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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画眉是他第一个主动代替承接的人,他本以为也是最后一个。那在他人眼里充斥着瑞光与慈悯的力量,于他却如一团神秘的阴云,在无所不能的祥辉中躲藏着暗影。每当他施术与人,便像往不见光的崖底掷落一枚石子,不知晓传来的会是怎样的水声,又或将有潭中的凶兽被惊醒,张开利齿,将不知餮足的人吞入进去。

    弁袭君把持着得与失的轮盘,现在他将自身置入其中,放上一个砝码,那便是他自己的性命。

    拿自己做赌,他一向是敢的,若不是先前曦光尚存,他也许早早便要走上这条路。弁袭君用衣袖擦了擦面上的雨水,又把凌乱披散的头发仔细梳理着,宛若一个逐渐走上祭台的人,端方而庄严的,将用自身的血肉点起一场奉献之火。

    雨落淋漓,弁袭君双目紧闭,苍白的嘴唇抿成一线,静默地跪坐在地。这个虔诚的信徒,在向神明恭请最后的慈悲,完成手中最重要的一次求取和奉献。他将手掌按在心口,感受着那浸在雨中凝重的跳动,指尖略收拢着,仿佛下一秒便要戳入自己的胸膛里。

    “你从不爱看我施展神迹,也许你早就猜到这其中隐含着什么。即便是失去了画眉,你亦不曾向我提过,是否能用这救回她……”弁袭君轻轻地说,“不过现在,我是多么希望你能睁眼看一看……”

    他那纤细而惨白的指尖,像置在日光下的玉璧,渐渐变得润泽,宛若其中容纳着一股隐秘而谦和的力量,有别于曾经无数次的施术中流动的阴翳,这是他至为真挚纯粹的求祈,便似茫茫的雨水已洗落他所有的杂念与罪过,那长久以来在暗夜中徘徊的黑罪孔雀,终于以自身为祭礼,换取了迟来的救赎与光亮。

    “看吧……”他睁开眼,在模糊的雨线中定定凝视着杜舞雩沉睡的面孔,他用飘忽的语气说道,“这最后的神迹。”

    光润的手指微抬,从指缝间滴下沥沥的水,在他身下漫延开来。席卷山川的淫雨,仿佛在此时也变成了一场久违于世的甘霖,伴随着神明的仁慈与悲怜,潇潇掩覆大地。人微弱而固执的愿想,终于也在这片贯连乾坤的雨幕之中,传达给了上天。

    杜舞雩似从一场大梦中乍然惊醒。

    他的身躯原本是那样布满痛楚,未愈而再断的经脉仿若无数冰碴戳刺,疼得他几番昏死过去。喉咙里哽着血水,他能察觉自体内涌上的腥气,在压迫他的心脏,他就像被浑浊的海水重重挤压着,不断往更深处沉落,手腕上洇着冰凉的雨,像拖曳他的鬼魂的手,令他心有畏惧,却根本无力甩开。

    那便这样吧……他于是浑浑噩噩地想,任由自己溃散了神志,失却了呼吸与心跳。慢慢的,雨声消失了,寒冷或温热的触觉消失了,他听不见了周身紊乱而焦躁的吐息声,像灵魂剥离出了躯壳,在之间的缝隙中,只有无尽头的黑暗与岑寂。他却并不觉得慌乱甚至遗憾,如一片蜷缩的枯叶,等候着迟来的消逝与溃烂。

    这绵长的死一般的寂静……无来由的,他却感觉到了一股缱绻的温暖,细微荡漾着,宛若春水,凋敝的落叶也不由被浸泡得舒展边角。是回光返照吧?他这样平淡地想着,昏暗中,仿佛有谁牵住了自己手指,让他跟随上去,他们步履轻盈迅捷,像穿梭在云间的鸟,那人在他耳边笑盈盈地说:“祸风行,你走快些。”

    姑娘的笑语是这般熟悉,仿佛他们只是如常的在河畔漫步,一路碧桃春花映红了脸孔,画眉拉着他的手,轻快地走着,忽然的转过身来,对他笑着说:“我们一起找兄长去。”

    熏风似酒,吹得他有些晕眩,他讷讷地说:“好。”一边快步上去,和姑娘并肩而行。那彼此紧握的手,却在漫长的行走中渐渐松开来,身旁姑娘的倩影如一副褪了色的画卷,悄然地淡去了,他却依旧在不见尽头的路途上闷头穿梭,仿若那脆亮的声音仍在耳边徘徊,杜舞雩仰起头来,对着这片茫茫的虚空,恍惚应答着自己的承诺:“好,我们一起去找他。”

