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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游却笑了几声,又道:“可惜,待我下山之后,却发现师父是对的。世间求胜之人太多,即使我不求胜,也输不起,该狠时不得不狠。只可惜,师父看不到我明白的这一日,留给我的就是对我的失望。”
“说来你可能会不信,”艾子青稍稍支起身,凑到他脸侧不断落下碎吻,“我明白这种感受,我真的明白……”
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方游心中仍是被艾子青的举动温暖了些许。他再度把人抱在怀里,淡淡道:“睡吧,小孩。”
一夜无梦。
第二十一章
方游一口气冲到茶庄门口,往外走了不远便开始有些后悔。
艾子青的性子他不是不清楚,那些小少爷脾气其实他并不讨厌,但平常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乖乖听话,尤其在陈风出现之后,比起以前,可算得上是千依百顺了。像今日这般突然闹别扭,也最多只有一两次。一想到他七个多月的身子和他那个庄主老爷的爹,方游虽当时是恼怒,但走到门口,气也消了。想到此处,方游大叹一口气,又转身折回。
没走多远,却瞧见单枞一脸焦急地站在庄口,一见到他就连忙迎上来,心急道:“方大侠,单枞求你留下来,别在这种时候离开我家少爷!”
方游不免有些尴尬,仍安慰道:“我没打算走,放心吧。”
单枞却仍是焦虑不减,放低音量,话语中带上了点哀求:“方大侠,有些事情,少爷不吩咐下来,我本不敢说,但我看得出来,你在少爷心中分量实在不一般,我认为你应该知道,也希望你知道……”
方游听他语气似乎非同小可,便正色道:“是什么事,你说。”
“是几年前少爷走火入魔的事情……此事于少爷而言,是个莫大的打击,希望方大侠听了以后,能体谅少爷年幼经此巨创,多担待些,莫要再因庄中之事与少爷置气,皆因少爷他那些年真的……很是不容易……”单枞扬手示意方游往庄里走,“方才少爷一个人往风亭去了,不许我跟着,我担心会出事。方大侠请随我来,我们边走边说。”
艾子青第一次见到安洛,便是在茶庄里。
那时他仍未成年。忽有一日,茶庄了接待了一支从西域来经商的商队,领头人是安洛的大哥。兄弟二人是中原人与西域人通婚所生。
茶庄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赚钱的机会。艾子青作为少庄主,偶尔也要亲自下场一露手艺,奉茶给有身份的来客,以示待客之道。通常席上都由艾老爷负责与来客唇枪舌剑,讨价还价。艾子青只需要泡好茶,逐杯逐杯地捧到客人手上,便算是完成任务。
但当他将茶杯举到安洛面前,他的指尖与安洛的指尖相碰的那一刹那,虽二人未曾有过交谈,但青春懵懂的情愫,却随着杯中茶水的阵阵波纹,一同漾开了。艾子青抬眸望了安洛一眼,微曲的发梢,若有似无的微笑,从风沙中闯出来的沧桑气息,还有那双墨绿色的鹰眸,让他想起了曾在朱碧大会上见过的,那个挥舞着名剑筝山的大侠。
只一眼,艾子青心动了,心动得一塌糊涂。
他维持着礼节,将茶分好,默不作声地退到厨房里。本需要一个人静静,转头却见安洛尾随了进来,慢慢走近他,不发一言,将他推向灶台,俯身就是一个霸道的深吻,直叫他神魂颠倒。
