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八云/第九十九章、一念执着-八百比丘尼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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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能与他再见一面,我在佛前祈求了叁百九十九年。
我披上緇衣,游歷四方,期待能在茫茫人海中与他重逢。
第四百年,我终於遇见他了。
当时正值战乱,我正在为一批身负重伤的年轻士兵疗伤,从他右额那道殷红的疤痕,我立即认出他了,但他的伤势过重,我的能力无法延续他的生命多久,他也知道自己的死期到了,却不害怕,只是静静的看着我。
「年轻人,你有什麼心愿未了吗」
「我在找一个人我找不到」他缓缓说出他的遗憾。
「你的心上人吗那nv孩叫什麼名字如果我遇到她,我会转达。」
「不是nv孩」他的声音嘶哑而破碎:「他叫伊藤兰。」
「我认识他。」我微微点头。
「龙龙」
「龙神把他接走了。」
「不是我在说梦话终於有人知道」
我取出一朵白se的山茶花放在他染满鲜血的掌心:「你会找到他的。」
年轻的士兵微微勾起嘴角,含笑而逝。
我来不及告诉他我是谁,来不及告诉他,他的前世是我的夫君。
我为那逝去的年轻士兵诵唸了十万遍往生咒,但我知道他的灵魂并不能得到救赎,他是个好人,却无法到达清静的彼岸。
时间又过了四百年。
我回到了故乡小滨,找到了八百年前曾住过的旧居──物换星移,那裡已成一p荒地,但我仍然可以凭藉着感觉找到他──我夫君的骨骸和我出家时剪下的一綹青丝,就葬在岩壁旁,我请人在岩壁上凿了个小小的石室,作为禪修之地。
记忆中,家门口有一棵山茶树,於是我也在石室门口种下一棵小小的山茶苗。
过了许多年,山茶苗长成了山茶树,开出了洁白的花朵。
一个看起来十一、二岁衣衫襤褸的小男孩,好奇的在山茶树下张望。
「孩子,你肚子饿了吗」他的模样让我想起了我那已经死去八百年的孩子兰太郎。
男孩摇摇头。
「八百比丘尼师父。」男孩抬起头来恭恭敬敬的对我合掌行礼:「请问您是八百比丘尼师父吗」
「是啊。大家都称我为八百比丘尼。」我微微頷首。
男孩小心翼翼的打开怀中的小包袱,裡面有个压得扁扁的馒头:「师父,这个,是我要供养您的。」
男孩把馒头双手奉上──我注意到他偷偷的嚥了嚥口水。
「所谓佈施者,必获其利益,若为乐故施,后必得安乐。你的心意我确实收下了,愿佛陀庇祐你。」我双手合什,慎重的收下那个皱巴巴但满怀诚意的馒头。
男孩搔了搔头,露出傻笑。我注意到他的右额,有一道殷红的刀疤──是他,我们又见面了,我想,这就是佛法中说所说的「因缘」吧。
「孩子,你有所求吗」我温和的说。
「听说您是最有智慧的人。我想请教个问题。」男孩非常有礼貌,和他落魄的外表绝不相衬。
「你在找人」我问。
「传言说的没错,八百比丘尼大人真的有神通我还没说,您就知道了」男孩吃了一惊。
我微笑不语。
「我从小就常常梦到一个人,他在黑夜裡奔跑,我一直追,却永远追不上他您可以告诉我他是谁吗」
我摘下一朵白se的山茶花,咬破手指,在花心滴下一滴鲜血。
山茶花化为一g白雾,逐渐凝聚成人形。
