自己应该及时表态,否则后患无穷。可江淼之前的拜托依然在耳,使得她如鲠在喉,要说的话只得咽回肚子里。

    她郁闷地放下手里的东西,进卧室大力甩上门,才不管吴美丽会怎么想,更是顾不上是否失礼。她立马拨通江淼的电话,不待他开口,噼里啪啦一通抱怨。

    江淼耐心地听她说完,很久没有发话,只听他沉重的呼吸声从手机里传来。正当沈茜以为他不会说什么的时候,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方缓缓地道:“沈茜,我们另外找房子住吧,你先可以找个中介了解下情况,我争取下星期请假出来一趟,当时我再陪你去看。”

    沈茜火大,不理解地吼道:“江淼,你至于吗?我们每个月给钱也就算了,孤儿寡母的我们能帮是得帮,但你也要讲究个尺度,凭什么我们自己家还得让出,她只是你大嫂,因为你哥也不必要如此,道理上我们没这个义务。”

    江淼试图安抚她:“沈茜,你听我说……”

    沈茜抢断他的话,直截了当:“我不听,有什么话你回来后再说,电话里也讲不清楚。我只能保证这几天尽可能的容忍,这是我最后的底线。”话落她气呼呼地挂了电话。下一秒,江淼打回来,沈茜瞟了一眼手机屏幕,无动于衷,随铃声一遍遍萦绕。

    沈茜坐在床上鼓着腮帮子,向外狠狠地呼气。她怕自己万一在电话里控制不住与江淼吵起来,所以她选择了冷处理。待自己的情绪冷静下来,沈茜才接起,开口就说:“行了,我知道分寸。不过我今儿个把话明明白白给你搁这儿,你大嫂那人我一千个一万个不喜欢,她也和我不对盘,所以到时我忍不住你别怪我。还有如果你执意让她住家里头,我意见大发了,这日子也没法过了,到时你看着办吧!”

    江淼清楚沈茜是说到做到的人,但还是第一次听她把话说得这么不留商量的余地。那句“这日子也没法过了”他还来不及细想就倏地切中了他的要害,心里的慌乱翻江倒海,他低沉着声音请求:“沈茜,好好等我回来,行吗?”

    沈茜心一软,再说不出一句重话。

    打开门出去,刚好撞见吴美丽弯腰贴着门板偷听她打电话来不及缩回的动作。沈茜心里的一股子浊气更盛,冷笑一声,她不假辞色地说:“大嫂,我倒没看出来你还有这听墙根的习惯!”

    吴美丽站直,心虚地咋呼:“她婶,你怎么说话的?”

    沈茜不留情面:“我不是天桥上算命的,所以唠不出那么多你爱听的磕!”

    吴美丽气结,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她决定偃旗息鼓,日子还长着呢,她有的是时间慢慢跟她磨。反正她人都来了,也不是轻易能打发的。

    沈茜与江淼谁也不会想到吴美丽的思想里已经产生了一种执着的疯狂,甚至是一种病态的心理,并且居心不良地准备嵌入到他们内部。

    在吴美丽的认知里,江淼待沈茜是极好的,对沈茜言听计从也不是不可能。人家住大房子,开小车,穿得光鲜亮丽、时尚得体,出手又阔绰,花钱大手大脚也不需要思前想后斤斤计较。吴美丽对比自己,蓬头垢面,土里寡气,身上的衣服还是几年前置办的旧衣,算得上压箱底最像样的,她发现自己活得就没个女人样,她的心里似是烧了把火,并且越烧越旺,无法平息她的愤懑与妒意。没有沈茜,这一切就是她吴美丽的,包括江淼,她只是来迟了一步,就被沈茜捷足先登,就好比放到嘴边的肉被人生生给剥夺了。

    潜意识里,她清醒地知道面前的沈茜是城里姑娘,比她漂亮,比她有学问,见过大世面,而她不想放到嘴上恭维,心里的不甘滚滚袭来。她偏执地想到要是江河还在,她是不是一如沈茜这般,做一个底气十足可以有资本仰头翘尾巴的城市女人,可能尤为更胜。

    可是,现在这一切都是江淼给予的,没有江河,没有她家就不会有如今的江淼。她不能心平气和每月只拿江淼供给的2000块钱,然后不争不抢地窝在穷乡僻壤聊此一生。她很不甘心,所以她铩羽而归。沈茜手里的,她要一丝不剩地拿回来。

    吴美丽对着沈茜高深莫测地挑嘴一笑,随即进房间去了。

    沈茜嗤之以鼻,懒得再跟她计较,撇撇嘴,走开。今天闹这一出,江淼那她是没心情再去。

    进厨房想倒杯水顺顺气,看见吴娜娜踮着脚想要从头上的橱柜里掏东西。沈茜忙走过去,按住她的肩膀阻止她,“娜娜,要拿什么?我帮你!”

    吴娜娜“丝啦”痛吸一口气,缩起肩膀躲开她的手。沈茜眉头紧皱,觉得诧异。她明明轻轻碰了她一下,哪会疼成这样!她撂手过去,想看看她的肩膀怎么了?吴娜娜惊吓得像只刚出生的幼崽,左闪右躲,就是不让她查看。

    沈茜急了:“娜娜,告诉小婶婶,哪疼了?”

    吴娜娜垂着眼,声音懦懦的:“不疼,哪也不疼!”

