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阅读61

字数:8127   加入书签

A+A-
御宅书屋备用网站

    “兔子留下,你可以走了。”

    见苍恒蹲在篝火旁料理山兔,郭步云坐了回去,气哼哼地撂了一句,不出所料的给这人挡回来。

    “啧,说什么气话呢,不该啊,这不是刚泄完火吗——大冬天的,你脖子是被狗啃了啊?”

    “老子找刺激不行啊,有胆你也找个伴野战啊,羡慕不?”郭步云丝毫没有被人抓包的羞涩,只要不是对着燕凭山,他这没皮没脸的下限也是可以跟营里的军痞们一较高下的,“苍瘸子不是我说你,你都这么大了还打光棍,这回要是开春之后能回来,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个媳妇儿,好歹能给你留个后。”

    “羡慕羡慕。”苍恒漫不经心地随便应付了两句,又瞎扯道,“我才三岁,你这个人真是好不要脸,竟然要逼个三岁小儿娶媳妇儿,别耽误人家。”

    两人骂骂咧咧地把山兔扒皮烤了,燕凭山还是把酒壶递给了苍恒,三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营里没什么讲究,有东西就一起吃,早就习惯了,也没觉出什么不对来,边吃边喝就开始谈天说地乱扯开话匣子。郭步云的经历说起来简单,他家道中落,父亲带着妻儿外逃时被流寇杀了——这个世道从来没什么太平的地方,他当时小,像种萝卜一样被亲娘塞在个洞里,等了好几天才有人把他□□,洗干净之后就要卖了他,结果给他逃了,最后进了丐帮,慢慢也就这么过来了。

    苍恒笑他拔萝卜的形容,郭步云直接砸过去根兔腿骨头,燕凭山默默喝酒,说着说着,苍恒就顺带把燕凭山的事也讲了一通,说他兄弟原本是要走仕途的,要不是狼牙军屠了村,就凭他兄弟的聪明劲,现在肯定是锦绣大道随便走,郭步云笑着说那自己是捡了个宝。苍恒已经很有些醉意,就要燕凭山背当时他俩的总兵还未战死时写的东西,说总兵虽然不会作诗,可那首是写得真几把好。

    郭步云好奇,苍恒又催得紧,燕凭山推拒不开,只得清了嗓子,用低稳的嗓背了出来:

    “吾愿苍生,不蒙骨肉分离之苦。”

    “吾愿苍生,不受生灵涂炭之难。”

    在漫天霜华凝结的纯白世界,男人的声音便像无边长夜中跳跃的火焰,风矮风高,却绝不熄灭。

    “吾愿苍生,不承刀光血影之灾。”

    久久的静默之后,苍恒握紧手中的酒葫芦,醉眼朦胧地指了指面前两人,笑着说:

    “怎么样,牛逼吧。跟你们说,到时候你俩成亲老子要做主婚人,不稀罕那些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到时候拜三回,就念这个,念这个!”

    “他醉了。”燕凭山很是冷静,扭头看向丐帮,“你带来的酒有那么烈?”

    “谁知道,可能是他太久没喝了。”郭步云走过去踹了苍恒两脚,“喂,苍瘸子,你……卧槽你他妈干嘛?”

    要不是给身后的燕凭山猛地搂住腰,郭步云险些要给苍恒拽到地上,这人莫名其妙捏住了他的高筒靴,手上的力道跟铁钳似的,还一直念叨着“这腿不错,给我吧”,听得郭步云都觉得这只脚随时会被苍恒这傻逼给剁下来,汗毛都竖起来了。

    直到燕凭山蹲下去去掰他的手,又把这耍酒疯的人给扶起来,这人才好像清醒过来,摇摇酒壶里的酒,冲他们摆手:

    “不用送了,这酒还剩一点,我拿去给六子尝尝,他最近老唉声叹气的,可能是上回撞坏了脑袋。”

    “谁他妈送你这个死瘸子,你才是撞坏了脑袋吧!”郭步云给捏得腿疼,这时候正撑在苍云肩上一跳一跳的,“给老子站住,六子他什么情况?”

    “没什么情况,神神叨叨的,半天也不见个人影,这小子从来就是有什么想不开也不说出来。”苍恒不耐烦地留了个背影,“从上回统领教我们开春去摸狼牙布防的时候就这个样子,怕不是被狼牙打怕了,孬得一逼,走了!”

