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志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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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日光斜打到地面上,照出浮在空中翻腾着的细小灰尘。
自臻设置好明后两天的定时说说,又打开网页开始搜索学校,她一直想要学中医,可是分数出来时才知道上帝都的中医药简直天方夜谭。高三一整年,每天做不完的真题训练,背不完的公式题型,脑中紧绷着一根弦时刻提醒着她要向那所大学努力,即便希望渺茫也要拼尽全力去争取。
可她终究还是败了。
成绩通知发来的时候,她还开玩笑地说:“千万别跟重本线差一分,那可就太尴尬了。”然而,她果真是跟重本线差一分,因为这一分,从前幻想的一切未来,都瞬间成了可笑的痴人说梦。其实北洋省的分数线一直居高不下,考生多、题又难,十五中又是新建的学校因为校领导从前在省内有名的泰安中学执教二十多年,向来自负又自傲,急功近利地想要尽快在邵丹立下一个招牌。拔苗助长,往往适得其反。她们这一届应届生,理科班仅有八人上了重本线,二本线五十人,三本线一百八十六人。
而她,不幸地成了那八人之外的第九个人。
后来支教的这半个月以来,自臻一直在找相关的二本院校,反复比较了很久,才决定了这么几个方向——建筑、园林、药学。理科班的好处就在于,你所能选的专业都不会太差。自臻曾经在一本杂志上看过沧西疆宁的报道,生态城市安静恬淡,几乎是所有文艺青年向往的地方,却因为是二三线的小城市而没有好的大学,这样又思量很久才放弃去沧西读书的想法。后来索性彻底不考虑南方,虽说从小就很独立,也一直希望能去更远的地方让自己能有更多的人生体验,可这次支教让她清楚地认识到,一切都还显得太早。缺乏社交经验,不知如何与人相处,过于内向……这种种劣势已然让她生出退缩的想法,无论如何都不想对自己再狠一点。
报考范围最后确定在了帝都、津常和丘燕这三个地方邻近北洋的地方,帝都是首都,所有好的资源都在那里,就算心里再不愿意跟龚恒在一个城市,也还是舍不得那么好的机会。
章正过来时,就恰好看到她点开帝都某校的官网,拉了张椅子坐到旁边,抹一把汗大剌剌地问了句:“打算报帝都的学校?”
自臻被他吓了一跳,又转过头继续看电脑,食中两指轻抬,点了点桌子:“东西呢?”
章正“嗳”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把档案放到她手边,单肘支起托腮瞅着门外白亮的街道,冷不丁地开口说:“我都没过本科线。”过了好一会儿斜眼瞥见自臻专注地查学校往年分数线,还时不时地往书上记着什么,扭过头去轻叹口气,直接闭了嘴一句话也不说了。
从上清镇回来的路上两人之间的气氛显得格外尴尬,几天前半夜突如其来的电话表白像极了昨夜梦呓,究竟是酒后失言还是因为害怕失去而想要抓紧,真真假假皆已成隔日旧事,默契的互相不提。可于章正而言,最令他懊悔的不是那一通电话,而是……之后的那个女人,哪怕是醒后狠狠抽扇了自己几个耳光,私心还是愧怍。他怎么能前脚刚刚和人表白,转脸就跟一个陌生女人滚上了床。临到村里学校时,他不近不远地站在自臻身后,望着眼前这个单薄的背影,无端觉得她似乎永远都那么遥不可及,却又与温慕轩不一样,至少温慕轩还有点烟火气。
章正会过来早在温慕轩意料之中,俩人打个照面各自去做自己的事,殷商和高阳面面相觑显然还处于茫然之中。他们这次志愿活动所有经费都是自掏腰包,这样突然多出一个不相干的人,几百里地地跑过来总不能撵走,可他又不在志愿登记人员之列。
温慕轩整理完教案正好看到半个小时前章正发过来的消息:“我在这待一个星期。”出门打算找自臻时才发现院子里热热闹闹地围着好多人,全都是八、九岁的小孩子,章正蹲在里面只露出个头顶。最外面的小男孩一扭头看见他,挺起胸脯仰脸喊了声“温老师!”,剩下的孩子也都跟着喊起来,章正抱着一个小女孩儿站起来朝温慕轩吹了个口哨,嬉皮笑脸地问:“呦?温老师哪去啊?”
他原本要去女宿的院子却转而向章正这边走过来,斜竖起手里卷着的资料:“我看你也没事儿干,要不帮我把教案给你姐送过去?”
章正眉毛挑了一挑,弯腰把怀里的小女孩儿放地上,接过教案反拍了几下后脖颈子,梗着脸笑得古怪:“你怎么不自个儿去呢?”