    沈茜不信:“你别糊弄我!”说着强行拉过她,小心翼翼地把她的毛衣领子褪下一些,往肩膀的部位看去。只一眼,轮到她惊诧地地倒吸一口凉气,肩膀一大片突突红肿在那,依稀还可见紫色的淤青点缀其中。沈茜不由得在心中来回搜索谁会下这个狠手,想来想去,除了吴美丽,别无他人,上次她就听见过吴美丽威胁要打孩子的话。

    沈茜好不容易平息的怒火再次被挑起,一个劲地在胸腔中充斥。即便干社会新闻这么多年了,见识过很多千奇百怪的不平事,就算再愤慨也只能私下里埋汰怒骂几句,明面上还不得纹丝不动如实报道,不过是职业道德使然。可是她天生比别人多三倍的正义感不能容忍自己身边居然也会发生如此不堪的事,大人教训孩子哪能动粗到这份上,这不成虐待孩子了嘛!越想越觉得不可饶恕,她捋起袖子,气急败坏:“是不是你妈?我找她说去!”有这么狠心当妈的么!

    吴美娜娜吓得急急拉住她的衣服下摆:“小婶婶,不是,是我不小心撞的。”

    沈茜又不是三岁小孩子,撞一下有她这样子的么。她以为吴娜娜是害怕吴美丽,于是憋着火气柔声安慰她:“娜娜,别怕,有我在,你妈不能明目张胆再打你。”作势就要冲进吴美丽的房间,胸中的火急欲发泄。

    吴娜娜手忙脚乱地拉住她,脸上的表情差不多要哭出来了,她说情道:“小婶婶,我妈有病,她也不想的,是我不想来城里上学,她刚好发病控制不住就打了我。”

    吴娜娜死死攥住她的手,沈茜不敢使力掰开,可心里的火又是烧的攻心,她只得一遍一遍用力重复呼吸气来调节自己需要突破口的打抱不平。

    吴娜娜已经开始哭了,拉着她的手满脸眼泪鼻涕交替在一起,抽噎着道:“小婶婶,求你别去找我妈说,我不想你们俩为了我吵起来。”

    沈茜无可奈何,到底看不得孩子苦苦哀求的可怜样。她对着空气毫无章法地挥手,似是要把满腔浊气挥扫干净。尔后脱力般叹一口气,蹲下来,拉近她,在餐桌上抽了几张纸巾替她擦掉眼泪,“别哭了,婶婶不去。不过以后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你妈要是再死打你,你要学聪明点,该躲的时候躲,别老实巴交地立在那挨打。婶婶不可能时时在家,你就算挨打了你不说我也不能知晓,所以下次要再这样你一定要说,不能对我说就对你小叔说,千万别由于害怕就瞒着,知道吗?”

    吴娜娜吸吸鼻子,红着眼点头。

    沈茜摸摸她的头,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带她回自己房间擦药化瘀。心里却涌上一阵厌恶的阴霾,吴美丽这人,她更是不对付至极,对亲生孩子都能下如此重的毒手,这心眼能好到哪里去!她是半个字都不信吴美丽有病,瞧她扯着嗓子横不对眼竖挑刺的样,中气十足,有病个鬼!

    接下来的几天,过得还算太平。沈茜不待见吴美丽,很想回老太太家安生个把日子,眼不见为净。可一想到她要是不在,保不准吴美丽又下手打孩子,而且那是她的家,要走也是吴美丽,她不能这仗未打就举白旗退阵,所以合着心里十万个不乐意还是强迫自己每天面对吴美丽那张讨厌的面孔。她不停地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忍耐,忍到江淼回来一切就开盘。

    〖二十八〗

    正月就在沈茜心情不快中过完。学校又要陆陆续续开学,吴娜娜上学的事迫在眉睫。沈茜虽然对吴美丽有意见,对吴娜娜是真心喜欢,为她上学的事卖力奔波,最后借着自己老太太的名头把她安插进市一小。老太太面子大,学校给免了赞助费、借读费、代管费等一系列杂七杂八的费用,只收取学杂费。报到手续办妥后就可以去上课。

    这倒让沈茜省了不少心。报名那天,沈茜刚好接了一个邻市的采访任务,要出差两天,急着赶去汽车站与台里的同事会合。一想到吴美丽这人干事不牢靠,嘴巴又没个阀门,她要不在旁边盯着不知道她陪着报个名还能搞出劳什子不搭边的事。无法,沈茜只得抓紧时间把报名这事给包揽了。

    到学校报到处时,沈茜心里头的不痛快更盛。吴美丽一路上拖拖拉拉的耽误了不少时间,沈茜的同事打了好几个电话来催,她都快急得火烧眉毛了。

    由于学校的校长事先跟报到处的老师打过招呼,人办起事来特爽利,把程序上该走的单子、表格填好后,再把费一缴,这事也就尘埃落定。

    可就是在交费这一环上,吴美丽又给沈茜搞出幺蛾子来。是个人都知道出门买东西要带钱,去学校给孩子报名要带报名费。她吴美丽硬是反人道而行,口袋里一个子都没有。沈茜筋疲力尽,无话可说了,觉得自己反倒像个当妈的忙活,这钱到头来还得她掏腰包。

    身上没那么多现金,同事的电话正好又打来,沈茜只得冷着脸从钱包里拿出银行卡交给吴美丽,告诉她密码,叫她自个去取钱把费交了。她已经预料到这卡一旦交出去,铁定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时间紧急,也是没办法的事,即便满腹牢骚还得自个认了,嘱咐她好生保管,里头有好几万块钱,要是掉了麻烦的还是她自己。

    吴美丽理所当然地接过,还以为沈茜嘱咐她的话是心疼钱的意思,于是要笑不笑地说:“她婶,你甭掉钱眼里去,这点钱对你来说算什么,还不是九牛一毛!”