    “死瘸子,艾玛疼……”仰头望了旁边的燕凭山一眼,郭步云转了转眼珠子,忽然嘶了口气假嚎起来,“哎哟喂,腿断了,走不了,好疼好疼,你快看看是不是哪儿出问题了,别是骨头给捏坏——”

    苍云回身就蹲下去反手把人给挂到背上,轻车熟路地把丐帮扛了起来,伸脚把篝火踢灭,男人把着肩膀上这人就归了营,他知道路上有不少人瞧,也知道郭步云是故意的,就是欺负他忍不下心拒绝。

    “你真好。”

    这人暖融融的呼吸在他脖颈后晃出捧淡雾。

    燕凭山心底顿时也就不再想那些有的没的了,他踩在已经被扫开的雪道上,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腰,微微露出个笑。

    冰消雪融的寸峡还未展露鲜绿的笑颜,开春的日子却已经到了。

    他们是趁着夜色走的,对外称是去后方运粮,实际上却是往太原的方向摸去,他们要赶在冰雪彻底崩塌之前摸清狼牙军在雁门关的兵力部署,将本该属于苍云军的东西夺回来。

    十几个换了便装的苍云在黑暗中潜行,根据指示分批上了由丐帮弟子驾驶的牛车,蒙着干草像货物一样被拉送出去,经过严密的检查之后聚集在这次任务接应人的院子里。

    燕凭山掀开箱盖就看见了正在跟其它人交谈的郭步云。

    男人此刻神色稳重,看不出丝毫平日里私底下的插科打诨,他似乎是在了解每个人的特性,看人时习惯性用那只露出来的右眼把对方上下打量一圈,接着嘱咐身后的丐帮弟子,便有人被扯进屋里换装,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另一个人。

    说不惊讶是假的,站到郭步云面前时,燕凭山对上这人冷静的眼,想从他面色上看出类似戏谑的内容,却意外地发现对方瞧他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只道:

    “去后面领衣服,天字第二。”

    他在暗室内被打扮成走私贩子的模样,旁边有人在念叨他这个身份的详细内容,均是要记住的,待对方说到他还有个弟弟的时候,他顿了顿,忍不住开口问道:

    “弟弟?不知是哪位同僚。”

    “不是同僚,军爷,是咱们掌柜的,郭步云。”那报幕的丐帮弟子道,“行啦,您这边请,掌柜的要过会儿才来,且等一等。”

    有人给他上了茶,燕凭山没沾,他警惕惯了,现下又是在陌生地方,没人尝过的东西他都不打算碰——直到郭步云用手中折扇挑了帘子进来,身后还跟着面色阴沉的苍恒。

    燕凭山见这两人神色都不对劲,当即便起身问道:

    “你们……”

    “我是太原这茬的分舵接应人,这次又是潜行任务,自然就由我来安排,指挥还是这位苍百夫长,总归越不过这位军爷去。”郭步云的扇子一转敲在苍恒肩上,提醒道,“别顾着心烦了,把情况也同凭山说说,我好同他解释。”

    苍恒沉下口气,闭了闭眼,仿佛是把心绪平定了之后才道:

    “找到狼牙的内应了。”

    燕凭山脸色一肃,沉声问道:

    “是谁?”

    苍恒听到这问题,嘴唇有些发抖,拧过脸去,单手撑住了桌面,寒声道:

    “六子。”

    肃然顿时化为不敢置信的震惊,燕凭山踉跄一下,没了言语,半晌才吐出一句:

    “不会的……”

    六子是当时先锋营里最小的将士,苍恒刚升百夫长的时候就一直带在身边培养,平日为人是有些和事佬的感觉,可要论起冲锋陷阵并不比其它人差,因此营里多数人都把他当个吉祥物似的小弟弟,现下要同他说这个人畜无害的家伙是狼牙的内应,换了别人他肯定不信,可如今说出这句话的人……是待六子如亲弟的苍恒。

    “不管是不是,总要验了才知道。”郭步云抄起茶碗一饮而尽,敛眸叹了句茶香,“我给他安排了给都尉府送菜的差使,只望他今生今世,别只送这一次。”