之后安洛留了下来,几个月的时间,终日与艾子青在风亭里读书写字,品茗谈情。安洛的大哥带着商队继续往中原其他地方去了,而艾老爷也并未对他们的事多做评价,因为彼时的艾子青,是艾家百年以来最聪慧的传人,五岁辨茶种,十岁识茶礼,眼看着还就要成为艾家历史上最年轻练成家传内功的少庄主。年轻有为,眼看着前途一片大好,艾老爷不会管十几岁的少年是否四处风流。
但这一切都是来之不易的。艾老爷与艾夫人之间的婚事纯属家族联姻,因此艾夫人在茶庄的身份地位,完全是母凭子贵。艾子青的“天赋”,实则有一半是艾夫人严厉教导的功劳。艾子青一个人身上,背着两个人命运的责任。而茶庄少庄主历代的规矩,是要在内功练成之时,同时凭个人之力制好一道新茶,两件事同时完成,才算担得起茶庄传人的身份。制茶不是一两天能成之事,因此在安洛出现之前,艾子青已在此事上费了长久的工夫。艾家的家传内功更不是什么容易对付的花拳绣腿,百年经验积淀下来的深厚内力,需要专心致志的闭关才能层层突破。诸事加身,当时仅十来岁的艾子青,其实早已不堪重负了。
安洛在的那段日子,情到浓时,连天上的星星月亮都能承诺下来。他时常给艾子青描述那些他去过的地方,塞上风光,北国雪域,海边渔村,统统都说会带艾子青去看。但他在茶庄终究是个借住之人,而艾子青当时也未曾学会迁就和体贴,有时在练功或制茶上遇到阻滞,便会冲他发脾气。日子久了,摩擦渐多。安洛生性不羁,多年来见识过多少风情万种的美人,艾子青在他眼中,始终不是什么特殊之人。他终是离开了茶庄,随着他原本属于的商队继续远行。
起初,二人还保持着书信联系。艾子青重回笼中鸟般的孤寂,也只能以书信慰相思。后来回信越来越少,也越来越短。开始时,艾子青还安慰自己,安洛非汉人,不熟书法,写信确是难为他,终有一日他会回来的。再后来,他收到了一份简短的回信。
除艾子青和安洛本人以外,无人知晓那封信究竟说了些什么。但艾子青在读完信的当天,头也不回地入了闭关室,试图冲破最后一层的内功心法。心境不纯,气息不平,经脉郁结,结果可想而知。
艾老爷在他走火入魔至自行扭断周身所有经脉之前赶到。所幸的是此内功为家传,父子修炼为一脉相承,还能为了保住他的小命,强行将他的所有内力顺着流游走向引入经脉之中封死,但他这一身功力也不能再使,七年的修炼化作流水。之后艾子青昏迷了整整半年,而那茶自然也没有制成。
半年后,艾子青苏醒过来,得知这半年间,艾老爷没有来探望过他一次,却纳了个小妾。
醒来之后的艾子青性情大变,很长一段时间里未曾开口说过一个字,终日只呆坐在房中,瞪着安洛的信件,还曾经寻过短见,被单枞发现并阻止了。也只有单枞仍陪在他身边,试图开导他。
身体坏了,可以慢慢调养。茶没制成,来年可以再试。甚至失去初恋,也有时间可以缓缓疗愈。但当所有事情一齐发生,而艾子青身边并无人可给予支持,他纵是再坚强,此时也不得不崩溃。
家中虽多了个二娘,但短期内也并无造成太大影响,艾老爷失望归失望,但也不会不认这个儿子。艾子青仍是逐渐恢复往日的少庄主责任。一切看似仍有机会回到从前,但有些事情,失去了便是失去了,艾子青心上起了变化,即便在重拾烂熟于心的茶道般重拾笑容之后,那些变化仍然隐隐存在着。
而这一次艾子青从家里偷跑出来,则是因为这个二娘怀了身孕。
一路往风亭走,方游听着单枞对他说这些往事,越听越觉得心脏往下沉去。
艾子青此前经历的这些事,他竟什么都不知道。一想到那小少爷以往每一次对他笑着撒娇,背后都需要暗自较劲,便觉得胸口生疼。他固然希望艾子青能成为一个独立骄傲的自在人儿,此刻却觉得他需要的只是支撑和怜爱,仅此而已。
