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多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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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龚恒回家时,天色刚掺上一点墨蓝,他抿紧嘴唇,眉头紧锁。墨磊的骨灰放在了朋友开的一家佛器店,明天就要带着它回恒澈,自臻肯定也要一起。推开门,院子里的狗撒娇似的哼唧了两声,落地窗前两排花架缠满了紫藤,屋子里明亮的灯光照出来,映出巨大的阴影。

    “爸爸!爸爸回来了!”银色的门里跑出来一个小人儿,欢快地扑到他怀里,龚恒笑眯眯地抱起他,问:“作业写完了吗?今天都学什么了?”

    龚自喻撅起亮晶晶的小嘴,趴在他耳边悄悄说:“家里来了一个小保姆姐姐,看我的眼神可凶了~爸爸~你把她辞了吧!”

    龚恒朗声笑着把他抱进屋:“小保姆姐姐?在哪呢?”

    自臻坐在沙发里,正微微抬起了下巴看着他,嘴角缓缓浮起一丝嘲讽。他的笑就在这个时候僵在了脸上,满脸的笑纹,仿佛刻上去一样,没有丝毫的变化。偏偏这个时候,龚自喻指着自臻,吵着说:“爸爸!就是她!你快把她辞了,别让她在咱家……”

    “闭嘴!”龚恒怒吼了一声,吓得小人儿一颤,随即惊天动地地哇哇大哭。

    林若玫闻声从楼上急急忙忙地跑下来,一把抱过龚自喻,责怪道:“他还小,不懂事儿,你这么大声吓坏他了!”

    “你把他抱上去!”

    自臻冷眼看着这一家三口,伸手拿了一块刚刚切好的橙子放到嘴里,唇齿间顷刻浓香酸甜。龚自喻原本已经被抱上了楼,却仍不住抽噎着回头往后看一眼,汽车鸣笛一样尖叫了一声,哭得更凶了:“那是我的——我的橙子——”

    “别哭了别哭了,一会儿妈妈再给你切哦~乖乖乖……别哭了……”

    自臻又平静地拿了一块,仰起脸来微笑看龚恒,其实她并不是特别喜欢笑的人,所以这个时候的微笑就像是在说:“你看你儿子,真是没出息。”龚恒觉得自己连最后的一点脸面都要没了,扶着额头慢慢坐下来,从茶几下抽出一支雪茄。

    “别抽了。”自臻低着头细细地剥着橙子皮,并没有去看他,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什么时候送我回恒澈啊?”

    “明天。”龚恒叼着烟,正在四处找打火机,然后又把烟放下,轻叹一口气,“自喻还小,他说的话……”

    “我没事儿。”自臻偏过头冲他笑笑,“我就吃块橙子,他都能哭成那样。真是……”没过一会儿,她又继续说:“他把我爸爸抢走了我都还没说什么……嗬……”

    客厅的悬顶吊灯周围,是一圈水晶似的滴珠,将灯光几经折射,使其光线更加刺眼,这样的灯光下,自臻的脸色是那种发着光的白,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在龚恒眼里都清晰无比。他从她的眉眼间,隐隐约约看到了墨磊的影子,二十多年前的墨磊,和自臻唯一不同的是额头,她的额头很漂亮,光洁细腻,有着柔和的轮廓。那时候,他也不过二十几岁,时光飞逝,携一把刻刀,将所有过往所有悲伤所有喜怒哀乐刻上额头,细细的纹路,深浅不一的褶痕。

    自臻把水果刀往茶几上轻轻一丢,“叮——”的一声,却像有记拳头砸在他的鼻梁上,酸、胀、涩,泪意上涌几乎要把控不住。他的眼眶微微湿润着,被灯光照得闪烁不定,一眼瞥见茶几上的莲花烟灰缸,那样玲珑剔透,却也还是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

    第二天是周六,自臻醒来时,整个屋子里空荡荡的,脚步声在客厅里幽幽地回响。突然门外一声阵剧烈的犬吠,有汽车在外鸣笛,只响了两声就安静了。她有些好奇,打算出去看看,但院子里的狗一直在叫,震得耳膜有点疼。

    推开门,月季和木槿高高低低地开着花,门口有两排玉簪和沿阶草,大门口则是一丛又一丛的黄白刺玫。她看到好像有人从车上下来,跟什么人交谈,那辆车是香槟色,很眼熟。

    温慕轩坐在车上,把墨镜往下拉了拉,透过车窗和墨镜的缝隙,打量着龚恒的这栋别墅。无端觉得这房子像是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小姑娘,有着热烈的眼神和火红的双唇,腰肢纤软,随便一个笑声都能将人完完整整地俘获过去。司机在跟保安说话,没过一会儿就回来了,跟他说:“龚恒一家一大早就出去散步了,家里应该没人。”

    温慕轩把墨镜摘下来,眯了眯眼,指着院子里的一处说:“我怎么好像看见那儿有个人?”