    沈茜自动屏蔽她的话,心想我要是真掉钱眼里,你吴美丽手上的卡就是道具,哄你玩的!真他妈林子大了,啥鸟都有,这什么人么!沈茜深呼吸,看都不看她一眼,转头与吴娜娜说“再见”,夹带着一肚子邪火走人。

    沈茜回来,已经是两天后。首先回了台里,这趟出差委实累人,但好在成果丰硕,李长年体恤他们一干人等,准了一天的假。大家伙欢呼一声,顿时作鸟兽散状,回家休养生息去了。

    沈茜拖着疲惫的脚步打开家门,直想洗个澡睡它个昏天暗地。换鞋进客厅,一眼就瞧见吴美丽大大咧咧地躺在沙发上,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电视,瓜子壳洒在原木地板上,电视声音大的让人震耳欲聋。她瞄见沈茜进来,招呼也不打一声,自顾自继续。

    沈茜心里厌弃之极,可是她已经累得没有丁点力气去生气,她需要休息,全身的骨头犹如散了架,酸胀感始终伴随左右。

    推开卧室门,环顾一圈,沈茜直觉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她发现床上有被人睡过的痕迹。她清楚的记得走的那天虽与时间较劲,但被江淼带出来的习惯,还是把被子草草叠好放在一侧。此刻,被子软绵绵地蜷缩在床上,露出的床单明显有揪起的褶皱,并不是她走之前的样子。床边的躺椅沙发柄上,垂了套睡衣,沈茜明确肯定是她的,但是并不是她惯穿的。

    她狐疑地眉头一动,来不及深思,脚步先比她的大脑发出指令,她快步走进里间的盥洗室,洗漱台上的瓶瓶罐罐东倒西歪,很明显,有人趁她不在一直在使用。她的日常护肤品有很多种,除去要出差匆匆抓了几样必备的带走,其余的都集中并排放在洗漱台上。

    沈茜急遽窝起气来,稍微动用一下大脑,就能猜到是何人所为。她最恨别人在没有告知的情况下动用她的私人物品,这叫她实在难以忍受。

    她极力抿紧嘴巴,又疾步走回到卧室,打开衣柜门,一瞬间,背脊心凶猛地发胀。里头明晃晃正对她放着的衣服根本就不是她的,她的衣服被杂乱地归拢在衣柜底层,一件压着一件,就像堆破烂似的。

    面对此情此景,沈茜攥紧手里冷硬的金属门把,太阳穴不可抑制地突突狂跳。

    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不在两天,吴美丽就以强盗的姿态占地为王,鸠占鹊巢。她的家,她的房间,她的床,她的睡衣,她的护肤品,还有她的衣柜,接下来还有什么?吴美丽还要什么,她到底要干什么!

    沈茜觉得自己要疯了,本来好好的日子,自从吴美丽出现以来她就没有舒坦过。这里是她的家,她还得小心翼翼看她的脸色,她还得照顾她的情绪,有火不能搓,有气不能发,这么窝囊还是她沈茜吗?她何时受过此等委屈,她为什么又要受此等憋屈不吭声。她甚至怪罪起江淼来,每次他都要求她让着吴美丽,再不愿再难也要委曲求全,可是从来不明说为什么。他只需动动嘴皮子她就得照做,在家的是她,每天应付吴美丽的是她,可沈茜负气地认为吴美丽不是她的什么人,是江淼的大嫂,不是她的,她不要这种没脸没皮不知情知趣的亲戚,不但胃口大的总想从她手里头捞钱,现在还要觊觎她的家。吴美丽已经得寸进尺到让她退无可退的地步。

    这一刻,沈茜全然忘了江淼的交代,她的愤怒彻底赶超一直不甘不愿忍受吴美丽的理智。这些日子以来,胸腔里积少成多的怒火似是要爆炸,她不能够控制这股灼热,它就像越滚越大的雪球,她承载不了了,一秒也不能忍受,她需要发泄,完完全全地发泄。

    “哐当”,沈茜大力甩上衣柜门,仿佛是惩罚恶势力的女王,冲出房间,携带着雷鸣闪电般的满腔怒火,去讨伐她的敌人。她势不可挡地立在吴美丽面前,俯视她,面无表情地下最后通牒:“吴美丽,你要多少钱?一次性给我说个数,拿了钱就走人,我沈茜不欠你,老娘不伺候了。”

    吴美丽慢条斯理地坐起身,毫无惧色,嬉笑一声仰视沈茜回对:“你不欠我,可江淼欠我,欠娜娜的爸爸。我不会就这么算了,钱我都要,江淼我也要。”

    沈茜的心脏紧缩一跳,眼睛吃惊地瞪成铜铃一般大,她像是听了世界上最滑稽的笑话,吴美丽这个女人……她都不知道找什么词汇来形容她好。她不但狮子大开口要钱,竟敢妄想她的老公,还敢义正言辞地对着她这个正牌老婆说出来。沈茜感到匪夷所思,吴美丽的大脑到底是什么构造,是什么原料做的,才会有这样天真的想法。对,沈茜觉得她天真,她以前一直以为吴美丽这人不简单,心机重,又会装。此刻,沈茜觉得她大错特错,她高估了吴美丽的脑子,她不复杂,简单的很,天真的让她猜想这人是不是脑子有病。

    沈茜不得不相信吴娜娜所说,相信她有病,神经病,真他妈神经病。她怒极反笑,口不择言:“吴美丽,你缺了筋的脑子该去看医生!”下一秒,她收起嗤笑,转身走回房间拎出她的箱子砸在她的面前,然后扔出她的衣服,气势汹汹地对着她冷笑,一字一句异常缓慢清晰,“你给我滚出去,拿着你的东西给我滚!”她想照这样再下去,下一个脑子发病的是她沈茜。