那是一个肤se白晰的少nv,身着白se十二单衣,黑髮垂肩,乌黑的双眸如同夜空般清澈,嘴角含着一抹似有若无的微笑。
男孩的眼中流溢出无限渴慕,却仍坚决的说:「很像,但不是他。他是男的,而且他的头髮」
「银白se。他的头髮是银白se,我知道他是谁。」我嘆了口气,八云从来没有搞错过兰的x别,我一直没想到他对兰的执念会如此之深。
我牵着男孩的手,一起在山茶树下坐了下来,
「师父,请告诉我那个人的名字,还有,他在哪裡」男孩怯怯的问。
「他的故乡在世界的另一端,大海的深处,一个叫亚特兰提斯的地方。」
男孩忽然哀鸣了一声,流露出痛苦的神情,冷汗涔涔而下。
「我想起来了我怎麼可以忘记」男孩抱着头歇斯底里的大喊:「兰」
「八云你想起来了你认得我吗」我急切的询问。
「我叫达也八百比丘尼师父」男孩含糊的回答,他额头和背上的疤痕变得如同血一样鲜红,我立即为男孩施展疗癒术,试图缓解他的痛苦──从他忍痛的神情,我知道我的治疗徒劳无功。
他竟生生世世带着银魄造成的伤痕来寻找着兰,即使忘了一切,却始终将兰的名字铭刻在心中。
人生的苦莫过於ai别离、求不得。想ai不敢ai,想留不能留,这又是何苦呢
我轻抚着男孩的背,哼唱着那首古老的、只属於八云的摇篮曲:
月儿高掛在天空
星儿都沉睡了
花儿进入了梦乡
鸟儿回到了巢裡
亲ai的孩子
不要哭泣
承受着上天的恩泽
平安的成长吧
他在歌声的c眠下,终於舒展了眉头,安稳的伏在我膝上睡着了。
八云──我的夫君,他这一世叫达也。我自以为这八百年来已经看遍人间生死ai恨,心海已经波澜不兴,但达也的出现证明我这些年来的修为有多麼薄弱。
我趁他睡着的时候帮他缝补了破损的衣f和布鞋,这是我能为他做的一点点事──我已经八百年没有帮我的夫君缝补过衣f了。
「谢谢您,八百比丘尼师父。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裡达也。」
「去找兰。」达也稚气未脱的脸庞绽放着希望的光采。
「傻孩子,为什麼要找他」
「约定。我们曾经有过约定。我会一直找──直到找到他为止。」达也咧嘴傻笑。
「那麼,你必须有点耐心,他还要四百多年才会出生。」
达也似懂非懂的抓抓头髮。
「把这个带去,饿着肚子怎麼找人」我将他刚才给我的馒头递给他。
「这是我供养师父的。」达也摇摇手。
「我又把它送给你了。」我微笑。
达也随即向我拜谢,蹦蹦跳跳的离去。
叁天后,村子裡的f人为我送来斋食时,无意中提起了约莫二天前的憾事──有人看见那男孩在若狭湾被海l捲走了,岸边留下一隻缝补过的布鞋。
达也想去海洋深处寻找兰。
诸行无常,诸行是苦。
那男孩的笑容仍深刻印在我的脑海,而他的小小生命却转瞬逝去。我的情感麻木了太久,竟无法流出任何一滴泪。我开始反省自己存在的意义,即使经过了八百年,仍然无法让我远离人间的七情六慾──尤其在见了八云转世的达也之后。
这漫长的岁月,我周游列国济世渡人,却济不了我的夫君,渡不了自己。
「我即将入定,不进水米,这棵山茶树枯萎之时,便是我的生命结束之时。」我指着石室门口的山茶树,向村f说。
我婉谢一切供养,开始长期闭关绝食。
不知道过了多少日,直到我已经完全没有t力,衰弱到失去意识,心跳停止。但我却很明白飢饿并不能让我结束这被诅咒的生命。除非兰死去,不然我死不了──我曾经刻骨铭心ai过的人,现在却让我无限怨懟。