    然后他猛地睁开了眼。

    眼前是漫无边际的,煞白的雨……针砭般的森寒水汽一瞬间刺痛了他,更刺碎了那脆弱如肥皂泡的弥留之梦。他像个被遗弃在荒野的失路者,仓皇四顾着,而在他低头时,却看见了自己许诺要前往寻找的人,便倒伏在身前,如一只未能捱过严寒的冻毙雀鸟,身体蜷缩,湿透的漆黑长发犹牵绊在自己衣角,勾连着眷眷不去。一瞬的恐惧感冻住了他的头脑,杜舞雩的手足僵硬了,他站起身来,用颤抖的指尖拨开那披散的乌发,露出底下无血色的容颜。

    “弁……”

    他以手试探着那人的呼吸,嘶哑地说道,忽然再支撑不住,跌倒下来,像一个误入山中的伐木者,归来时斧柯尽烂,不见时人,只是一梦方觉的时间,茫茫天地却是前尘皆变,再没有昔日光景。他怔怔回忆起,经脉尽断的自己被弁袭君扶持着踽踽行走,昏沉中望见那人投来的视线,他本以为这将是自己的最后一眼,而现在他尚留人世,弁袭君却在这惊鸿一瞥中委顿尘土,不复生机。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疑惑,痛苦,负罪,绝望,这诸般情绪纠葛成一团,轰然四散,像一捧在心口炸开的血。杜舞雩抱起他,又惊觉般松开了手,他对着那已不能回答的人错乱地说道:“我不是要救你吗?”

    他盯着弁袭君紧闭的嘴唇,蓦然间哽咽了声音:“会死的人……原本不应当是我么?”

    第二十六章「二十六」

    暮雨潇潇,晕染着血水,在山中漫延开一股残忍的腥气,黄昏的光芒中时隐时露的雨线,细细纠葛着,至死不休的情意一般,从多年前落到了今天。

    许久以前的黄龙村,也是这样昏昏沉沉的光,也是这样散漫的血腥气,在尸山血海上相遇的三个人,骄傲又执着的姑娘,自信而充满理想的男子,还有那用迷茫的视线打量周围的年轻人,在血布撕裂的瞬间,忽然的亮起了眸光。三只彼此相握的手,三双彼此注视的眼睛,他们相携着,穿过了那些遍体鳞伤的尸身,在赤红色的土壤上踏出了道路,如同这便象征着他们的未来,是在弥漫的血水中走出的罪途。

    彼时惶惶无所适的弁袭君,终于也亦步亦趋地寻到了自己的价值,手中持有的神迹令他成为了砥柱中流,难以解释的奇景在他手下被一一催生,变成男孩的小姑娘,重被接续的断肢,再见光明的瞽者……而促成了这一切的他,却并没有任何喜悦的样子。

    “真正的神迹不会任人予取予求,而是穷尽一生,也只能换取一次。”

    “若真是如此,还有人愿意这样做么?”杜舞雩道。

    “这是自然的。”弁袭君笑了笑,朝他侧过脸来,“总有些人,为了某种缘由,可以做出任何事。”

    那遮在浓浓眼睫下的双眸,也变得朦胧起来,泡在水里的花一般,将舒未舒着。一滴雨忽然的溅在小小的泥洼里,浮出了殷红的涟漪。

    红褐的土壤,被打湿的漆黑衣袍,还有那长发底下白惨惨的脸,在雨中浮出的色彩拼凑在一起,成了令人心惊的光景。将死者与尚存者,在此刻仿佛都失了魂灵,留下两具饱经摧折的躯壳,属于杜舞雩的那具正低垂着头,指尖按在那失了声息的人无反应的面庞,他抱也不是,放也不是,只是呆怔如一块木头。然而那些昔日的景象反而逐渐亮了,被他遗忘或刻意避开的试探,半遮半露的剖白,在这一刻皆数涌流回了心海,酸涩又苦痛的,堵在他的喉咙里,令他喘息不能。他抽动着肩膀,猝然间发出呜咽似的一声,如同被流水积年冲刷的石头传来的第一次裂响,杜舞雩俯下身,终于不可遏制地溢出泪来。

    曾经的询问,曾经的回答,当时的他也许半知半解,但在此刻,杜舞雩已全然明白,那穷尽一生也只能换取一次的神迹,到底是彰显在了自己身上。

    浮幻的世事,如同一场周而复始的闹剧,把在驭风岛孑然一身的他,重新一无所有地抛弃在了这处山谷里。然而这之间漫长的更迭,却也真正地改变了什么,曾经洒脱淡然的自己,终究是彻彻底底地心痛了。

    他用力抱住弁袭君,揽起一抔烛火下的余烬似的,渴盼着内中存有未散的暖热,一向迟疑的他最后所能挽留的,也只有这些了,杜舞雩望着弁袭君紧闭的双眼,脸上水迹纵横,他想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这样又是否值得?然而这悲问也显得毫无意义,弁袭君对自己所做的,正如自己对他所做的那样,根本无所谓值或不值得。