    在房间做作业的吴娜娜听到响动跑出来的时候,刚好看到吴美丽像只张牙舞爪地困兽叫嚣着朝沈茜直直冲过去,想要去抓她的脸。吴娜娜按住嘴巴把脱口的惊呼堵回肚子里。

    沈茜没有吃到一点亏。她学过两年跆拳道,当吴美丽龇牙咧嘴向她扑过去时,她就已经有了防御措施,低头向右侧开几步,抬手一挥,打掉了吴美丽伸过来的手。

    正打算舒一口气,可不想,吴美丽这么不经挥,竟然直鼓鼓倒在了地上,手脚颤颤巍巍地痉挛起来,口吐白沫,不断从嘴巴里涌出随着脖子流进衣领里。

    沈茜木讷地呆滞住,不知所措。只消一秒,她迅速反应过来,冲过去拿起电话拨了120。

    吴娜娜反倒镇静,俨然不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她跑过来,蹲下,撑起吴美丽的头搁到她的膝盖上,猛掐她的人中,对正在打电话叫救护车的沈茜喊道:“小婶婶,不要紧,你快过来帮忙把我妈扶到床上。”

    救护车急速驶出小区往医院奔去。沈茜与吴娜娜一同坐在车上,心里充满自责。她是讨厌吴美丽,可从来不存害她的心思,不知道自己怎么轻轻一挥就把人挥进医院里去了。

    吴娜娜依偎过来,安慰她:“小婶婶,没事的,我妈这病是老毛病了,以前在家发病的时候,都是我跟外婆合力把她抬到床上,外婆托头掐人中顺气,等我妈缓过劲来就好了。”

    沈茜半信半疑,没道理有病拖了这么多年也不去治,不禁问道:“娜娜,你妈这是什么病啊?”

    吴娜娜也说不清楚,懵懂地摇摇头。

    沈茜把她拥进怀里,一切只有等去医院做了检查才能知晓。

    医生初步诊断是一种神精受到刺激而引起的疾病,也是间歇性精神病的一种,好的时候跟正常人无异。开了镇定舒缓的药物,嘱咐沈茜尽量注意患者的情绪,只要情绪平稳,无碍。

    沈茜不大放心,要求留院观察个几天。医生虽认为没必要,还是同意了。

    吴美丽被送进病房,安静地躺在床上睡得香甜,无害平和,没有半点往日的尖锐与刻薄。护士进来给她打了镇定剂,交代沈茜有事就按床头的铃。沈茜点头道谢,总算可以放心下来。

    她疲惫地按摩睛明穴,让吴娜娜看着点,自己出去透口气。

    来医院的路上往江淼办公室打了电话,这件事她也没想瞒着。是他底下的值班战士接的,说队长去总队开会了,也不晓得几时能回来。

    沈茜没抱多大希望,就劳烦他告知江淼一回来就给她挂个电话。她刚走出病房,江淼的电话就进来了。

    沈茜如实把情况说明,淡淡地收了线。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内心并没有表面的平静,轩然大波起,愈涌愈烈。

    她在走廊上随意找了张长椅坐下,靠着墙闭目,静静地等待江淼。

    大约一小时后,江淼急匆匆赶来。沈茜听到脚步声,睁开眼睛,慢慢地站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似是要把他看进心里去。

    江淼被她恍若看陌生人般的表情给骇到了,他在她一米外止步,呐呐地唤:“沈茜。”

    沈茜歪着头,微微勾起嘴角:“为什么不说?吴美丽有病的事为什么不说?我就这么让你难以启齿嘛!要知道她有病,我就不会去计较,不会像个傻子一样不明不白,你欠她什么了?欠你哥什么了?是国家机密还是组织纪律要求你不能向我言明,我不问并不代表我不想知道,我只是不想逼你,给你机会,给你时间。可是,江淼,你有当我是你的家人吗?可以坦诚过去的家人吗?”

    江淼清楚她脸上的表情越如常越表明她真的生气了,不是那种气过就算的一时怒气。今天他要是不明明白白给个答案,她的气永远不会消,即便她会隐藏的很好,不再追问,更是不屑追问。

    这就是沈茜,要知道就痛痛快快的知道,容不得一丝扭捏与勉强,他突然就想通透了,在她面前,他的无地自容是那样的欲盖弥彰,最起码沈茜做什么事都是磊落的。

    江淼靠近,正色地注视她,终于说出了一直以来驻留在心里的想法,应该说是从林政委下命令让他与沈茜结婚时就生成的想法,他说:“沈茜,在你面前,我挺不直腰杆,我会自卑,你什么都好,我怕你看不上过去的我。”

    第一次,沈茜毫无准备地见识到江淼的不自信,一直以来无论在工作上还是生活中都无所不能的江淼居然会因为她而怯懦。

    沈茜不由得目瞪口呆,心中泛起阵阵涟漪。

    〖二十九〗

    从江淼能够记事起,他就明白自己注定不会是上帝的宠儿。

    在他嗷嗷待哺的那年,老实本分务农的双亲在一次进城卖粮途中,所乘的拖拉机遭遇意外,与迎面开来的大卡车直接碰撞,刚好是山路的转弯口,下面就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悬崖。这一撞,连人带车摔下去,拖拉机上的人无一存亡。

    那年,江淼本就贫瘠的世界更是荒凉,只剩下唯一的亲人,比他大七岁的哥哥江河。父母双亡,亲戚淡薄,江河带着江淼在邻里邻外东帮一称西贴一瓦的庇佑下,跌跌撞撞往前走,吃百家饭,穿别人穿过不要的衣服。他不清楚何谓世上最惨,就觉得自己已经很惨了,其中的举步维艰深深地烙在还不甚通晓事理的江淼脑中,催发他拔苗助长式的成长,迫不及待,却又无可奈何。

    七岁的江淼,性格执拗,脾气古怪,往往喜怒无常,最受不得同龄人的奚落和大人们的同情。在乡亲们眼里,他就是个狷介乖张的惹祸精。调皮捣蛋的活计无师自通,谩骂碎语常伴左右,却又让人狠不下心来责怪。一个从小没有父母教养的孩子,“可怜”二字足以抵消一切,只要不出格,村里众人尽量宽容待之。

