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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梓生握着他的手,将脸颊贴在上面。小少年的手不再又软又暖,手心冰凉凉的,上面是劳作留下的细细伤痕与粗粗的茧子,手指上还有冻疮。白梓生把清安的双手放进掌心里,呵口热气又揉了揉:“这么冷的天,怎么坐在这里。”

    清安理所当然地说:“今天是上元节,清安等小哥哥呐。”

    白梓生鼻子发酸,他这几年被父亲丢到铺子里,跟着掌柜看生意上的迎来送往,渐渐被磨去了太多天真与棱角。昔日里交好的玩伴们纷纷在自家铺子里学会了拐弯抹角、话留三分,而读书好的几位也渐渐摆出与商贾子弟不同交情的架势来。只有这个被遗忘在莲花峰上孤孤单单的小孩儿,还留着一颗赤子之心。

    今时白小少爷已经能在沈城被称一声白家小三爷了,是个学会打理铺子处理庶务的小东家。他为人热忱爽快,做事实在,虽然有些小聪明,但身上少几分商家的精明市侩,倒是多了几分随和豁达。

    白小三爷自己不愿世故虚伪,也不想被如此对待。白家二哥却说生哥儿不是真豁达,倘若真爽快真豁达,也就无需计较友人的毛病。何苦要求人人赤忱,只要有几分真情意在即可。

    白梓生随清安进了山门,他有太多话想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明和见了白梓生并不意外,他行了一礼:“贫僧有礼。”

    “明和师父不必如此见外。”白梓生看着大和尚,突然想起他们昔日在这禅院说过的话。

    “竹六十年一易根,而根必生花,生花必结实,结实必枯死,实落又复生。有生便有死,有死便有生。万物皆是如此,不必可惜。”

    “家中变故,多时没有叨唠了,”白梓生说,“昔年祖父过世,家中许多俗务,很是忙乱了一阵。年前大哥喜得麟儿,老太太与父亲才渐缓过来。”

    “阿弥陀佛。”师徒二人双手合十。

    “头一年我被拘在家中,没法上山来。后来祖父身子不好了,我也顾不上其他。祖父临终嘱咐大哥要好好读书,他是彻底不用理会庶务了,”白梓生对清安说,“二哥经营商队,我则帮父亲打理铺子,忙了好些时候。今年里安抚好了老太太,这才得空来见你。”

    清安已不再是懵懂孩童,虽然不明白商家生意与庶务,却也知晓世俗变故,小哥哥是过了些辛苦日子的。他拉着白梓生的手:“辛苦呐。”

    白梓生摸摸他的光脑门:“不苦不苦,不说这些了,我带你下山看龙灯好么?”

    清安从来没有下过莲花峰,他抬头看了看师父。

    “既然有缘,你且去吧。”大和尚说。

    08寄生草

    双梅镇在城外不远,上元节的龙灯里头,这里的板凳龙最是出名有趣。天色将暗,村子的宗祠里便请龙珠抬龙头,家家户户在自己家的板凳上扎起龙鳞彩灯,便当做是龙身。龙头一路走家过户,龙身越来越长,一条长龙从双梅镇舞到城里,夹道上全是迎龙灯的人。

    小沙弥第一回下山,看什么都新鲜。他睁大眼睛看路上的人潮、看流光溢彩的灯会、看长龙从眼前舞过,简直说不出话来。

    “小和尚头回下山最危险了,”白梓生逗他,“山下有趣吗?”

    清安点点头。

    两人跟着双梅龙灯沿青印溪畔横穿沈城,沿途灯火通明。灯会前人潮攒动,许多人停下来看花灯、猜灯谜。路上间或有杂耍艺人,踩高跷、舞狮子博得满堂彩。

    白梓生攥紧清安的手,生怕他走丢了。

    清安凑到白梓生耳边说:“师父教我读过诗书,里面有许多场景我想破头都想象不出……”

    白梓生侧头细听。

    “今日才知什么叫做‘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清安说。

    白梓生转头看他,沿途的灯影照在那张微微笑着的少年面庞上,更衬得双眼灵动,眉目清逸。

    巷子里有卖元宵的摊子。沈城的上元节吃圆子不吃汤圆,圆子个小无馅,现做了撒汤锅里一滚,盛起来浇上桂花糖,又香又糯。

    白梓生拉着清安吃了一碗点心,问道:“我带你去听戏,如何?”

