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不会有什么事，不过，他也许会堕落。”井实支着额看向亮，“你不担心吗？”

    亮默然。子安会堕落吗？他心里没有这样的感觉，却也有一阵的茫然。他并不了解子安究竟在想什么。相处的这段时间，他知道子安在克制自己，也在努力工作。堕落这两个字，似乎不该出现在他的身上。

    “你为什么这么担心他？”亮犹豫着问出心中的疑惑，“你很喜欢他？”

    井实在听到问题之后笑了。他支着额，抿着唇，笑得有些开心又有些苦涩，还有些无奈。

    “我爱他。”

    三个字的回答让亮大大地吃了一惊，手里的咖啡都震动了。他控制住心神放下杯子，手指不停地颤抖，不想自己太过失态，而将手靠在了扶手上。

    “五年前，他向你告白之前，一直跟我交往。”井实的思绪似乎回到了遥远的时光之前，“我一直想以玩玩的心态跟所有的人交往，这样分开的时候自己就不会太过牵挂或是太痛苦，但是遇到贺之后想法改变了。”

    “我不想让父母太过牵挂，因此决定了结婚，想着婚后还是可以继续和贺交往，我觉得结婚也不是那么让人烦恼的事情，但是贺却拒绝了我。”井实淡淡一笑，“如果只是恋爱，他可以跟我玩，陪我玩，但是如果我选择婚姻，他就一定会退避。因为选择婚姻，就是选择了责任。负不起责，就不要结婚。”

    “我以为贺是和我一样的人，所以跟他交往，但是，人毕竟还是不一样。贺比我有责任感，那个时候，他喜欢的人是你。”井实看着亮，“他不爱我，所以我选择了结婚，因为我对他也负不起责。”

    “被你拒绝之后的两年，他很消沉，甚至开始放纵自己，纵情声色，沉溺酒和男人。即使是在这样的状态下，他还是坚决拒绝与我发生关系。”

    “……为什么？”亮紧抿唇。

    “那是他的界限。”井实啜了一口咖啡，“我这么认为。”

    “那时候，我才确定，我不是单纯的喜欢他这么简单，我爱他。所以，不管我和他之间是朋友还是过去曾经交往过，现在我都要留在他的身边，看着他，在必要的时候帮助他，尽我所能。”

    脑海里一瞬间浮起了无数光的幻象，这些话，就如同亮所决定的那样，因为他爱着光，所以只要留在他的身边，只要能够见面，只要能够尽其所能地帮助对方，那就是他的爱，他爱光的方式。

    “……面对这样的一个人，你真的……不会喜欢上他吗？”井实话锋一转，挑明了他的目的。

    亮没有回答。他沉默着，慢慢地啜着咖啡。井实没有追问，从亮的眼里，他看到了思考，看到了寂寞，看到了迷惑。

    两年之后，子安的生活重回正轨，虽然看起来精神了很多，井实却知道他还是伤痕累累。他的感情依旧遥系在亮的身上，周身散发着淡漠抗拒的气息，但是他已经学会将自己隐藏。每次看到他的时候，总能在他的手边看到一份围棋周刊，也总是能在周刊上看到亮的照片。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已经成为俊朗帅气，沉稳优秀的青年。即使是新人倍出，老将健硕的时代，他的脚步依旧坚持向前，从未有过犹豫。

    每每看到亮的照片，井实就会猜想子安的思绪。在他的心里，亮的存在究竟是什么？楷模？目标，还是仰慕的偶像？他无法猜透子安心里的想法，只知道对子安来说，亮能带给他生命中最积极的影响。

    就在那个时候，子安重新与亮见面，而在见面之后，事情的发展根本不容人思考，就这么急转直下。一向沉稳强硬的塔矢亮，竟然也有烦恼，竟然也会哭泣，竟然也会不知所措。

    在子安的面前，长大的亮，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不再是个偶像，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可以靠近，可以触摸，可以理解，可以谈笑的男人。