    江河在村委会单薄的补给下初中毕业,这个早早长成一副小大人模样的少年,无从选择,在七岁那年担起一个家的责任,竖起无坚不摧的铜墙铁壁,竭力做到天下无敌,用自己瘦弱的肩膀撑起弟弟的人生,照顾他的生活。为了能够让江淼正常上学,在村里贴出公告招兵的时候他报了名,这样不但可以免去自己的学费负担,而且江淼可以得到政府一定的照顾,进学堂的事情自然会有眉目。

    江河乘着招收新兵蛋子的军用车走了,使劲朝站在村口目送他的江淼挥手,脸上的表情寄托了太多的不放心。车子开出江淼的视眼,化作一个小黑点,直至完全消失。村口的老槐树迎风起舞,刷刷声不绝于耳,江淼呆呆地望着承载江河离去的方向良久,耳边是树叶的摩擦声,眼前久久徘徊那朵挂在江河胸前耀眼夺目的大红花,红的似是映进了他孤寂的眼里,仿佛这黑白分明的眼睛能够看到其他的色彩。七岁的江淼突然发觉自己好像懂得了什么,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他到底应该懂得什么。

    打那以后,乡亲们发现总是闯祸的江淼安分不少,中规中矩的背着个破烂书包上学,成绩不上不下,见着人也会有礼有样的打招呼。可正当他们对他另眼相看时,他又总会在下学后惹出点事让邻里邻舍的人打消之前的认知,只一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是骡子是马早就定性。

    江淼初二那年,六年没回家的江河终于回家探亲。此时的江河,经过部队生活的长期磨砺,已长成一派铮铮汉子的硬朗。他受部队的培养,真真是把部队当成了家,对军人这个职业有着难言的热忱。

    时而像春风般温和时而又像台风般粗暴的江淼,脸上看不出多少欢喜,他经常对着江河冷眼,不说一句话,阴晴不定的脾气表露地彻彻底底。阔别多年的哥哥可以说已经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即使十三岁的他清楚地知道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为了他牺牲自己。可笑又可叹,却再也亲热不起来,心里更多的是模棱两可的怨恨与感激,有对江河的怨恨也有对自己以累赘样存在的怨恨,他应当千言万语说不清的感恩,但又牢牢记住江河不得不抛下他远去的身影,记忆深处总是浮现那年载着江河离去的那辆油漆斑驳不堪的半旧军用卡车,耳边缠绕的是村口树叶刷刷的萧瑟声。每当半夜在只余自己一人的冷清屋子里醒来,他都有一种希望与绝望并存的感觉,孤独与想念夹杂的情感让他看不到尽头。

    江河面对这个可以说是他一手拉拔大的弟弟冰霜般冷淡的面容时,他只能在心底一声声的叹气。江淼大了,而他们的关系却日渐疏远。江淼应该是埋怨他的,可他又是那样的不得已而为之。他抓紧每一分钟了解自己不在的日子里江淼是如何生活的。他不知道少了他的照顾,他的弟弟过的好不好。

    江河回来的第二天,村头最有钱的吴有根气急败坏地找上门来,劈头盖脸对着他痛骂。等他冷静下来,江河才搞清楚来龙去脉。江淼把他家同龄的女儿诱拐进山上的竹林子里,自己一个人偷溜下来,他女儿碰上竹子上的竹叶青,被吓得晕了过去,幸亏刚好有上山砍竹的大人经过,及时砍死了吐着红星子的竹叶青蛇。

    人是没被蛇咬到,可吴美丽还是昏迷不醒,家里人连夜把她送进了镇上的医院。高烧不退,整夜讲胡话,白天醒来人木呆呆的,流言蜚语开始在村里传开,老吴家的闺女吓傻了,什么版本都有,总之就是一句话“吴美丽被江淼祸害成木头(笨蛋傻子的意思)了。”

    吴美丽出院后,情况很不稳定,半夜会突然全身抽搐,口吐白沫。常常浑浑噩噩,跟她说什么仿佛都听不懂般。这种症状持续了好几天,偶尔也有清醒的时候,问她一些基本的话也能从善如流,可一旦发病起来,六亲不认,做些不正常的事,脑子活像有病,搞不清楚东西南北。学也上不得,只能呆家里好好养着。

    这样一来,吴有根那肯罢休。他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前些年村里通高速公路,政府征收了他在路边的房子与土地,补贴的钱让他发了一笔不小的横财,成了村里一时为人津津乐道的暴发户。在村的另一头造了老大一幢别墅,开起了四个轮子的小车,在镇上开了家零件配器店,风光无限,平常走路连腰杆都挺得倍儿直。乡亲们见着他都要晾他三分,哪个不是客客气气招呼,嘴里“吴老板”、“吴老板”的,嚷着恭维的话。本来活泼灵动的宝贝女儿转眼成了被人暗地里耻笑的傻子,以后怕是没有小子敢娶他的闺女,他要面子的坎死活过不去,又一次找上江河理论,定要讨个说法。

    事情发生后,江河第一时间找到江淼询问事情的始末,虽然江淼从小调皮,但他相信自己的弟弟心地尚且纯良,不会做这档子不靠谱的事,绝非恶意。可气,江淼闭紧嘴巴,奈他软硬皆施,就是不吭一个字。看着他昂头倔强的模样,江河再是冲动的火爆脾气也下不了手打,再加上这些年对他不闻不问,更是没有立场发飙。他克制住,浇灭火气,无怨地替江淼承担后果。

    江河为了平息吴有根的怒气,不至于往后江淼在村里的日子难过,他答应吴有根的要求,待吴美丽一到法定结婚年龄,他就回来娶她,并且入赘他们吴家,当上门女婿。不过,吴有根为了安江河的心,主动提出江淼以后的一切费用由他承担,供到他大学毕业为止。毕竟政府津贴有限,而且只到江淼成年前。