    三人寂然对坐,当铁蹄奔腾声从院落外传来时,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苍恒尤其如此,他抱着头不肯说话,郭步云看不过眼,问道:

    “你要不要捉活的,拿个准信给我。”

    “……要。”苍云瞪着已然发红的双眼抬头,语气森冷,“总兵和先锋营八十位弟兄的性命,我必须找这个畜生讨回来。”

    郭步云没再开腔,点过头就又出去,燕凭山悄悄将这楼顶的暗室推开一线折窗,晦明的光线中,已经套上狼牙军装束的六子挺胸骑在马上,这画面像刀似得割得他眼疼。

    心口原本已被填补好的浓稠血质又被这亲密至极的昔日战友生生挖开,他想到安禄山叛军直扑苍云军阵中的那个瞬间,当战局陷入苦熬,他亲眼看着那面象征着苍云军骄傲的黑底军旗折倒在吞天灭地的火焰中,泼洒上敌人与统率的鲜血——胸膛内仿佛刺入一匹冰凉的弯刀,在不容喘息的方寸之中,拧旋成被背叛的愤怒与绝望,这种痛苦浇头的撕裂刺痛,他原以为,不会再有了。

    将折窗慢慢掩上,他不想苍恒看到这幕,手臂却被人拉住,苍恒没了那些打趣的话,只剩愤怒而痛心的压抑,从字句中渗出:

    “挡也没用,让我看看那狗儿子是怎么在阴沟里耀武扬威的。”

    燕凭山不知道苍恒是怎么撑下去的,连他都已经厌憎到恨不能冲下去将六子掼下马来,而苍恒却好像在这一眼之下彻底失去了某种光亮的东西,表现得任何人都冷静,甚至连之前气得发抖的动作都停下,直板板地站在原地,像樽已经没有生气的石像,冷酷,严厉,充满森寒的修罗气息。

    “他没有后悔。”苍恒平静地说,“从郭瞎子把他撵下马的时候也没有。”

    燕凭山猛地抬眼看他,而这人已经转身从房间的武器架上取下那把已经擦得光亮的玄色陌刀,锋锐无匹的刃反射出半尺白阳,覆上苍恒黑峻的眼。

    这是他早就吩咐下去的,终结之器。

    郭步云在太原的势力错综复杂,丐帮弟子三教九流都有,狼牙虽然烧杀掳掠惯了,但像郭步云这种认识实权人物,背景又神秘的人轻易却不敢惹,于是也就做做表面功夫把楼里盘查一番,暗室是决计搜不到的,这里毕竟特意请唐门的弟子改装过——末了,郭步云借着外人的名头轻而易举便把神色慌张的六子要了回来,对方也知道自己此行鲁莽,虽然恼怒牺牲了个探子,但也无可奈何,待率队离去之时,也只能皮笑肉不笑地道一句来日方长。

    郭步云可不打算与这等人来日方长,关门送客以后,还想逃的六子被忽然出现的丐帮弟子摁着捆结实,径自被送到了地下室,在这里,六子见到了装束各异的同僚,唯一相同的,他们眼底均闪烁着对背叛者的漠然与冷视。而暗室的尽头,正用干净绢布擦拭着锋刃的苍云不曾换下玄甲,他转过身来,腿有些跛,却无损于那股率军冲杀的将领气势,熟悉的眉眼勾勒出凛冽的寒降霜雪。

    六子在这里没有怕的人,他可以无所畏惧地与在场的所有人对视,除了面前这个。

    他见着苍恒心里发虚,对方像面水磨的明亮银镜,直直白白地从他的五脏六腑生生照出最后的那点良心,拽出来,再用密密麻麻的针去刺,犹如提前把他踹进了阎罗狱,在烧沸的滚水中走一遭。

    “兵变那日,你执意要亲驾攻城弩,信誓旦旦说会保下后方拼杀的弟兄,结果呢。”苍恒漠然开口,俯视的眼珠直逼被捆住的人,“本来以总兵的布置,先锋营五百人不至于最后死伤到仅剩八十三人,可临到短兵相接的时候,对方却在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便已破了防阵直冲核心,是谁泄密,是谁?!”

