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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现在,他的性命,也将由这个他这辈子最仰慕的人来结束——而于苍恒而言,六子或许从头到尾都是个错误,临到死了,也还要污了手中那柄杀敌无数的刀。

    这大概是苍恒第一次把刀对向昔日同僚。虽然他已经……不算是苍云了。

    玄色的刀轻易在破甲后刺入叛徒柔软的腹部,六子在疼痛中发出声惨叫,殷红的血自拔出的刃尖蔓延开来,破碎的内腑倒血至薄弱的喉管中,他张嘴发出嗬嗬的细响,口角处流出鲜烈的血色,在远于千里之外的无碑埋骨处,涂抹出赎罪的斑斓悼词,混合着那难得真诚的泪水,烧成颜色最枯白的火焰。

    当刀刃再度刺入那已经淌成血泊的地方,六子的目光开始朦胧,带着永远不被宽恕的苍云血誓与几百条同袍的性命,在流逝的光明中堕入无边的黑暗。

    “与苍云信条相背之事,只问是非,无有余地,若再有进犯——”血液勾连的刀尖指向地上已无气息的人,持刀者面铁如冰,语气森寒,“便如此…例。”

    “是!”

    雁门关乃天下九关之首,自古就是易守难攻的地方,要将狼牙的布防底细全部摸清,本就不是件易事,何况其将领狡诈,换防重置是常有的事,故而这次查探,不仅延期半年,且还险象重重,好几次都是死里逃生。

    燕凭山与郭步云在这半年内扮过走私贩子,药铺掌柜,读书人,瞎子和账房先生,甚至农家来的夫妻,当然,妻子是重病难愈的那种,好在郭步云生了长有些肉的娃娃脸,只要用破被子盖着,还不大能看得出是个高大的男人,燕凭山的话就完全不行了,扮胡女吓晕过目标,被郭步云苦中作乐地编成段子笑了好久,恼得他看见女装全都撇开只给丐帮换上。

    这回是酒商,寸峡那边已经传来开战的消息,正在把外散的人手召回,燕凭山也收到了调令,也正是因为这个调令他们遇到了麻烦,最后不得已只能藏在后山挖的酒窖里度日——当时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领了一剂穿肠毒,为的是暗杀目标,或者在被抓之后速速服下,免去残酷的刑讯之苦。

    狼牙有好几回已经快搜到他们了,近在咫尺的距离,两人已经把□□抿在了嘴里,只要动一动喉咙就能咽下去,可最终还是让他们找到了空隙打晕敌人,扒下其身上的衣服扮成狼牙成功脱逃,那剂药自然就用酒漱口洗了,郭步云走之前还笑说按这样的做生意法,迟早把裤子都赔光。

    燕凭山不懂生意,他们一路奔逃回到营地,终于在久隔半年的余隙间,再次见到了苍恒。

    苍恒回来得早一些,已经跟着打了几场战了,他改装过的攻城弩比之前的威力强悍得多,郭步云早就觉得这人的天赋点可能是往唐门的机关特长点多了,以至于战场攻防和保全自身的技术都不怎么样,这回见到的时候刚把太原攻下,在硝火纷飞中,裸着上身坐在破旧草席上换药的男人低头咬着发冠上那撮白尾,用纱布层层将后背的伤给包起来。

    燕凭山也受了伤,逃的时候被带火的流矢烧到了肩膀,丐帮端药回来的时候就看到这两人如出一辙的换药姿势,心底那点死里逃生的喜乐劲终于上来,忍不住笑出了声。

    “死瞎子,笑什么笑,你爷们都受伤了还笑!”苍恒冲来人嚷了一句,嘴里还咬着毛,含含糊糊的,“还不快帮我兄弟上药,他左臂伤着了单手不好使。”

    燕凭山兀自咬着发冠的尾羽没搭腔,用右手仅剩的三根手指配合臂夹灵活地给自己扎好了患处,随后把白尾往后一甩,拍苍恒的肩让他转向,低下头去帮他把缠得乱七八糟的纱带拆开重包。

    “你以为我家凭山像你这么废,告诉你,他现在一根手指头就能掂起足量的酒缸来,上药小意思。”

    郭步云虽然嘴上这么说,却也还是蹲下去检查了一下燕凭山的左肩,这个做事有点强迫的男人果然把那地方包得整整齐齐,他把心放下来,端着手里的药碗给正在帮苍恒包扎的男人喂了口药。