    这桩表面双赢的交易,江淼看在眼里,听在耳里,记在心里。那天他引吴美丽上山只是心里厌烦她不管在学校里还是放学后总是喜欢不停地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像个小尾巴似的转悠,他只是想甩开她让耳根子清静一番,他决计想不到会发生意外。

    亲眼目睹江河为了他在吴有根面前卑躬屈膝,好话说尽,最后不得不答应他的无理要求,嚣张跋扈的少年掩藏在无人的角落偷偷嚎哭了一夜,不再隐忍,不再用藐视万物的姿态来遮盖内心的卑微,不再拿人人喊打的调皮捣蛋事来武装生活的寂寥。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从小有一碗饭就让他吃大半碗,有旁人给予的暖衣服就让给他穿的哥哥,又一次为了他牺牲,赔上了自己的婚姻,放弃尊严,舍弃幸福的可能。

    江淼觉得自己在这一天才真正懂了江河的用心,一颗无私爱他,伟大包容他的心。七岁那年只是似懂非懂地觉得往后自己要学会自立,要懂事,哥哥走了,没有人再会无所抱怨的为他惹的破事擦屁股。这天,他明白自己只有足够强大,赚足够的钱,才能拉自己出看不到头的困境,才能让江河不至于牺牲至此。

    他站起来,狠狠地擦干眼泪,一直彷徨无助,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的少年终于确定了人生最初的目标,赚很多很多的钱,站在社会的顶峰,俯瞰众人。

    江河要走的那天,江淼没有出现,他在破旧的老屋子里左等右等,心里想着就算再看一眼漠然的弟弟也是好的。他就要走了,下一次见面又不知道是几年后。

    最后,无奈又遗憾的叹息,江河关上屋门,离开了为他弟弟遮风挡雨的家。

    在村口那棵年岁已久的老槐树下,江淼垂着头懒懒地依着树干,似是等了他许久。江河依稀间有一丝错觉,他的弟弟像是一夜间脱胎换骨长大成人,颇有沉稳的态势,身上有了那股子俗称信念的劲,但他说不出来这份信念是什么,只觉得强大,就好比那棵经久不衰的老槐树,自他出生前就屹立在村口,年轮一圈圈的增多,那种笔直挺 立的姿态却不曾改变。

    江淼注意到他的靠近,毕恭毕敬地站直,喊了见面以来的第一声“哥”。江河突然有种流泪的冲动,有感在怀,用力憋着气才抑制不外泄。

    江淼郑重地表态:“哥,你放心走吧,我大了,一个人行的。”

    咬牙握拳,不行也得行,对得起你的付出,对得起你的牺牲。

    对吴美丽,是内疚,对于江河,却是永远也还不清的恩情,还有无法言说的感谢。

    〖三十〗

    沈茜总算能够理解江淼对吴美丽的百般退让,他在为年少的那场不该归咎于他的意外埋单。

    在医院无人的顶楼,两人肩靠肩站立,眼前是灯火灿烂的万千夜景,耳边冷风梭梭呼啸,吹迷了沈茜的视线,冻僵了她的脸颊。额前的刘海不安分地随风乱飘,时而刺到眼睛,突然干涩的眼眶涌现不知名的氤氲。明明已经冰冷难耐,应该毫不犹豫地找个温暖的地方继续,沈茜却不想移动,顾不得环境的寒冷,只是忍不住想要去知道更多,她低着嗓子,不经意追问:“然后呢?”

    江淼沉吟,眉头似千斤重地搅和在一起。良久,他才缓缓开口:“我拼命学习,差不多在高二就学完了高中全部的课程,老师建议我当时就参加高考。我很迷茫,突然发现自己的脚步太慢,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实现赚大钱的梦想。另一方面,当时的我太傲,什么都没有只剩不值钱的自尊,容不得自己低头去接受吴有根的支助,用我哥拿自己换来的钱我觉得难受,所以就辍学了,自己一个人揣着几百块钱的路费跑去南边,以我当时的学历和年纪根本找不到正当的工作,又是外地人,没有哪个老板肯放心雇佣我。机缘巧合之下,认识了些人,荒唐过一阵。赚了钱,心思却漂浮不定起来,不能确定这是不是我一直想要的生活,可又像是泥足深陷似的,爬不出来。差不多维持了两年的时间,后来我哥得到消息把我抓了回去,狠狠地揍了我一顿。从小到大,那是他头次对我动手,关我禁闭,逼问我知不知道自己错了。我死不表态,梗着脾气不吃不喝,三天后实在熬不住虚脱地昏了过去。醒来时发现自己在医院里,手上挂着营养液,一瞥头就瞧见我哥红着眼坐在床边盯着我,不说一句话,就是用那种很失望的眼神看我,忽然就哭了,埋着头很大声的痛哭,我从来没见他哭过,即使爸妈去的那会,我听村里的人说他也只是小声的啜泣。当时我就明白他是在责怪自己,我心里火烧的难受,以前一直想不通的问题就这么突然想通了,他从来不期望我赚大钱,他只是希望我安安稳稳的,堂堂正正地过活。”

    沈茜静静地聆听,不发表一个字,只觉得眼里的雾气更重,不知是风吹的,还是头发刺的,亦或是心里蔓延开来的感伤所致。江淼静默了稍许,沈茜明白他是在调和即将脱轨的情绪。

    江淼的过去会是这般沉重,沈茜从没想过。她当然能够抓住江淼话中避重就轻的成分,他说荒唐过一阵,却是一语带过,不知怎么个荒唐法。可是,沈茜的好奇心远远抵不上她对江淼衍生的包容,她不执望江淼的过去会是一张干净的白纸,随她涂抹贴彩。她不想一根筋通到底,不晓得转弯。她脑袋清楚地认知到自己不必耿耿于怀江淼已经过去的过去,那是一条不归路,通往这条路的时光早就掩埋,她没有必要当个刽子手,血淋淋地再见识一番,霍然就觉得似乎如今的他比较重要,不见得知晓江淼全部的曾经她就会更快活。人不能活在过去,总是要往前看的。

