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阅读22

字数:7225   加入书签

A+A-
御宅书屋备用网站

    他刚为了捉螃蟹,把袖子挽到了手肘以上,正好露出当初为了接住某人而划出的疤痕。那疤当时看着吓人,现在早已结痂脱落,只剩一道月牙型印记。新长出来的肉有些增生,月牙白,摸起来居然有些滑溜。

    十二岁的周泽楷凑过来好奇地摸了摸,笑道:“不是嘲你,是高兴,幸好你接稳了。”

    六年前雷雨逼得急,周小少爷没敢再磨蹭,一闭眼就跳了下去。那橙树虽不高,对他一个六岁的小娃娃而言却还是够呛。幸好当时八岁的叶修长得开些,比他高壮许多,站在柴禾堆上硬是把他接住了,两人又抱作一团滚了几圈,最后总算安全着陆。

    叶大公子言出必行有诺必践,说接就接、说不痛就不痛,周泽楷被他紧紧护在怀里硬是没受一点伤,反倒是他自个儿滚地时手肘嗑到了树下的碎石头。两人赶在雨落之前找到了避雨处,直到屋檐外雨和雷都滚过了最猛的三刹,周泽楷才发现叶修手背上蜿蜒的血线。六岁的小孩子顺着那红色一点点瞅上去,居然就这么瞅出了两包眼泪花。

    “呜哇——”

    “喂祖宗你别哭啊,刚在树上卡那么久不都没哭么!哎哎哎没事啊,就蹭破了点,你叶修哥皮实着呢——”

    “对不起——”

    小娃娃的接受度毕竟有限,平日里看着再坚强,这下见着血倒是真慌了。

    “哎哟先人板板喂,你这嗓子哭哑了别人还以为是我欺负了你啊。” 叶修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见着人哭——平日他在家里横行霸道把叶秋欺负得狠了,后者就是拿这招去叶父叶母面前告状的。他绕着周泽楷转了好几圈,终于想出个转移注意力的法子:”你看这样行不行,哥明天带你去渡河摸螃蟹,怎么样?螃蟹你见过吗?在渡河边上,就跟你巴掌一样大,八只脚,最爱躲在石头缝里乘凉,你要能手快按住它的壳,它就翻不过身来,要是逮回去养在缸里,还能玩上好一段时间呢!”

    周泽楷果然被凭空冒出的“螃蟹”转移了注意力,抽噎几声,试探着问他:“真的?”

    叶修见有戏,忙不迭应道:“真的真的,你叶修哥哪句话假过吗!来来来,把眼泪擦干净,我跟你讲啊,到河滩上摸螃蟹可讲究了……”

    他当时哪里料到,这顺口一诌,居然就成了两人年年重温的固定节目。

    ……

    周泽楷搬开一块石头,正好撞见一只偷听得起劲的大家伙正急急往石缝里钻,他眼疾手快地伸出拇指和食指一夹,转眼就捞起只算得上肥的河蟹。

    岸边不只他俩,还有乡里雇的修桥工,有人在不远处看见,冲他吹口哨道:“巴适!”

    被夸奖的少年只是笑笑,没应声。

    叶修把他的桶踹过来,捡了块干净石头坐下:“这里螃蟹一年比一年少,这回居然是你先开张。不过话说回来,你这话倒真是越来越少了。”

    ”少言多做是实。“周泽楷走了几步,把螃蟹丢进他的桶里:“你逼的,算你的。”

    叶修对他的沉默理论不予置评,倒是听懂了后半句丢完前因后果的表述:“那可不是,要不是我先挨个翻这么一遭,指不定你手里这个还在哪条缝里睡大觉呢!”男生顿了顿,又努努嘴道:“谢了啊。也不晓得明年能不能翻了,喏,为了修桥,滩上这些石头估计剩不下几个。”

    一条渡河把渡乡和外面的官道分开,虽然码头兴旺,但船来船往的到底不方便。山城和官道都在河岸那头,周泽楷每次从城里来都得在水路里过一遭,岸边覆满芦苇的泥路难走,叶修有空总会提前跑到码头上接他。

    少年嗯了声,从手下挑出个形状好的石头,补上了叶修刚没打起来的水漂:“修好了,还来接吗?”