温慕轩忽然觉得还挺有意思,往前半步迫近,微偏着头含笑看着他,伸手扣着他的后脑勺把脑袋给扳正了:“你可真萌。”
这还不到一天,章正就已经跟村子里的孩子玩得热火朝天,他刚过来就跟高阳、殷商打过招呼,说是自臻的弟弟过来帮忙,等活动结束就跟自臻一块走。当时高阳还有些惊讶,而后却又了然一笑,接着零零碎碎聊了两句相处得还算愉快。
第二天中午一放学,自臻还没来得及收拾东西,就看见章正坐在树上嘴里叼着根冰棍,笑得没心没肺。他看见学生都往外跑,就直接蹦了下来,推开离得最近的一扇窗子笑嘻嘻地说:“姐啊~中午出去吃呗?”
自臻拍了拍身上的粉笔灰,抬手把垂到额前的头发抿到耳后,漠然走到窗前看他一眼,话都没说一句就“咣”得一声关上了窗户。章正乱叫了一通扭头跑到前门去截她,整个人挡在门口,两只胳膊一伸,扒着上门框耍赖:“你去不去?不去就别想出去了!”
自臻无奈地往转身朝教室后面摊了摊手,章正顺着方向探头望过去恰好看到温慕轩坐在最后一排的桌子上拿湿纸巾擦手,于是又说:“温老师一起啊?”
温慕轩忽然笑了一声,背过身去把用过的湿巾扔进垃圾桶,脚尖挑起桶沿就地绕着转了个圈儿:“我就不去了,有点困。”
“别介啊!”章正松了手跳进教室,一下子窜到他坐的那张桌子上,从后面搂过他的肩膀凑近了小声说:“你要是去了,我姐肯定去,就当帮个忙,嗯?”说着还故意拿肋骨亲亲热热地蹭了蹭。温慕轩往边上挪了挪,偏过头去看见自臻呆呆地站在门口,头顶还蒙着一层薄薄的粉笔灰,一回脸又见章正满怀期待的样子,也凑近他低声说:“就咱们仨去不大好吧?这么着,一会儿我给他们打个电话,大家一块儿去。不过……”
“行行行,都听你的。”
温慕轩屈指敲了下他的脑门继续说:“不过这几天你得帮我们写板书。”
“好嘞!怎么着都行!”
俩人就这么你抱着我我抱着你地从桌子上下来,温慕轩摸出手机给殷商打电话,见章正要走赶紧塞给他一包湿巾又向自臻那边扬了扬下巴,示意他送去。自臻正在跟群里的人聊天,说到自己现在活脱脱一个电灯泡的时候,被章正拽着胳膊拉了出去。温慕轩则跟在后面打电话,偶尔看她一眼,眉梢眼角皆是一派和煦风貌。
有章正的这几天里,日子总归不再沉闷,现在他又帮自臻写板书,课上还时不时插几句嘴,没事的时候就骑车出去给班上的学生买冰棍,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买回来竟然没有化的。渐渐的就成了这么一种微妙的关系,除了自臻,几乎所有的人都很喜欢他,有几次温慕轩还拿起本书来遮着脸跟章正有说有笑。在自臻看来,章正活得纯粹坦荡是因为他这个人性格本就简单,他从小生活优越,朋友多为人也义气,可在许多事上想得太过片面。他经历的事太少了,关心的也太少了,在他眼里,只有他想要怎么做而不是他应该怎么做。
终究,还是有些孩子气。
自臻说这些时,章正去了村支书家里蹭空调,她和温慕轩坐在林场外一个废弃的木板棚里聊天。温慕轩听她讲话,两肩微收,扬颌望着远处一痕浅浅的云絮,眼眸幽邃迷离,心里却早已是惊叹连连。他一直以为龚自臻寡言少语是因为不谙世事,或许在人情世故上确实是有那么一点的迟钝,可今天听她如此犀利地剖析章正的人格,这才明白,原来不是她不懂,而是心如明镜不愿说破。温慕轩久久地望着一方浅白天空,没由来地想起那句“相见恨晚”的话。
自臻也仰起头来透过毛白杨稀疏的枝杈望见一角泛白天色,幽幽叹了口气:“从来没有谁能一辈子风平浪静,前半生过得越舒坦,以后的日子越是多灾多难。他太直接了,而且从来不知道收敛。人活得棱角太显,那么打磨的过程必定疼痛。”
温慕轩扭过头来看她,屈起一条腿踩在床沿上:“你跟他认识多久了?”
“不算太久吧……十岁那年他到我家玩过一次,但是我一点印象都没有,还是他后来提醒的,一直到高中分了文理班才认识。”
阳光透过一排白杨落下稀疏的明亮光斑,有的打在她伸长的脖子上,原本白皙的皮肤忽然晕出淡淡的金色华彩,温慕轩痴痴地看着她耳鬓与脖颈之间流转的光影,仿佛端详着一只古拙的玉器,心里按捺不住的好奇却又不敢伸手触碰。举头望向树荫外,明晃晃的日头,四下里寂无人声,只有更远处晾衣铁丝偶尔银光一闪,惊得留憩麻雀扑棱棱地飞起一片。
明天就该报志愿了,他们,也快分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