    江淼继续说:“从那以后,我听从我哥的安排重新参加高考。那会儿,他为了能够就近照管我,申请从部队转到地方,调去了云曙区消防支队。我复习了半年,把荒废的学业一点一滴捡起来。高考成绩还过得去,上了邻市的一所本科高校,学的是法律。在我大三那年,不算今年,也就是十年前,他在一场大型火灾中为了救一个瘫痪在床的老人,在明知火情严峻的情况下毅然冲入火场,牺牲了……我得知已经是两天后,只来得及参加他的追悼会,政治部追封他为一等功,授予烈士称号。那时大嫂刚怀了娜娜,怕她一受刺激情绪又失控,当时没敢告诉她,直到后来生了娜娜后才如实相告。办完我哥的后事,我回学校退了学。我哥在世时为我做了这么多,付出这么多,我实在做不到坦然接受一切,想着一定得代替他做些事情。幸好我哥队里的领导及时拉了我一把,帮助我进了军校,他你也认识,就是林政委。早些年,他念着我哥很照顾我,使我受益良多。从军校毕业后,去我哥以前的部队磨练了几年,之后就一直呆着云曙区消防支队。”

    江淼声音沙沙的,似是能够轻易撩动她的心弦。沈茜情不自禁侧身,一把扑过去紧紧抱住他。自结婚以来,她第一次主动伸手,没有计较一丝得失,没有在脑中深思熟虑,只想遵从第一感觉牢牢贴近彼此,以互相取暖的姿势传达一些温暖给他。

    江淼的身子似是震了一下,有一瞬间的僵硬。几秒后,渐缓下来,也抬起双手从背后拥住沈茜,把头俯在她的颈脖。沈茜感觉到他在微微颤抖,有股湿热沿着她的脖子而下。没有其他任何的声音,耳边只有不肯停歇的风声仿佛没有尽头地徘徊,可她却像是听到了江淼悄无声息的隐忍哭声中那丝隐秘在心中长久的压抑与谴责之音。即便没有参与他过去的人生,沈茜也可以感受到他一步步走过来的那份为之不易,他的艰辛,他的努力不可斗量,他放弃的和他得到的,沈茜想在江淼心里应该是等价的,为了江河,他理所应当,甚至是无怨无悔。

    想到这个表面如钢铁般坚硬的男人正俯在他的怀里毫无保留地释放他多年不轻易示人的软弱,她的心便开始无可抑制地柔软,还有说不清的酸痛,终归也流下泪来。

    自古有云: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江淼该是积聚了多少。沈茜从来没有正面见识一个男人哭过,而且哭得小心翼翼,犹如婴儿般呜咽,带着酣畅,却又是如此急切。此时的江淼无疑对沈茜带来不可估量的杀伤力。无论是她的头脑还是内心,再或是全身四肢,竟然都愿意无条件地分担他决堤的伤感,只为让他能够好受些。可是这样一个让她花心思考虑的男人居然在此前说他自卑,在她面前挺不直腰杆。沈茜自我臆断,江淼难道是害怕?害怕她会有那么一天居高临下地审视他,不给他的过去一条生路?

    大可不必如此。江淼的好,她在结婚初就领教了七七八八,好的使她心悦诚服。相反,她自身的缺点自己都可以举一反三,悬殊立马可现。并不是妄自菲薄,除了出身赋予的家庭背景,她沈茜真的没有一点比得上他。他这么多年担当下来的责任心足够让她望尘莫及。

    她突然就对自己的初衷产生了怀疑,开始摇摆不定自己逼他无处躲藏地道出过去是不是残忍至极,好似让他重新沿着原来的路走了一回,乌云居多,阳光缺少。他眼里的哀伤,他面容的沉重都是那样浓烈,仿佛坚实地压在了她的心里,喘不上轻松的气息。她想自己真是矛盾,不知道的时候心痒痒,一味叫嚣着坦诚,等知道一切后,她竟然没有丝毫的餍足,也不过如此罢了,倒是心境改变许多,对她而言,江淼的过去真的微不足道,两个人过好未来的日子才是至关重要。所以她不由得在他耳边低语,说得信誓旦旦:“江淼,我在啊,我一直都会在。”

    江淼顿住,更紧的拥抱住她,仿佛全然领会她的意思。今夜之前的他一直跟自己说回忆是没有任何力量的,他不能回头,也没有资格回头,只能一步一步坚毅地向前走,不是正步,而是跨步。

    孤军奋战,没有盟友。但是,现在……

    他抬起头,眼睛铛亮,似是有无数星火在里面闪耀,驱逐了所有不称他的哀伤。夜风袭来,却吹不散他眉间的款款笑意,心满意足,叫人不忍移眼。他帮她把额前被风吹乱的刘海撩到一边,定定地凝视着她,没说一个字但胜似千言。

    突然就这么温柔地说道:“老婆,我有没有说过,有你……真好。”

    他不再是一个人,有她,足以。

    不知不觉,沈茜心花怒放,这也许就是她这辈子听过的最动听不过的一句话。不是天花乱坠的说辞,不是甜言蜜语式的糖衣炮弹,简单平实,而真真切切钻进了她的心里。

    冷不防,在顷刻间,她全身的血液齐涌,意识到心底最后一丝负隅顽抗的残念竟然已经摇摇欲坠,曾经隔绝的篱笆正处于倒塌的边缘,岌岌可危。

    瞻前顾后不想去确定的答案呼之欲出。

    〖三十一〗

    吴美丽出院后,沈茜与江淼一同把她送回了乡下,顺便领略一回江淼以前生活过的地方。吴美丽像是转了性子,不吵也不闹,安静得吓人,偶尔回头撞见沈茜观察她的视线还会报以微笑。她前后判若两人的状况,大大出乎沈茜所料。吴娜娜偷偷告诉沈茜,吴美丽平素正常的时候就是这副样子。沈茜慌兮兮的心逐渐安定。