    被问的人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没好气地把他头顶揉成一团鸡窝:”接——咱周家小少爷可娇嫩了,指不定接稳了还哭鼻子呢。走走走,今天闷得慌,咱下河洗澡去。“

    周泽楷这一年在学堂的课表上已经多了生理课,闻言一愣:”不穿衣服?“

    ”哟,知道羞了?”叶修回头促狭地看他一眼,“没事,大家都是男的,躲那边竹林里脱了再下水,有竹子挡着,外面人看不见。“

    外面人看不见,里面人看得却不能更清楚。

    两人上次下河洗澡还是在周泽楷九岁的时候,小男生整日忙着纠结学不完的算术洋文,对这方面还没什么概念。如今学堂里开了课,该懂的都懂了,再看味道就全变了。叶修先一步脱完,转头看见他正拽着裤边纠结,噗嗤一声笑了:”不是吧,不就遛个鸟么,你有的哪样我没有?害羞啥呢!得得得,我不看,先下去了啊。“

    周泽楷不吭声,目送他入了水,才悄悄走到竹丛另一端脱完衣服游过去。少年发育得早,才过十二岁身高就跟竹子似的拔节地长,但除了他自己之外,没有人知道这一轮抽条的不只是身体,还有夜深时隐秘的少年心事。

    “哪能一样。”“他盯着对方比上个暑假更加细白的后背,心里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

    两人游到一半,老天爷便不作美地又开始掉起了水珠子,幸好这回没打雷。雨下得不大不小,明晃晃的日头先是被隐去大半,而后又时不时露出来晒上几刻,两人折腾着躲了几回,最后干脆穿上衣服在竹荫下撩水等雨停。叶修近日迷上了打枪,正比划着和周泽楷形容他刚得的一把新欢,突然听见不远处的码头上传来高一声低一声的□□,两人探头一看,原来是东边钱家的坤人媳妇要生了,许是有点难产,这会儿正被十几个人抬着要过河往城里去。

    “是个男坤?”周泽楷只有暑假在,除了自家宅子附近,和渡乡来来往往的人并不太熟。

    世以男女为阴阳,阴阳之下,又分乾、中、坤三道,其中中人多而乾坤者少,尤其是体弱主生育的坤人。但坤人体阴,一般女多男少,因而哪家要是娶了男坤,在乡间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新闻。

    叶修伸头仔细打量了半晌,皱眉道:“是啊,前年敲锣打鼓嫁过来的……我就没见他肚子下去过。听说这回怀了对双生,钱家可宝贝了。但这也养得太好了吧……啧,不敢想。”

    周泽楷闻言,又望了眼不远处,刚好看见那钱家的坤人疼得差点从担架上滚下来,膨隆大腹上衣物被雨浇得湿透,勾勒出令人心惊胆战的轮廓。

    叶修看得仔细,看到一半还突然抓住他手腕感叹:“啧,那肚子动静可真不小!”

    未经人事的少年看世界总是新奇的,连生死也蒙着层或梦幻或猎奇的色彩。周泽楷突然觉得有点烦,默不作声地缩回手,从淤泥中挖出片蚌壳把玩一阵,闷声道:“坤人……总要生孩子吗。”

    叶修收了视线回身坐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怎么,你怕自己过几年也分化成坤人?”说罢又凑上前来,装作街头恶霸调戏良家坤人的样子扳过周泽楷的脸仔细打量:“别说,小周你这模样长得一年比一年精致,我看有戏。”

    周泽楷这下是真恼了,啪地打掉他的手,沉声道:“你才有戏。”

    “别介,这个吉言我可不敢借。”叶修也不生气,伸手扯下片竹叶往嘴里一叼,撩起片水花道:“我可算好了,等过两年你出国读书了我就去参军,这世道眼见着越来越不太平,正需要哥这种神枪手。”

    自封为神枪手的人笑得骄傲,神气活现地朝天比了个开枪的姿势,声音清朗:“所以啊,我现在每天都盼着自己睡一觉能分化成个乾人,话不多说枪上膛,砰、砰、砰,等你毕业回来,刚好送你个国泰民安!”

    周泽楷要出国念书这事是他刚进西式学堂读书起就定下的,没得改。叶修和他不同,念的是传统私塾,叶家意思是不想让大儿子出那么远的门。叶修以前也跟家里闹过,但这两年迷上了扛枪卫国的军旅生活,因而慢慢也不再憧憬西洋物事,改念叨起国泰民安来。

    周泽楷虽然小他两岁,心眼却一点也没少长——他在西洋学堂见得更多,深知枪杆子里既能出太平也能出乱世的辩理。叶修这两年念参军直念得他耳朵生茧,他刚开始也会追问对方:要是打不出个太平怎么办?