    那个时候，井实觉得心很疼。子安将会再度陷落，陷落在那锋锐的目光，坚强的身形，俊朗而脆弱的人性里。如果说偶像高不可攀难以触碰，那一个鲜活的，有着喜怒哀乐爱恶欲的漂亮男人，则可以现实得让人沉迷。

    亮的感情之路波折不断，子安默默地陪在他的身边，开导他，安慰他，陪伴他，尽所有可能去关爱他，这已经不是仰慕或是喜欢。

    比任何人都了解，比任何人都深知，这是爱。子安对亮的爱，不求回报不求理解不求接纳，只是默默地守望，看护，陪在这个他深爱的男人身边。

    井实心中一阵酸涩。幸福的同时常能感觉到痛苦，陪伴在所爱的人身边，却无法给予对方幸福，只能看着对方痛苦，自己所得到的，必然也是同等程度的痛苦。虽然知道，仍然义无反顾，因为爱就是这样的存在，高尚、甜蜜、痛苦却又满足。

    “你孤独吗？”亮轻轻搅动咖啡，“你寂寞吗？”为什么爱着一个男人，还能跟另一个女人结婚？他不明白，却又想明白。即使内心有着难以言喻的失落，如果这样可以得到幸福的话，他也愿意这样去做。

    “……孤独和寂寞，究竟是什么呢？”井实笑了笑，“那不过是一种感觉，只要有人陪伴在身边，就会消失的东西。”

    “即使有人陪伴在身边，孤独和寂寞还是不会消失的吧？”亮莫名地想起了小学的时候，已经出类拔萃的他，迟迟不愿意参加棋士考试，不要说市河觉得奇怪，父亲所教导出来的棋士也都觉得不理解。那时候的自己，究竟为何会犹豫？没有自信？缺乏乐趣？

    现在想来，遇上光之后，一切迎刃而解。回过身，有光在追逐他，棋盘前，有光在激励他，拉开会所的门，等待着光的来临。那时候的心情，平静中有着期待，而更多的是快乐。从那时候起，自己的目光就没有再离开过光，而光，再也没有离开过亮的生活。

    并没有失去，却仍然因为光感到失落。

    有些人，有些事，是无法替代的。

    “即使结了婚，有了妻子女儿，我这一生，依旧会觉得孤寂。”井实笑了笑，“但我没有更好的选择，而且我对现状没有不满。”

    “你现在有对象吗？”

    井实的问话突出其来，亮本能地摇了摇头。

    “那你要不要试试跟贺交往？”

    呃？亮睁大了眼睛。

    “不管你想做什么，贺都不会阻拦你，你若不愿意，他也不会勉强你。感情是在相处中培养起来的，你并不讨厌他，不是吗？”井实有些急切地看着亮，“为什么不试试看？”

    “我不知道我对他的感觉。”亮眨了一下眼睛，“这样像在利用别人。”

    “没有恋爱是对等的，任何时候，都有一方先付出。”井实严肃地说，“但是，正是因为有一方在努力，才有两个人走到一起的可能。双方一见钟情这种事，只有里才有。”

    如果所爱的人给予不了机会，那为何不给爱自己的人一个机会？人无法对抗孤独，无法忍受寂寞，为什么不给自己喘息的空间，给自己选择的机会？

    子安所做的一切，亮并非没有感动。他也从来没有讨厌过他，甚至还很依赖。仔细地想，面对内心，亮很清楚，他其实很重视子安，因为重视，所以多少会想要逃避，想要抗拒。

    推开门的那股冷清，孤独一人的寂寞，真的很痛苦。

    即使只是出于朋友之谊，亮也有找到子安的意愿。正如井实担心的那样，如果子安因为痛苦再度堕落，作为朋友的他们怎能袖手旁观？

    “贺在大阪，名古屋。”井实看着亮的眼睛，“我记得他跟我说过，他是在关西棋院的时候，喜欢上你的。”