    临走前,江淼留下一笔钱,当着吴美丽母亲的面保证往后每月的生活费会照常汇过来。这是事先和沈茜商量后无异议的结果。

    老人家虽然没读过书,丁点的大字不识几个,却是个明事理的人,连声说这次是她没看住吴美丽,才让她进城贴了麻烦,向沈茜作揖,一个劲地表示歉意。

    沈茜郝然,万万受不起。扶住老人的手肘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江淼出来替她解围,只三言两语化了一场尴尬。

    自从吴有根去世后,吴家一直坐吃山空,日子也过的糊里糊涂。吴美丽的精神又不稳定,这些年多亏老母操持家里琐碎,一把年纪了还要照顾女儿和孙女。好在吴娜娜自幼懂事,为她分担了不少。

    沈茜承认自己是个自私的俗人,对心底不甚在意的人,考虑问题时天平肯定自觉地偏向自己这面。她可以大方地给予钱财上的帮助,但不能忍受与吴美丽的朝夕相处。保不准哪天她又发起病来,到时她该以何种态度应对,毕竟在知道吴美丽精神状态有问题后,沈茜或多或少会有所避忌,实在是无发按常理招架。

    心里已经埋了一根刺,生了芥蒂。她明知吴美丽胡言胡语中透露出对江淼,对他们共同的家有所企图,若还听之任知,那她沈茜这些年算是白活了。有问题不去解决,有隐患不去消除,有敌人不去击破,有威胁不去防御,这些都不符合她一贯为人处世的风格。还是那句老话,人不犯她,她不犯人,人若犯她,她也丝毫不会手软。这也是她执意不让吴美丽继续住家里的原因,她担心万一控制不住自身的火爆脾气,搞得再度家无宁日,何苦来哉!

    然而,对于吴娜娜,沈茜潜藏了愧疚。小孩子最无辜,吴美丽回来,刚转学到市一小没几天的她势必也得重回乡里的小学。沈茜能做的就是把这份愧疚永远放在心里,只要吴娜娜需要的时候,她都乐意帮忙,对她的学业她会无条件支持。

    吴娜娜果真是个贴心惹人疼的孩子,反过来积极打消沈茜心中的顾虑,笑言她本来就不高兴去市里上学,而且跟城里的孩子也处不到一块去,做梦都盼望回来和以前的同学一起上课,现在梦想成真,她乐坏了。沈茜闻言,心里更不好受,尽量让脸上的笑容真挚些,嘱咐她用功学习,凑准假期会接她来市里玩。

    送他们出村口的时候,吴娜娜悄悄把沈茜拉到一边,竟也难得俏皮了一回,像个小大人般说:“小婶婶,你要快点和小叔生个孩子,这样我下次来你家就可以跟小弟弟玩了。”

    沈茜好笑,佯装怀疑地反问:“你怎么就知道一定会是小弟弟?也有可能是小妹妹啊。”

    吴娜娜嘟着嘴,用她的小脑袋认真地思索了会,说得笃定:“反正不管是小弟弟还是小妹妹,小叔肯定都老欢喜的啦!小婶婶要不信,就去问问小叔好了。”

    沈茜愣了愣,脸倏地红透半边,下意识侧头去瞧江淼。他正与吴美丽的母亲说话告别,应该是没注意她们这边。吴娜娜眨巴着大眼睛一脸期待地看着她。沈茜无奈一笑,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前额,含糊其辞地讲:“这个……那个……顺其自然吧。”标准的沈氏回答,上次应付自家老太太也是如此说辞。敢情现下身边的人不分老少都齐齐巴望她能生个孩子,沈茜窘得一头黑线,颇为烦恼。

    生活恢复如常,日子照旧无多大起伏。

    沈茜有时一个月见江淼一次,有时几个月都见不到人。她时常会带上东西去支队找他,可是次数多了,她开始厌倦这种总是自己主动的模式,像是赌气,去的也少了。两人极少通电话,一来是沈茜摸不准江淼何时有空,她最怕自己打他手机只闻电流中似是永无止尽地的单调嘟嘟声。二来就算打通了,多次刚讲了寥寥数语,江淼要不队里有事,要不就是突然有紧急任务,通话戛然而止,便使沈茜主动地索然无味起来,往往还担着心,不知任务有没有危险?渐渐的,她也学聪明了,一般都是等江淼晚上打家里的座机,但每次都没个定时。她唯恐遗漏,好几次坐在电话机旁等到睡着,半夜冻醒,倍感凄凉。偶尔也会自问,她这般到底是为着什么?心里却拒绝回答。

    台里的工作总归繁忙,尤其是他们社会新闻这块,事无巨细,最是累人。鸡零狗碎的事情一大堆,采访的地点也是街头巷尾,远郊邻县不等。沈茜手下带的一男一女两个实习生平时工作任劳任怨,表现实在可圈可点。李长年问她考评成绩,她是直接接手人,又是前辈,最有资格说话。本来台里的指标是只能留一个,沈茜很赏识这两位新人,无论是工作态度还是工作能力,舍弃其中任何一个都显可惜。沈茜难以抉择,话中对两人的肯定意味盛浓,李长年慎重考虑了她的提议,报上头同意后,拍板破格,两名实习生都转正。

    对这样的结果,沈茜很满意,两人得到转正的通知后,真心实意地邀请沈茜吃饭。盛情难却,沈茜无法推辞,含笑应约。

    酒过三巡,到底是年轻,本性尽显。沈茜惊讶于?</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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