    叶修潇洒一笑,回他:那是没让哥去打。

    做小弟的便不再质疑了。

    西式学堂里国学开得晚,他近日才学了一首乐府,明明是极哀的调,但看着眼前人不能更神气的模样,那词却莫名其妙窜上了心头:“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其奈公何。

    听的人望着渡船留下的波纹神思恍惚,过了半天才回神:“乾人少。”

    “那……中人也行啊,反正不用像坤人那样只能被关在家里生孩子。”叶修语气轻松,似乎从来没考虑过会分化成坤人这个可能性。

    周泽楷皱眉,还想张口说点什么,却被一把揽住肩膀,只听对方笑道:“皱眉干什么,你就安心去读书吧,反正不管最后怎么着,只要记得这里还有人在码头等着接你就行——”

    “啊————!”

    一声尖叫突然在前方炸开,随即是接连落水的声音。两人齐齐将目光投过去,见那艘载着临产坤人的小船正行至河中央,眼下像是有什么人掉进了河里,河面上水花四溅不断有扑腾声传出,但偏偏雨雾又大,岸上的人根本看不清形势。

    那叫声太过骇人,两人不由起身观望,过了半刻钟,才抓住雾散的间隙看清一群人抬着什么东西上了岸。那被抬的似乎是个痛极的人,腹部高耸,一直在不停挣扎、□□。叶修眼熟,一眼就认了出来:“钱家怎么让那坤人掉河里去了?!”

    叫喊愈发尖利,听得周泽楷下意识抓紧了叶修的手。

    河风呜咽,雨势越来越大,噼里啪啦的落雨声中,河对岸的□□声由高转低,渐渐弱了下去。雾气重新笼罩河面。

    未经人事的少年坐在竹林中,牵着手,旁观这场惊心动魄的雨。又过了许久,雨声渐小,他们终于听清远处有人在高声喊话:“小!小!当然是保小!”

    ……

    两人不知沉默了多久,叶修觉得自己的脖子梗得发硬,声音也硬得一碰就碎:“坤人……也不该这样吧。”

    周泽楷和他并肩坐着,两人从身量上已经看不出什么年龄差。早熟的少年闻言,轻轻捏了把对方掌心,温声道:“嗯,我在。”

    3

    周泽楷从来想不到,他十二岁那年说“我在”说得轻松,但真正走到叶修身边,却花了整整十六年。

    十六年间,钱家的坤人熬过了生双生子的鬼门关,却在两年后因生女儿难产,一尸两命。周泽楷虽小叶修两岁,却和后者在同年分化,后者不幸成为了从没料想过的坤人,万幸的是一直被起哄有“坤相”的他高烧两天,烧出了个能打能扛的乾人。

    叶修认了坤人的身份,却不认不能从军打仗的命。

    从那时起,周泽楷就把那首不合时宜窜进脑海的乐府诗封存进了记忆深处——渡河有何难,既然叶修要渡,那由他来搭桥便是。

    随后他带着叶修的赠枪出国留学,中途弃文从武空降轮回,而后者在他的帮助下掩过坤人身份,终于进入了心心念念的军营。再然后“一枪穿云”的名号威慑四方,军中“叶秋”的将名也越打越响,再然后……和平来了,“叶秋”死了,叶修归家。

    他们在橙树下重逢,但这只是另一个因果的开端。分离太久,他们不了解对方的还有很多,比如立场,比如理想……他们更不知道早有人在暗处注视着一切。

    这场姻缘是毒,重逢即是毒发。

    从一开始,他们就注定只能站在对立面。

    数月后,在周泽楷于江城举枪瞄准的某一个瞬间,千里之外的山城有一把火落下、蔓延,烧得什么都不剩。

    ……

    什么都不剩。

    周泽楷最后一次经过渡河码头,是个暮春的好天气。

    他站在船上,抬眼望向那片熟悉的橙林。水雾阻碍了他的视线,但他知道此时如云白花正在水雾彼端热烈地开着,待船一动,往事便将随两岸尽数飘散。河风依旧呜咽着,他侧耳听得仔细,一会儿听见有人在风中低笑,一会儿又听见有人在哀哀地唱:

    “公无渡河

    公竟渡河!

    渡河而死

    其奈公何……”

    渡河渡乡,渡尽百旅,却难渡亡人,更难渡未亡人。

    f

    附:今生初见

    周泽楷从一楼大会议室里出来,正碰上江波涛等在门外,后者之前和他分头行动,一人来开紧急会议,一人去跟轮回新一届的常法比选,眼下既然有空等在门外,显然常法已经选得差不多了。

    轮回马上要上几个大项目,法务部之前连着几天打报告,说有些非诉事务专业性太强,得请个专业的法律服务机构来——那意思明里暗里就是抱怨现在公司请的常任法律机构不够专业,得换。分管这块的周泽楷琢磨几天,批了法务部的报告,但点明要找就找最专业的——新项目标的额大到关乎生死,轮回不差这点服务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