    第八十四章 追忆

    日本棋院每一年的比赛，总有安排在关西棋院的时候，因此亮常有机会来往于东京和名古屋之间。重新来到这座城市，却不是因为围棋，多少觉得有些新鲜。

    昔日有人坠楼的地点人来人往，已经不复当年混乱的情景。亮从包里拿出地图，没想到，子安的家居然是在名古屋郊区一个乡下的地方。坐着车，看着车窗外不停变幻的景物，城市渐渐远去，一片片的草地和农田开始显现。坐落在田间的房屋开始矮小，一间一间地紧邻着。公路也由宽变窄，显出简单纯静的乡下景色。

    站在郊区的平交道前，等待电车的通过，亮不禁哑然失笑。他已经有多久没像这样出门了呢？又有多久没有带着奇妙的心情出来寻人了呢？

    子安家的名牌出现在视野之中，亮莫名地紧张起来。他并没有忘记会来这里的理由，除了想见见子安之外，他也在认真考虑重新和人交往的事情。如果说真的能在生活里替代光的存在，子安是第一人选。

    发现自己在以商业的眼光考虑这件事时，亮甩了甩头，自嘲地一笑。

    对讲机里发出了嘈杂的声音，一个女人的声音响了起来：“谁啊？”这声音非常耳熟，亮一时却想不起来是谁。

    “我是塔矢亮，子安贺的朋友，请问他在家吗？”

    女人停顿了一下。“等会。”随着她的声音，院门的门锁叭嗒一声打开。亮轻轻推开院门，看向正宅，深褐色的大门在响了一声之后打了开来。一个两岁多的小女孩摇摇摆摆地跟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出现在亮的眼里。亮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子安丽美？！她怎会……？

    亮为自己的反应失笑。这里是子安的家，自然也是子安丽美的家，她在这里并不出奇，可是一个星期前，她明明还在东京的！

    看到亮脸上的惊讶神情，丽美淡淡笑了笑，抱起自己的女儿，走到了亮的面前。

    “我哥出去了。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要说有什么事……亮顿时沉默。他只是想见见子安，想跟他说说话，也想知道他何时回东京去。但这些事，实在不便对别人说。

    “我哥在东京的公寓已经退掉了。”丽美看着他，“我是不知道你为什么来找他，不过，他不会回东京去了。”

    亮这下吃惊了。虽然有几个月没见到子安，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子安会不告而别，更没想到两人不会再见。

    “为什么？！”亮失惊地问。

    “不知道。或许对他来说，在哪工作都一样的话，不如换个轻松点的地方吧。”丽美耸耸肩。

    “……他并没有跟我说过。”

    “他为什么要跟你说呢？”

    亮不满地挑起眉。“好歹我们也算是朋友。”

    “是吗？算是朋友吗？”丽美冷笑一声，“你关心过他什么？你在意过他什么？他在想什么在做什么你问过吗？”

    亮无言以对。丽美的指责字字戳心，一针见血，他和子安之间那完全不对等的关系，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进来坐吧。我哥去见他的朋友了。”丽美退开一步，“你可以在屋里等他。”

    亮有些沮丧，尴尬地往里迈步。

    “是江藤悠吗？”他缓缓地问，“子安去见的人？”

    丽美意外地看向他。“是。”

    那是子安最重要的朋友之一，也是他曾经最爱的人。亮突然感到沉重起来，坐在沙发边时，他不停地想，究竟他应该见子安，还是不应该呢？

    心情灰暗的时候，天空即使蔚蓝也倍感阴沉，满眼的草绿涌起的却是伤感的心情，到处是人却分外的感到孤寂，而独自一人更痛苦。

    从怀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身边的人习惯地抬起手，燃起了打火机。红黄的火光一闪之后，一缕青烟飘了起来。

    “我以为你戒烟了。”江藤悠沉厚的声音带着调侃。

    “偶尔还是会抽。”一口将烟圈吐向天空，子安贺挠了挠头，“应酬经常也难免。”

    “真的不回东京了？”悠将打火机放回裤兜里。自从妻子怀上孩子，他就戒烟了，如今孩子已经大了，他也没想过再抽。

    “我不知道。”子安笑了笑，“这里是伤心之地，那里也是，我不知道要去到何方才好。”

    “你又开始逃避了。”悠摇头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