    也许他们的牺牲出于不同的心思,却都是同样心甘情愿的。

    雨声漫长,不见终点,绵密如平地落下一把沙石,久远的钝痛磨得整座山峦瑟瑟地发抖。密林深处抖索的声音,像是动物凄凉的嚎叫,萦绕不散的,又如鬼哭似的,一点点渐近了。

    止不住的铃声摇响,若挂在魂幡下一般,在四周凄楚动荡着,飘颻不去。灵兽感应着主人微薄的气息,呜呜咽咽地奔来,触柱似的,不顾一切地蹭在那无法回应的躯体上。它们在用湿漉漉的眼睛打量杜舞雩,迷惑又悲伤着,仿佛也懂得在这里发生的一切,无声询问着在场唯一见证者,而杜舞雩只是阻挡着它们的逼近,他攥着弁袭君冰凉的手腕,失魂落魄地说:“抱歉。”

    我原本是要救你们的主人的……他这样想道,禘猊们嗷嗷的哭叫声让他几乎也想要落泪,好在雨落个不停,倒像上苍替他在哭似的,这时追逐在灵兽身后的少年在雨中现出身形,他撑着伞,怔怔的,似乎看不懂了眼前的景象,只是兽物凄切的声音将他惊醒过来,少年的身体晃了晃,忽然的跪倒在地上。

    他的动作溅起几滴泥水,沾在杜舞雩的衣袖。少年是对着弁袭君跪的,却在向杜舞雩说话,他惨然道:“主人的心思,我一直都明白。”

    他毕竟是年轻,眼泪霎时掉了下来。少年一边说一边哭个不住,像被人掐着喉咙,仍有一肚子的话要向人倾吐,他流着泪说:“我知道……我知道主人这样……一定是甘愿的。”

    “是啊……”杜舞雩轻轻地说,“我也知道……”

    他已经知道了那么久,却一直在强迫自己无动于衷。弁袭君过于浓重的爱像一把剑刃保护着他,却也让他感到危险。他被这份爱胁迫着,慌乱无主,然而当那危险一夕为人撤去,他心口某个最深不可及的地方,也一起被剜走了。

    他一直不曾了解过弁袭君,却在这一刻明了了对方与自己。那长年累月,雾气般缠绕着他的情意,终究是渗入了他的血液里,与他同生同灭。

    僵硬的手足似被什么搡了一把,如身陷绝谷的人最后的抗争,杜舞雩倾过身体,猛地攥住了少年的手,他握得那么重,像要把身体里仅有的那点激情也一并挤出,日复一日的疲倦与压抑磨灭了他生命里的火,将他变作一块笨拙的石头,却因为他人豁尽全力的碰撞,到底被敲出了一点光亮。

    “带我们回幽梦楼。”他嘶声说,他想自己这神态必然是像极了弁袭君,眼中闪烁的,尽是不顾一切的痴妄。

    “他既然不肯放弃,那么我……也应当这样,只要还有一点可能……”

    他喃喃地说着,眼泪无声无息的,都融化在了雨水里。

    步香尘真是快要被气死了。

    女大夫跺着脚从房内出来,连扇子都给甩在了一边,看去几乎是气急败坏的。见她怒气冲冲地出来,一直伏在门边探头探脑的禘猊先可怜巴巴地叫了几声。

    同在等候的少年赶快迎了上来,被她挥手轰道:“看好你的宠物。”

    她目光一转,去望杜舞雩。自己的出现让他挺直了上身,却因精疲力竭而不能站起,瘫坐回去。尽管如此,扣在座椅上的手指仍被捏得惨白,杜舞雩盯着她,浑身都是绷紧的,在等候着她的宣判。

    “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病患!”步香尘却是发作道,饶是再怎样好脾气的大夫,也要被这两人折腾得起火,“这么能生事!”

    “大夫……”少年哀告道。

    杜舞雩嗫嚅不语,眉目死灰般黯淡。他心知理亏,并未开口,但忧虑仍在折磨着他,令他五内俱焚。步香尘却尚未说完,只是自顾自地道:“你们这样,简直是砸了我的招牌。这算是怎么回事?刚送来的时候只有一个半死不活,现在两个都半死不活!”

    杜舞雩却忽的道:“……半死?”