    药很苦,燕凭山面不改色地往下咽,丐帮有一口就喂一口,嘴上还没有停歇地跟骂骂咧咧的苍恒斗嘴,仿佛他们从未隔阂过那半年,彼此之间不过才离开半日而已。

    用袖箭割开纱布打了个结,燕凭山端着喝空的药碗坐在草席上,嘴里含着呈粉末状的黄连药渣,静静听苍恒讲最近的战况,他过了明日就要上战场,多听总比少听强,毕竟是关乎性命的要紧事。

    “你还是在我帐下,如今已经兵临雁门关下,明日只需备轻甲同我一道往前线,到地方自有武器取领,统领都已经布置下去了。”苍恒浅浅尝了口丐帮酒葫芦里的冷酒,“瞎子你这酒不错啊,要不我带去——”

    “带你个头!去去去,我还指望着用这酒救命呢,战场上刀剑无眼的。”

    郭步云抬腿踹了苍恒一脚,却没伸手把酒葫芦要回来,而是劈手把燕凭山手里的碗夺了,转身道,“吃吃吃,就知道吃,别人还要用碗,我先送过去。”

    望着丐帮撸起袖子露出半边花臂的背影,苍恒又喝了口酒,颇有些吃惊,啧啧奇道:

    “骂我也就算了,怎么突然连你一起骂上了。”

    燕凭山假装自己在看风景,任凭苍恒怎么问都不说话。

    他当然不会说,他方才在喝药的时候,特意用小拇指把玩了两回袖箭,那是他跟郭步云约定的下流暗号,例如今晚不把丐帮操到哭就不回家类似这般的主意——毕竟他就要走了,错过今晚,要是有个万一,恐怕以后都操不到了。

    这种事……苍恒还是别知道的好,让他单单纯纯地喝酒吧。

    风高掠野,疏草生辉。

    斩:挥刀斩马血浸沙,举旌笙角破千杀

    走之前,苍恒还是把酒葫芦还给了郭步云,只是这葫芦有点旧,丐帮瞪着葫芦面上多出来的各类划痕,怀疑这是半年前烤野兔那会儿苍恒拎走的那只——不过好歹还剩半壶酒在里面,算这死瘸子还有点良心。

    燕凭山提了苍恒的副官之后有许多事要忙,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全军上马的状态,他与丐帮隔着层层玄甲互相对了个只有彼此明白的手势:后方守持,以七日为数,数限不归,才可来雁门。

    原谅他确有私心,不愿再度在战场上看见所爱之人与他并肩冲杀,这将会是场恶战,战胜的唯一条件,便是用无数鲜血洗刷干净当初那面在高高伫立的烽烟中倒下的墨底军旗。

    蹄高一骑绝尘去,乌云摧城玄门开。

    郭步云还是食言了。

    任谁瞧见那常年不化的积雪上大片大片的殷红图样时,都没法坦然的。他踩着深雪,拖着尸体,却好像把半身都浸泡在冰冷的血色长河里,在散落的各式盔甲中心惊胆战地翻寻那些或陌生或熟悉的面孔,简直如身入噩梦,甚至不知何时就会找到前些日子还同你喝酒聊天的人已无生气的残骸。

    残阳远望,雪光涂釉,郭步云独自坐在一树冰棱凝成的霜树下,用冰冷细腻的雪块擦去双手间沾染的血色,不足十步远的距离开外,泼洒的红迹已经让人忘却雁门本该有的颜色,前线硝火冲天,那赤炎灼烧的色块是遗留给后方的战胜信号,也似地狱深渊,不敢久留。

    而于心有牵挂的丐帮来说,这无异是此间至恶的折磨。

    “他是不是算好了要折腾我,妈的,这主意简直比苍恒那王八蛋还狗,就不该给他那副老实样子骗了。”

    心中一气,丐帮狠狠将手中的雪块砸了出去,飞溅的雪沫分散着陷入血水之中,与其融成不分上下的猩红赤色。

    “去他娘的七日之数,谁管你!老子想去就去,怕你不成。”

    他做事向来雷厉风行,草草收拾了包裹,孤身执棍,便向着那暗红蔓延的深入飞跃而去。

    这枯等的煎熬,他不愿再受了!