方游心乱如麻,加紧脚步,小跑进了风亭,推开门,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心脏骤停——
艾子青泪流满面地倒在地上,神色间布满痛苦,双腿之间满是从下身流出的血水,一片猩红,一见到他就挣扎着想挪向他,手臂却无力地垂在地上,破碎地呼唤着:“方游……别走……”
方游见此,几乎要站立不住,忙冲上前,将人捞起抱到怀中。行走江湖多年未遇过敌手,此刻却害怕得呼吸不稳,只能抱着他低声安慰:“我不走,我不走了!我哪里也不去……”
门后的单枞倒抽一口凉气,扔下一句“我去寻白大夫”,转身拔腿就跑。
艾子青伸手拽住方游的袖子,连哭声都是断断续续的:“别,别走……我好痛……”
第二十二章
白铭抓着箱子赶到时,方游已经把艾子青抱到床上了。白铭走近,对血腥味拧紧了眉头,一探他下身,便知道事情不易对付。穴/口隐隐张弛着,羊水混着血液不断流出,估计是羊膜被外力撞破,整个孕腹阵阵发硬,已经拖不得了,即便是早产,也得现在就生。
但此时孕期才七月有余,胎儿头部仍未完全向下正位,如果就这么直接生,恐怕只有难产这一条死路。白铭当机立断,一边吩咐单枞去找人烧水,准备布匹和汤药,一边挽起自己袖子,先迅速给艾子青周身大穴施针稳住,又凑到他面前,一字一顿道:“子青,听好了,我现在要替你给孩子顺产位。你要,此时千万不可向下用力,不然就这么入了产道,那便是我师娘再世,也救不了你们父子二人了。”见艾子青喘着粗气点了点头,心下不忍,但仍是硬着头皮补充道,“……会很疼,你要忍住。”
白铭给艾子青口中塞了块布巾,又抬头对方游道:“师兄,你抱好他。”退回到艾子青腿/间,那双救人无数的天下第一妙手,伸向他不时缩紧的肚子时,竟也有些微微发抖。咬咬牙狠下心,掌中运了几分内力,覆到艾子青腹侧,护着底下胞宫的轮廓,开始来回使劲。
“呃——”艾子青只觉得体内五脏六腑都因着这动作而绞作一团,从上腹开始,扭结的剧痛瞬间传遍全身,一声惨叫挤在喉头,张大了嘴却喊不出声,两眼一翻,几乎要昏死过去。
白铭手下不敢停顿,顺着生产的方向仍是使劲。艾子青四肢剧颤,但仍记着白铭说过不能用力,勉强吸了口气,仍是晕了过去。
“子青!”方游抱着他上身,见状忙伸手绕到他面前,掐着人中。
白铭趁他晕倒,手下更加了几分力气,趁机将胎头摆正些许。隔着肚皮,都可看见腹内最隆起处,由白铭牵引着逐渐摆向下方。
“呃啊——”忽的一波宫缩,整个肚子揪得一阵紧,艾子青硬生生地又被这一下疼醒,瞪大了双眼,但眼前全然是一片灰蒙蒙的花雾,方才卡在喉头的惨叫现在才终于叫出声音来。
“子青!子青,看着我,看我……”方游见他眼神失焦,忙将人搂紧,额头贴上他额角,在他耳边不住唤着,试图抓住他的意识。
艾子青听见他在叫自己,微偏了偏头看向他的方向,噙满泪水的双眼仍是睁大,未曾眨眼,眼泪就自行顺着眼角滑落了。
房间外头,艾老爷和艾夫人早就闻讯而来。隔着门,听着艾子青被布巾堵着的声声嘶吼,艾老爷来来回回地踱着步,而艾夫人更是擦起了眼泪。
足足有一个时辰的工夫,白铭才终于从他身上收了手。此时,艾子青整个人已如从水里捞起来一般,浑身被冷汗湿透,嗓子也已喊得半哑,倒在方游怀里只知道哭着喘气。白铭虽收了针,但心里清楚得很,接下去情况也仍是凶险。这么一通折腾下来,艾子青体力自是所剩不多,早产的宫缩虚弱且无序,而且羊水混着鲜血一直不断地流着,这些都让产程更加紧迫。
所幸单枞即时煎好了催产的汤药,端了进来。一碗药水灌下去,没过多久就开始发挥效用。几下有力而密集的阵痛让艾子青小脸登时煞白下去,只能揪紧方游的袖子,疼得腰肢不受控制地向上挺着。