    这边际不明的用词是一盆温水,浇淋在他行将绷裂的神经上,杜舞雩略清醒了一些,他的声音喑哑着,却不能控制地颤抖起来,宛若恍惚中听闻了云端的谶语,短促又暧昧的,让人畏惧自己是否偏差了解读。他的心神动荡着,耳目也因激亢的情绪而显得昏聩了,仿佛这判词是吊在他喉咙里的一口气,听到了就能毫无挂恋地栽倒下去。他撑在墙上,只模模糊糊地听见步香尘说,

    “是啊,死了一半,还有一半就看天意。”

    第二十七章「二十七」

    “先生。”少年在身后唤道。

    门外徘徊的身影有些失神,步履僵硬,却到底因他的唤声而顿了一顿。杜舞雩转头看向他,眼神尚怅惘着,少年心下一涩,口中仍温声说道:“步大夫施针还要一段时间,您脸色很差,先去休息一会吧。”

    “是么。”杜舞雩含混地说。

    “您看上去,似乎好几天都没有睡好。”少年试探着道。

    杜舞雩的眼神动了动,看去依旧是略茫然的,他恍惚不定地说:“有几天了?”

    少年说:“这是第三天。”他续道,“步大夫说过,我们着急也是没有用的。主人强行转接了您身上碎脉废功的创伤,要治疗必定需花费很长时间的。”他话语甫出口,见对方神色一变,心里不由后悔。杜舞雩目光动荡,眼里蒙着片涣散的雾气似的,望得人心里发慌,少年快步上前,急迫地说:“您不必为此责备自己,主人是心甘情愿的,因为他一直觉得,是自己对不起您。”

    他跟从弁袭君已有很长的时间了,两人虽为主仆,弁袭君却未自矜身份,隐瞒他什么,这段压抑无望的情感,少年看得全然明白,也正因无望,只要杜舞雩能为这付出感到一丝一毫的伤感,弁袭君也就欣慰无怨,然而现在这样,却不会是他想要的。

    “是啊……他对不起我。”杜舞雩喃喃地说,却蓦然硬了声音道,“他这样想,才是让我们彼此折磨!”

    这回答却是他不曾料想到的,少年一时无措,正不知如何回应,只见杜舞雩苦笑着说:“事到如今,我已经无力考虑那些过去的事情,我只知道他做的这一切,都在逼迫我正视他。”他垂下眼来,好像心中万般怨愁都梗在了喉咙里,无处纾解,只得喑哑着,“现在他成功了,却准备这样抽身而去。”

    “先生……”少年怔愣道,他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男人神情惨淡地别过脸去。那突如其来的言语重重敲在他耳畔,一时竟不能消化,等到他明白了,便有些想笑,又想流泪,眼眶给烫得瞬间泛了红。

    此时他是多么希望弁袭君能醒过来,听一听这出自肺腑的话。他们曾有那么多推心置腹的机会,却要用乔装遮掩来蒙蔽真情,明明他们可以为对方做任何事,但做的最多的,却是在彼此伤害。

    少年的心口像鼓胀着一蓬热血,让他说话都不由带上了颤声,他猛地扯住了杜舞雩,几乎是恳求地讲道:“等主人醒来了,您能亲口对他再说一次吗?”

    杜舞雩惨然道:“他还能——”

    “主人会醒来的,只要您希望!”少年激动地提声说,“主人是这样的恋慕您,他愿意为了您而死,那么也只有您,才能让他活过来!”

    他这样铿锵说着,滚烫的眼泪便不由涌流而出。人若是如朝菌蟪蛄,也许尚能珍惜眼前,然而一旦拥有了漫长的生命,反而不断地蹉跎消磨,直到彻底委顿凋谢,方才试图挽留,少年在心中急切地想,一定还来得及的,这两人忍受着如此长的流离恫忧,绝不会只换来一个伤逝的结局……

    天际雨渐朦胧,侵湿了檐下,他们在门外一个惶惶无措,一个泪水零落,凄楚得实在难以言喻,步香尘方步出门外便看见这副光景,只觉他们如同跪在午门的囚徒,只等当颈一刀或是快马赦免。对着两人无言的殷切,女大夫心里莫名有些钦差似的的快慰,令她不由勾起嘴唇,直截干脆地给出这道被等候许久的旨意。

    上天毕竟还是给了弁袭君眷顾。

    一只鸟从枝上窜跃起来,哗啦的扫下一片积雨,在树下铺开弧形的水痕。少年已狂喜地奔出门外,遵从步香尘的使唤去买药,杜舞雩仍站在原处,神态紧绷着,抿着嘴唇,让欲出的话语如同在弦的箭,隐隐绰绰的迫切。

    “我能进去看看他么?”他问道。这时他反而冷静了,心灵的动荡平息下来后,他已清楚地看见了眼前的道路,曾经是许多人推着他,逼迫着他向前走,而如今,已是他不得不自己踏上的时候。

    “他甫出险境,还在昏睡,你们都应好好休养一下。”步香尘说,“而你,更应当整理一下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