    清安点点头,他还没听过戏呢。

    春戏的水台就在青印溪边上,两人乘了小船过去。清安扒着船沿,十分紧张。白梓生揽着他:“别怕,水不深的。而且我会水,能护着你。”

    溪南水台下已经围了一片小船,戏台上的花脸唱得正热闹。

    清安头回见到花脸,吓了一跳。明和师父与白梓生都给他讲过许多世俗生活,但想象中的样子与真正见到的感觉很是不同。少年小小声对小哥哥说:“这脸真吓人。”

    白梓生凝神一看,笑道:“这是鲁智深呢,从前也是个和尚。”

    清安不知道鲁智深是谁,一听也是和尚,就好奇地探头看去。

    小船近了,听到了戏台上花和尚的唱词:“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白梓生愣住了,这竟是《醉打山门》里的一支《寄生草》。

    清安也愣神,他傻傻看着台上的花脸和尚,然后又转脸看看小哥哥。

    白梓生想说些什么,但是被一旁的呼声打断。不远处有人放天灯,月轮之下,晃晃明灯向空中升去,仿佛要直奔月宫……

    清安拽拽白梓生的袖子:“小哥哥,咱们回去罢。”

    白梓生带清安回家里暂住一晚,一路上小少年蔫蔫的不愿说话。

    “怎么了,累了吗?”白小三爷摸摸他的光脑门。

    清安摇摇头,他张了张嘴又闭上,最终说:“今日是清安忘形了。”

    白梓生心疼地揉揉他的脸:“你还是小孩儿呢,看到热闹高兴了又如何?”

    “忘乎所以,会无法再安于山中的生活。”清安认真地说。

    “那便不回去了!寺里那么清苦,你都瘦了,”白梓生把他抱到怀里,“就留在山下。”

    清安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其实出了正月,师父就要带我出山了……”

    白梓生的手臂僵住了,大和尚是要带小家伙回去自己出家的庙里吗?

    “师父说要带我看看红尘俗世能不能找到我的缘法。如若我六根清净与佛有缘,便可到大寺里正式受戒出家,待到弱冠就是比丘了。”

    白梓生收紧了怀抱,他又想起那年中秋和尚说的话,脱口而出:“但你也可还俗?”

    清安垂下眼睛:“我受足十戒,从未落下早课晚课,为何要还俗?”

    “那你为何怕俗世扰你清净?”

    清安摸摸小哥哥的脸颊,没有说话。

    “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那花脸和尚的唱词正如惊雷一般炸入清安的心中。他已尝过爱别离苦,又怎能再次受得转眼分离乍。不是俗世扰他清净,而是眼前这人扰他清净。

    师父说如若下山云游三年他佛心仍在,他们便去到南方普照寺正式出家。那是明和出家的寺院,有三堂七殿,依山面海。可是这样一来,他或许再也见不到小哥哥了。

    清安自懂事起就在寺院长大,从未想过还俗的生活,他所有的凡心只因不想与一人再尝分别之苦。

    白家是个三进的大宅,雕栏画栋。院中草木繁茂,檐廊下还挂着一排花灯。

    因为天晚了,不方便叨唠老太太与太太等女眷,白梓生便没有带清安过去请安。清安是见过白父与白家二哥的,此时入府听闻二人还未归家,便想等明日再去见礼。倒是路过花园时,二人遇着了独自小酌的白家大哥白梓清。

    白家兄弟三人容貌都极似白父,五官轮廓分明,俊朗可亲。但是三人气质完全不同,大哥疏朗、二哥旷达、老三机敏。

    “大哥,你今日不出门走走?”白梓生随意打了个招呼。清安也低头见礼。

    白梓清笑道:“我留在家中陪傻儿子玩。”

    “你可别再这么喊我侄子,真喊傻了可怎么办?”白梓生毫不客气地端起桌上的糕点,打算带回房中留用,生怕清安半夜里饿了。

    “喊傻了你也得养着,”白梓清毫不在意地说,他看看清安,问道,“这便是你心心念念的小家伙?”

    “什么‘心心念念’,他还是小孩儿,”白梓生挥挥手,拉起清安,“我们回房去,别和这个浑人说话!”

    “我可是你大哥!”白梓清说,顺道刺了一句,“还小呢,过两年都能成亲了。”

    “好好读书考取功名去吧大哥,我会替你养傻儿子……”白梓生走得头也不回。

    白梓生的院子里种着一片翠竹,廊前挂着鸟笼子,房内布置得简单。清安并不懂得许多,这一路走来什么都让他稀奇。

    白梓生指指多宝阁:“我也不附庸风雅,这上头很多是我二哥带回来的西洋货。”

    清安点点头,并没有探究之心。他困了。

    白梓生带着小沙弥沐浴更衣,换的是他旧时多裁的里衣,穿在小少年身上竟还大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