兰现在非生非死,而我非死非生。
人们将我安葬,在坟中过了不知道多久的时间,我又活了过来。我让八百比丘尼的传奇留在那个门口种植着白se山茶花的洞窟裡,留长了头髮,再入红尘。
八百比丘尼死了,我叫秋子。
我继续向佛祈求了四百年──不为我自己,而为我的夫君山田八云,为那匆匆一面不知姓名的年轻士兵,为那名叫达也早夭的孩子。
祈求他来世福寿绵长,得偿所愿。
我蹍转来到东京,找到八云与我的唯一后代──小枫。我花了一番功夫,才让她相信我的故事,我们还共同经营一家咖啡屋,我已经很久没有和家人生活在一起,八云留下的唯一血脉,安抚了我的寂寞。
那天,店裡来了一位久违的朋友──兰──算算也是他该来找我的时候了。
「你终於来了。」我故作平静的回答。
「真的还活着妳真的是秋子」兰的声音发颤。
我可以想像他的内心有多麼激动──他的时间才过了一个月又七天,而我的岁月却已经过了一千二百二十一年,我仍然是他深ai的nv人,而我对他的ai却已经随着千年的时光淡去了。
「不认得我了」我回他一个微笑,逕自转身走进咖啡屋裡。
「秋子等等我」兰慌张的大叫──印象中他总是态度从容,很少如此惊慌失措。
我停下来,嘆了口气:「我在等你啊一直在等等了好久好久」
兰跑了过来,紧紧拥抱我,哽咽的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样这麼多年这麼多年妳是怎麼过的」
「八云说的没错他说你其实是个ai哭鬼」我竭力保持冷淡。
「八云八云他」兰鬆开我,深深吸气,却无法说出完整的句子。
「当然死了叁十八岁那年就死了。」我闭上眼睛,压下x口的悲慟。
「是啊当然死了」兰不停的掉泪──他仍然如同昔日那麼俊美,即使落泪也十分勾人心魄,我的心跳加速,呼吸困难,我暗自警告自己,不能再为他动情。
「进来吧我请你喝咖啡。」我强自镇定,拍拍他的背,递了条手帕给他。
「对不起我失态了。」兰喘着气,擦乾眼泪,努力的压抑自己的情绪。
「找个位子坐吧你喜欢喝卡布奇诺对吧」我走进吧台,一边犹豫着我在心中酝酿已久的计画:「还有点心就提拉米苏吧」
「这麼多年以来一直没忘记雪山上的事」兰瞇着眼,思绪回到遥远记忆中越后国的雪谷──我们曾在一千两百年前,被雪nv困在雪山上,在受困的时候,他曾用幻术做出卡布奇诺和提拉米苏,让我惊奇不已,这是属於我们之间的秘密,连八云也不知道。
「的确是很多年了谢谢你提醒我,虽然我已经一千两百叁十九岁了不过好像还没有得老年失智症我也没忘记那天你夺走了我的初吻。」我的脸颊开始发烫,这让我有罪恶感。
「这种事的确很难忘记很冷,当时我还以为我们死定了。」
「能和你一起死好像也不是很坏的事我记得我这麼说过」我在兰面前放上一杯满溢着白sen泡的卡布奇诺和一碟提拉米苏,也给了自己一杯。
兰啜了一口,露出靦腆的笑容:「很好喝。我做梦也想不到,居然能喝到秋子亲手泡的咖啡。」
我一手支着头,凝视着兰:「你和我记忆中的兰,还是一样那麼完美。你回来多久了我猜猜看一个月又七天」
「差不多,妳怎麼知道」 他的眼睛因为哭过而有点红肿,但还是非常澄澈,嘴唇的线条柔和的微微弯起。
「血盟并没有失效不是吗我感觉到了。」我说。
「妳恨我吧我真的不知道会这样我只希望妳活着。」兰垂着眼,有点沮丧。