    沉重刃尖狠狠插在地面的响动有着一种锥心刺骨的决然,苍恒快步走到六子面前,伸手扯开他狼牙军的徽帽咯噔一下摔得老远,又攥住这人质量上佳的领子,带着花刺的手甲在重重的巴掌声中刮出明晰的红痕,细细的血在双方的逼视间流出,苍恒质问的嗓骤然沙哑,他紧紧拧着手里的布料,像是用绳索勒着面前这人的脖子。

    “防守太原的时候,攻城弩的轴承是怎么断的,你以为我心底真一点数都没有?不多不少,八十人,八十人啊!八十个弟兄!他们平日是怎么待你的你都忘了吗?!最苦的时候伙房宁可割肉也没短你一口吃的!你怎么忍心,你这个畜生你怎么下得了手?!”苍恒将人掼到地上又拧起来,他双目发红,狠狠扯开六子胸口的花徽,攥出图似龟裂的褶皱,“血誓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你站在苍云军里,旁边都是你的亲弟兄,他们为了护住你的背后把皮骨肉心都掏出来交给你,你却把他们的性命当做儿戏!捅得稀巴烂!连尸骨都找不全!——苍云所属,皆为同袍兄弟姊妹,当誓死相护,你还记不记得,记不记得?!”

    “我当然记得了!”六子怒吼着喷出一口血来,他梗着脖子吐出被打断的牙,嘴角的殷红如食血之兽,露出森白的獠牙,“苍云的荣耀苍云的荣耀,有个屁用!连饭都吃不饱荣耀有什么用?!更可笑的是,连朝廷都已经放弃了破阵营,苍云现在才是叛军,是叛军你知不知道?!我感谢他们,可我有什么办法!苍恒,你也尝过那种滋味,在泥地里啃草根的日子我不想再过,从今之后,我与你们再无干系——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当时暗室中焰火无风而曳,阴影晃动,苍恒低下去的神色,除了六子,再没人能看清,他再站起来时,面无表情地拔出了那柄扎在地面的玄色陌刀,六子的脸色终于开始变化,不再似先前那样矜傲。

    “凡因私欲叛国、背信、不义、害民者,皆为苍云锋刃所向——六子,你既然没忘,就该记得当初你用舌头念出来的血誓,一字一句,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寒锋在片刃之外延展出三寸青光,六子心惊胆战地看着面前已经换了眼神的苍恒,咽了咽口中的唾沫,被绳索绑住的身体往后挪去,开始一个劲地摇头,又怕又笑:

    “不会的,不会的……苍恒,苍大哥,你不会的……我们这么多年的情谊,我是你从破阵营一手带大的,我们一起淌过泥跨过沼泽杀过野兽,我第一次上战场还是你帮我扛的刀……你不会杀我的…你不会杀我的……”

    “我会。”苍恒步步逼近,陌刀在他的臂弯间扬起冰冷的弧度,“与苍云信条相背之事,只问是非,无有余地。你通敌报信,是为叛国;密谋犯上,是为背信;杀害袍泽,是为不义——至于害民,还要我说吗?”

    “不会的,不要……谁都好,我不想是你杀我……”六子已经不复方才的狠戾镇定,他哭嚎着,仿佛面对的不是一把冷刃,而是千刀万剐的刑罚,“我知道是我错了,我该死…可是我已经回不了头了……我求求你,让谁动手都行,苍大哥…你不要杀我,我不要你杀我……我唯独不想死在你的手底下……”

    他慌张至极,甚至哀嚎着恳求燕凭山接刀杀死他,而燕凭山只是平静地摇了摇头,眼神冷寂:

    “只有苍恒,才能真正把你送进地狱。”

    六子在听到这句的时候,面上已然死灰一片,整个先锋营里待人最温厚的燕凭山也不再怜悯他,这里在场的其它人,就更不会插手参与这个惩戒叛徒的死刑当中。

    他剧烈起伏的胸膛被苍恒死死踩住,他始终摇着头,满是泪光的眼与那双已经红得骇人的寒目对视,他这辈子做错过很多事,后悔过很多事,唯独没后悔过的就是遇到苍恒,入这人的帐下,做这人的学徒,他记得苍恒来新兵营挑人时只挑中了他,朝当时管营的长官轻轻啧了一声赞道:看上去是个灵慧的苗子。

    他此生得到的所有称赞,都是从遇到苍恒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