“子青,没事的,疼了就用力,子青,子青……”方游看在眼里,想起先前自己如何对待他,更加难受得直想抽自己几巴掌,但也只能不断地在他脸颊额角落下碎吻,抱着他在耳边哄着。
艾子青顺着阵痛向下使劲,反复几次却不见太大成效,只觉得眼前一阵一阵发虚,连喊疼都快喊不清楚了。
白铭见状,擦了把额头上的汗,示意方游将艾子青架着起来,让他半跪着。
这一姿势自然是大有进展,胎儿顺着产道下坠得快了些,只是苦了艾子青,身上本就无力,此时根本跪不住,只能靠方游从后环住他的身体撑着。腹中阵痛加剧,胎头逐渐钻入骨缝中还引出钻心的撕裂。艾子青觉得自己腰部以下,全然已经失去觉察力,只有延绵不断的痛楚,像从地底扎根后攀着他向上生长一般,缠紧他的半身反反复复地拉扯。
“方游,啊——方游,好痛,我好痛……”艾子青连哭都是断断续续的,不成句子,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唤着方游的名字。
“我在,子青,我在。”方游撑着他,看着他受苦却无能为力,听他每一声痛呼都像是扎在自己心头的一把刀,“撑着点,我在呢,别怕。”
“我不行了……”艾子青的身子开始支撑不住地往下滑,神色间带着些绝望,“对不起……方游,我,我做不到……”
“不会的!”方游忙将他抱紧些,吻住他耳尖,话里带上了坚决,“用力,用力就好了。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又这么耗了个把时辰,眼看着胎头已经隐隐约约出现在穴口,可精疲力尽的艾子青始终无法憋出一口气来使劲娩出头部。羊水快要流干了,方游和白铭几番鼓励,却仍然束手无策。
艾子青头向后靠在方游肩上,意识已模糊了一半,只剩带着哭腔的急促喘息。迷蒙中,似乎听到几句方游和白铭之间的对话。
“师兄……倘若……你要如何选择……?”
“……子青……子青不能有事……”
艾子青眼角泪珠滑落。他缓缓从方游身上收回手臂,覆上自己下坠着的小腹,猛然向下一推。
“啊——!!!”
随着一声凄厉的喊叫,孩子从艾子青身下滑出,床铺上血色疯狂地蔓延开去。
艾子青如风吹柳枝般向后倒去,眼帘逐渐合上,面上光彩尽失。方游抱着他,怔怔地看着眼前逐渐扩散的一片猩红。
白铭死咬牙关手起刀落,一把剪断脐带,也顾不上多看一眼,直接把孩子扔给一旁的单枞去处理,捏着针线,用毕生所有控制力强迫着自己不去手抖,以行医以来最快的速度缝合伤口。但艾子青的血已经湿透了几层的被褥布匹,仍有暗红在慢慢渗出。
“子青?小孩?”方游抱着艾子青逐渐发冷的身体,难以置信地看着,脑内一片空白。
白铭眼眶通红地瞪着他们,艾夫人和艾老爷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屋,站在远处摒住呼吸。单枞抱着孩子,无声地流着眼泪。
艾子青的呼吸渐渐弱下去,一口气吸进胸腔,久久没有吐出。
“子青……回来……”方游抚上艾子青的脸颊,声线颤抖着,“子青……你回来啊……”
一时之间,除了方游的低声呼唤,没有任何声音。
忽然,单枞怀里的婴儿哭了。初生的早产儿个头很小,轻微的哭声只宛如小猫在叫,虚浮却不容忽视。所有人一时间都转头看向孩子,只有方游仍是凝视着怀里的艾子青。
孩子还在哭,一声一声的啼哭传了过来。艾子青睫毛微颤,终是吐出了微弱的一口气,艰难地重新开始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