    燕凭山以为自己死了,对面那柄突入的弯刀捅穿了他的腹部,后面有人下手砸来,他抵挡不住,栽倒在湿滑的尸堆里,本该成为沙场间无处可寻的一堆碎肉。

    所以他在意识到有人在拖拽着他的胳膊往某个方向缓缓移动的时候,强烈的求生欲使他鼓起全身气力吐出胸口淤积的残血,在绯红涂金的霞光间慢慢张开了双眼,贯穿的剧痛令他闷哼出声,也叫拽住他的人停下了脚步。

    苍恒静立于残垣乱壁之间,雁门不曾消融的雪将他衬得身形高大,玄如墨点的色泽被分不清是晚霞抑或朝霞的金色点缀出星子的闪动,这人见他清醒过来,很是松了口气地朝他笑:

    “活过来了?”

    燕凭山说不出话,艰难地翻了个身,单手撑着雪地坐了起来,蹙眉捂住腹部的伤口,那处已经冻出冰渣,他极重地喘着气,喉结上下滑动,将嘴里苦腥的铁锈味咽回去,眼前便忽然多了只酒葫芦。

    他接过来喝了一口,那里边的液体也是冰的,却不似雪冷,目光瞥见那葫芦上光滑无垢的表皮,燕凭山下意识摩挲了一下,却在葫芦底摸到了几个凸起的刻印。

    他半晌没说话。没人比他更熟悉这个刻印,这是当初扮作酒商时郭步云无聊时刻的,用的是罕见的金文,也是丐帮唯一会的金文,上面刻着“郭”。

    金色的光自地平线的靴底往上扫到膝弯,照亮两个男人泼满泥血的脸,在逆风如刀的萧索中,拉扯成修长默然的影子。苍恒没有辩解,只在被阴影遮蔽半脸的光耀中露出一个虚弱的笑来。

    “你要是死了,瞎子怎么办?”

    燕凭山瞳孔微缩,在这几近挑明的话语间猛地抬头,看见的却是拄刀而立的男人骤然倒下的身影——他下意识扑过去将人接住,也不管被玄甲重砸的疼痛,翻身就去摸苍恒身上的伤,最后却在这人已经皮肉外翻的后背处,摸到了满手鲜红的细碎冰渣。

    “□□妈。”燕凭山总算说出了一句话,沙哑得他自己都受不了,“回去再跟你算账。”

    他废了好几次把人搭在肩上,背他是背不动了,腹部运不起力,两人在冰雪上走得跌跌撞撞,中途燕凭山还用袖箭杀了个没死透的狼牙——他现在可以确定后边照过来的是朝霞,而且,他们已经熬过最难的时候了。

    苍恒从来是个嘴上多话的,这回他连音都在抖,却还不肯把话题断了,硬是在冷风里絮絮叨叨,吵得燕凭山有好几次都想先停下来把这狗逼揍到闭嘴为止。

    “瞎子不喜欢我的,你没见他整天都喊我死瘸子死瘸子,我要死了他估计最开心,再没人跟他抢吃的了。”这人呵呵一笑,显出乐观的神态,“跟你开玩笑的,他不是真想我死,我知道。”

    “我也不喜欢他,见面都能吵上半个时辰,他是我见过最能骂的,损人一点情面都不留。”苍恒撇了撇已经冻青的唇,凝霜的睫微颤,“除了你,除了你他谁都骂的。”

    “闭嘴。”燕凭山眉宇间透着股郁色,少见地开始还嘴,“我管你喜不喜欢他,反正他不会喜欢你就是了。”

    “是是是,他看到我巴不得跳出三丈之外,哪像你,雪地里找刺激都心甘情愿的。”苍恒忽然咬起了牙,恨声道,“为什么非得让我撞到那场面不可,你们他妈就不能找个别的地方吗?!你知不知道那块林子里山兔最多,我——”

    他扭头咳出好几口血来,燕凭山吃力地把他往肩上扶,就算他现在有多么想把苍恒摁在地上暴打一顿,也绝不会在这个当口把人放下。

    “我忘了。”男人的语气又平静下来,在喘息的白雾中叹了口气,“瞎子肯定是想边喝酒边吃肉,所以才特意挑了那地方,是我不该——那天晚上非要找出来打猎,站得我腿都麻了。”

    “你就不能少说两句吗?!”燕凭山怒了,“非要这么挑明了把事儿都说出来?我不隔着你跟阿云因为把你当兄弟,你就这么当兄弟的?!挂着我屋里人的酒葫芦半年一年,你还没完没了了!”