    司机凑过去仔细看了看,有些迷惑:“没有人呐……”

    “你下去看看。”

    自臻站在门口看了一会觉得没什么意思,就又回了屋子,院子里的犬吠声只增不减,柔软的地毯缝隙中,有一枚闪亮的耳坠。她弯腰捡起来,随手放在了玄关的书架上,手指恰好触到了那一套厚厚的《菜根谭》。

    开电视的时候,不经意地往外一看,那辆香槟色的车也恰好缓缓离开。

    龚恒带回了简单的早点,自臻没胃口喝了杯豆浆就要上楼收拾行李回恒澈,谁知道刚登上第二级台阶就听到林若玫似笑非笑地说:“我那对儿耳坠儿怎么就剩一个了?”她从茶几上拿起那只亮晶晶的水晶耳坠,在龚恒眼前晃了晃然后又丢在茶几上,不知道是在跟谁说:“我早上出门的时候就放这了啊!这……怎么就剩一个呢?”

    自臻探过头去看了看,嘴唇动了动却还是什么都没说。林若玫的高跟鞋在客厅里响了一阵,龚恒喝着茶漫不经心地问:“找着了吗?”

    “哈哈哈……老龚啊!我看我是找不着了。”她回过身冷笑着,“算了,你把那个耳坠儿给自臻拿过去吧!不就是这么个小玩意儿么我送她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龚恒“霍”的站起来,眉毛扭出个很难看的褶子,又低声说,“她才不稀罕这个。”

    林若玫笑的声音更大了,趴在龚恒身上,帮他理了理胸口柔声说:“你别着急啊!现在的女孩子哪有不喜欢首饰的?再说了,我这头一回见她,怎么也得送个见面礼啊什么的。”

    龚自喻躺在沙发里,蹙着眉头翻了个身,一张小脸睡得红扑扑的,林若玫又小声跟龚恒说:“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太要面子,不管是不是她拿的,你都不许去问。”

    龚恒默默地把那个耳坠儿拿起来看了看又放下,他想起十年前第一次看到自臻的场景,那个时候,她才上小学二年级,满头夹着花花绿绿的珠子串成的链子。后来他偶然地在自臻的柜子里翻出一个鞋盒,里面放了很多生了锈的小卡子,用缝衣线缀着塑料的小花片或者是些羽毛,当时很流行一种毛绒绒的发圈,在那个盒子里,恰好就有这样一个像鸡毛毽的发圈,粗陋的黑色皮筋上缝了用很多羽毛攒起的毛球。他觉得眼眶越来越湿润,突然用手捂起脸,过了好一会儿才长舒一口气,重重地吸了吸鼻子,打算上楼换身衣服。

    林若玫抻了抻衣襟坐到龚自喻旁边,伸过手要抱他上楼睡,刚一触到他的额头就惊叫着朝龚恒招手:“怎么这么烫啊!快!老龚快开车送小喻去医院呐!这孩子发烧了也不说话……”龚自喻哼哼了两声,迷迷糊糊地不知道在嘟囔什么,龚恒也有些慌了赶紧抱起他往外走。

    自臻站在二楼的窗边,看着龚恒抱着龚自喻风风火火地跑出去,没过两分钟就响起了玛莎拉蒂的引擎声。他又一次在两个孩子之间选择了他的小儿子。自臻垂下眼睫,苦笑了一下,然后缓缓蹲下,紧紧抱住两膝,把头深埋下去,像极了一只悲伤的鸵鸟。

    他们直到天黑才回来,龚自喻八爪鱼一样缠在龚恒的身上把圆圆的小脸放在他的肩膀上呼呼地睡着。自臻坐在客厅看《古剑奇谭》,茶几上放了两个装满水果和巧克力的盘子,盯着电视屏幕动也不动地说:“昨天你说,今天要送我回去,这都几点了?”

    林若玫拍了拍龚恒的后背,笑声说:“你把小喻抱上去,我一会叫酒店送点饭菜过来。”自臻低头剥着费列罗,扯掉金色的锡纸,面无表情地扭头看了看她,说:“我一会儿就走。”

    林若玫微笑着坐下,看了一眼电视机,恰好是屠苏和凌越在铁柱观对付狼妖的那一集,屠苏对凌越说:“我为求生,不为求死。”自臻的唇角浮起淡淡的微笑,又继续说:“我从小就不习惯住在别人家,所以越早离开越好,你们一家三口……”

    “没人要赶你。”林若玫躺进沙发,原本有些尖削的脸陷进栗色的大波浪长发里,她有些疲惫的支起额头,“我也知道,你肯定是讨厌我的。可是,没必要这样。”

    “这话应该是我说。”自臻“啪”的一声关了电视,伸手推了推眼镜,“别装了,没用。我爸爸,一直不喜欢虚伪做作的人。”

    林若玫闭了眼睛,懒懒地笑了笑:“还真是……上过学的人,连骂人都这么委婉。难道,你不知道,你爸爸最不喜欢的就是没大没小、不尊重长辈么?”

    “尊重?你也配?”

    她嘴角的笑意涟漪一样散开,睁开眼睛看着自臻,幽幽的说:“因为从一开始,我才是你爸爸公开的合法妻子。而你妈,早就已经什么都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