「老实说,我的确恨过你你让我尝尽了人世间的苦难我的亲人一个个比我先死去」我搅拌着咖啡杯裡的泡泡,像在说着别人的故事:「那让人难以忍受我试着毁灭自己──从悬崖上跳下来想摔死自己跳进海裡想溺死自己血盟的力量太强烈,我放乾自己的血想将你留在我身上的不死魔咒驱逐出去偏偏就是死不了即使再痛苦我的身t都会慢慢復原」
我嘲弄自己,为自己感到悲哀,岁月已经让我的心态彻底变成一千两百多岁的老人,现在的兰在我看来,只是个孩子,而我的心情居然还会因为他的出现而大起大落。
「我要怎麼做才能补偿妳」兰囁嚅着。
「我累了。让我解脱吧。」我盯着兰的眼睛,等着看他的反应。
「好。妳有这权利。」兰微笑。
微笑却悲伤
「没想到你答应得这麼爽快让我有一点点不忍心其实,卡布奇诺和提拉米苏我已经下了毒你不会怪我吧」我心不在焉的继续搅动浮在卡布奇诺上的那些浓厚的泡沫。
兰的嘴角牵动了一下,又喝了两口咖啡,似乎毫不在意:「我去小滨,看到了妳留下来的讯息,才知道传说中的那个吃了人鱼r,不老不死的八百比丘尼原来就是妳。当时我就决定了,如果妳还ai我,我会遵守约定,拋下一切留在妳身边。如果妳恨我,想要我死,那我也尊重妳的选择。」
「我们的约定我已经先违背了我嫁人了你是亚特兰提斯未来的王你有美好的未来为我赔上一条命不后悔吗」
「我不是独生子。我的弟弟尼克斯可以代替我我只是不想看妳这麼痛苦的活着都是我造成的」兰的笑容有点凄苦:「告诉我八云他后来过得好吗他死的时候不会太痛苦吧」
「你走后,我和八云沿着我们去越后国旅行的路线再走了一回,寻找还记得你的人但是他们也都忘记你了,你就这样不着痕跡的消失了彷彿你从来不曾存在。全世界只剩下我和八云记得你我们相依为命,我顺理成章的嫁给了八云,他对我很好,整天笑嘻嘻的,用尽了一切方法哄我开心我们还有了两个孩子。小枫就是我和八云的后代。」
不知道为什麼,我居然有点期待会看到他b然大怒或是嫉妒的表情。
「妳本来就是八云的我并不意外。」他淡淡的说。他的反应让我有点失落。
我嘆了一口气:「八云叁十五岁开始,身t的状况就越来越差,我想是银水晶戒指的能量快用光的缘故你父王告诉八云他最多可以再活二十年,我想那应该只是安w他的。八云的求生意志很强烈,一直在苦撑着,叁十八岁那年,有一天夜裡,孩子们都睡了,八云拖着病t偷偷的跑回后瀨山老家在好奇心作祟下,我在后面悄悄跟踪,然后我就看到他在老家门口那棵山茶树下拚命的挖他的身t那麼虚弱」
「nv儿红他在挖我埋的酒。」
兰皱了皱眉头,拿起咖啡杯又猛灌了一大口──我忽然意识到他并不全然对八云毫无感觉。
「我想帮忙却忍了下来我想我在无意中t窥到了八云的秘密。那天是满月,他抱着挖出来的酒罈对着月亮又哭又笑第二天晚上他就走了」
「这个傻瓜」兰避开我的视线。
我开始感到有点喘不过气来──咖啡裡的y物发生了作用,他痛苦我就会痛苦,血盟的束缚让我再次t验到我还活着,而不是行尸走r。
「兰,他ai的人是你」我挣扎着说。
兰没有回答,将提拉米苏一口气送进嘴裡。
「这有毒──你真的不怕死吗」我的呼吸紊乱,口齿开始含糊不清。
「还有比死更可怕的事我欠妳的还妳八云我欠八云太多,我想去找八云」兰呛咳了一下,我的眼前也跟着变成一p漆黑。
我最后听见的,是咖啡杯碎裂的声音──
不,
是心碎的
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