    “还有什么以后,老子要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苍恒朝地上呸了口血,硬是撑着燕凭山继续往前走,“我倒是想活下来啊,老天给机会吗?我再不说以后就没机会说了,燕凭山你听着,我特不甘心,当初明明是一起遇到的,怎么那瞎子就偏偏看上了你——算了,不计较这个,没意思,真没意思。”

    又走出数百步远,燕凭山肩上的力道越来越沉,他们遇到几个已经走到末路的狼牙军,苍恒提刀不要命似地就往前杀,燕凭山被人砍翻在地,他之前的烧伤还未好全,竟然一时起不来,有个狼牙见他倒在地上以为他不行了,冲过去就要补刀,苍云却忽然张开右掌,一柄锋锐无匹的袖箭精准地刺入敌人的咽喉,抽带出淋漓的鲜血——他勉强起身,以近身格斗的方式凭着这柄袖箭直杀到苍恒旁边。

    苍茫雪野,风高低和,忠魂的哀鸣在飞雪走石的沙场上荡出烟色的余韵,将亡者的灵魂,与漫开的血液一并流逝。

    苍恒眯眼看着已经升起的朝阳,松软的雪堆暖暖地拢着他,很舒服,仿佛消却了此间的所有哀愁。

    “我走之后,位置你顶上,你脾气比我好,字也识得比我多,带兵打仗肯定不愁应付不来,我也安心。”眼睑上融出一层晶莹的琉璃白,静静看着上方俯视他的那张盖了新血的脸,“哭个几把哭,给你个任务,死也要把老子尸体拖进营地知不知道,我可不想死在外边。”

    “我可去你妈的。”燕凭山撑住了涨红的双眼,咬牙哽咽,“你是想给阿云看吧,做了多少年同僚,你想什么我不知道?我跟你说,你今天跟我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给阿云讲!”

    “行行行……没看出来,你小子也是个会顶嘴的,不讲就不讲吧。”苍恒笑出口血沫,气息越发虚浮,“我半年前……跟你们说的成亲念总兵的东西…可不是开玩笑……那三句…我还填了下阙,特别适合瞎子…放在衣箱里……啧,字有点儿丑,你们别笑……”

    “知道了。”燕凭山半掩住脸面,血迹被擦得乱七八糟,“我去找布条。”

    “嗯…眼睛你不用帮我盖…我自己合上…咳咳,麻烦。”

    古铜金的暖阳安静地覆盖在雪白无暇的天地间,罕见的晴阳飘雪,仿佛在为遥远时光中的那场雁门之变落下澄清罪名的帷幕,有人为背弃荣光付出代价,有人为夺回荣光付出代价,而史卷笔锋之下,记载不清这无数的性命与姓名,唯有活着的人,在流转间的短暂光阴中,余得几分留念。

    胜了。

    沉默的苍云紧紧拽着深深勒进肩甲的黑色布条,那布条牢牢捆缚在另一个已经失去生命气息的苍云胸膛,积雪在尸体的锁甲相扣间攒出薄薄一片,他们从战场的尽头处来,穿行过失声痛哭的人群,穿行过忙碌抬行的伤兵,穿行过激动扬旗的旗手,所到之处,皆带出肃穆而凝重的沉默——直到,那抹暗灰的身影骤然出现在视线所及的终点。

    苍云摇摇晃晃地走到丐帮面前,俯身紧紧抱住了对方,发出极为痛苦的呜咽与低泣,如困兽般嘶吼出悲鸣的哀嚎,随后,便忽然松了劲,直直从这人身上滑下,丐帮没能拉住,鲜红的血迹从他暗灰色的衣袍往下撇出笔直的一竖,鲜烈异常。

    ——苍恒最后的任务,他燕凭山完成了。

    绝:惊沙万里浮光涌,尘起刀落血光胧

    又是一年春。

    粉色的桃花扎成潦草的一束摆在碑前,半坐着的苍云忍不住去把桃枝弄整齐,引得旁边的丐帮直翻白眼,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道:

    “你弄这么整齐干嘛,我从太原折过来的时候就这样,自然点才好看,苍瘸子不会在意这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