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屋子里的烟味是越来越浓了，到最后干脆在屋顶青虚虚地飘起了一层，仿佛是火箭发射后留下的“尘云”。空气粘稠得几乎能粘在肺子上，这可苦坏了根本不会抽烟的陈志伟，刚开始他还能勉强凑合，到最后干脆就猛烈地咳嗽了起来，没办法，他只能把身体尽可能地靠近窗户，贪婪地呼吸着从外面飘进来的每一丝新鲜空气。

    屋里的人可毫不在乎，唏哩哗啦的打麻将声，大呼小叫声，高谈阔论声，几乎能把房盖给掀下来。

    “炮！对不起边成，又是你，边七万！”

    “啊，又点炮了？今儿个真是背到家了！光你那儿这一会儿功夫我就点进一百多了，不玩了！”

    “怎么，点几炮就想走啊，那哪儿成啊，说好了打十二圈嘛，接着玩！”

    “不玩了，太背了！红红，你们两口子上一个，玩一会儿！”

    “我去也是给人家募捐去，他更不行，边成，你接着玩嘛！”

    “不玩了不玩了，今个就不是我打麻将的日子，这么会儿功夫输了三百多了，真没法儿再打了！”

    “冬磊，你上！”

    “行，上就上，救场如救火嘛，干嘛这么多人就非让人这儿三缺一呀？黄冲，萍萍，我手儿可差，你们俩悠着点啊！”

    “带会不会的人玩啊，手最冲了，你肯定能赢！”

    “是吗？谢谢，借你吉言，就凭你这话，今儿个我也非赢不可！”

    “夸你胖你就喘哪？一会儿输没了可不许赖账啊！”

    “赖账？老三，你也太小瞧我了吧？咱哥们儿啥时候干过那事啊？瞧好吧你！”

    洗牌的声音越来越大了。

    旁边聊天的一伙儿也不甘示弱，越聊越起劲儿了。

    “杜弢，你现在就算正式分配到三o七研究所了？”

    “对，正式分配了，普通研究员一个！”

    “不要急嘛，以后好好干，用不了三五年的，肯定就是所长副所长啥的！”

    “拉倒吧，哪有那么容易？那需要关系学、社会学、人情学，可咱呢，只会数学，量子物理学！”

    “哎，说真的，这方面你还真得加强加强！毕竟到了社会了嘛，不比在学校了！这‘社会学’还真得多学习点。”

    “到时再说吧！对了红姐，萍萍分配了吗？”

    “她呀，高不成低不就的，都挑花眼了，到现在还在报社挂着呢！”

    “干脆，去我们所吧，我看我们那儿也挺适合她的！”

    “她是学新闻的，又不懂理工，到你们那儿能干啥呀？”

    “能干的太多了，我们那儿又不都是搞科研的！肯定会有位置嘛！”

    “你们所出国的机会多吗？”

    “每年都有，可是论资排辈的厉害，很难轮到咱们这样的！”

    “有机会还要自己去争取嘛！等现成的，那哪有啊？”

    “就是！”

    “嗯，也是啊！”

    “对了红姐，你们公司不也不错吗？要不你给联系联系，干脆让萍萍去你们那儿得了呗！”

    “我们公司？哼，不用说我爸爸肯定不同意，单就她自己，压根也就没瞧起我们那儿！”

    “这萍萍的心也太高了吧！”

    “说不了她！哎，好几个星期没来了，我说你们这些天都干啥去了？”

    “艾新家又换了个新房子，我们去帮着忙活忙活，顺便撮了几顿。”

    “是吗？艾新，又换大房子了？嗬，你可真行，原来那个一百二十平的就不小了嘛，干嘛呀，没到一年的功夫又换了，差不离就得了啊！”

    “哪儿啊，换了个一百五的，大不了多少。我爸爸他们学院给的，不住也是白闲着，就搬过去了！”

    “你可太幸福了啊，有多少人为了一栋房子奋斗一生呢！”

    “可不是嘛！”

    “那是啥时候的事了？现在买栋房子有啥稀奇的？很平常嘛！”

    “身在福中不知福！”

    “就是！”

    打麻将的一伙猛然爆发出一阵惊呼声：“杠——开花，飘！噢——”

    聊天的一伙也连忙凑上去看热闹：“怎么回事？谁杠开花了，还是飘和？”

    “萍萍飘和杠开花了，冬磊坐庄没开门，一把就去根喽！”

    “哈哈哈哈！”

    “让你吹！这下好，去根儿了吧？”

    “不玩了不玩了，接了边成臭底子玩的，肯定得输！这牌没法打了，我是不玩了！”

    “哈，自己水平不行，海赖人家底子臭！”

    “我早就说了水平差了嘛！”

    “红姐，你来玩吧，要不就散场了！”

    “我不想玩，换别人吧！”

    “哎，萍萍，你那位呢？让他也过来玩会儿？”

    志伟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谢谢，我不会！”

    萍萍抬头看了看他，从牌桌上下来，走到他身边，关切地问道：“怎么了，不舒服？”

    “没有啊！”

    “那，去玩会儿吧，大伙都叫你呢！”

    “我真不会嘛！干嘛非得逼哑巴跳河啊！”

    大概这话有点伤了萍萍的自尊心，她有点不高兴了，说道：“你这是干嘛？那么不合群还是不好吧！”

    “我没有啊！真的！”

    “没有？那你这是干什么？蹲在一边不吱声，觉着别扭？”

    是够别扭的！这满屋子的烟熏得人喘不上气来不说，好好的屋子已经糟践成什么样子了！到处乱七八糟，拖鞋袜子雪糕纸丢得满地都是，一群人大呼小叫的，再说看看这群人的形象，明明是个男的，还穿着花衬衫，头发长的都能盖住衣领子，有的还缀着个耳环，忽忽悠悠的，这也太轻浮张狂了吧？尤其那个冬磊，说起话来总是吹五喝六的，仿佛谁都不如他，谁都没他见识多似的，简直让人有点……气愤！可是……基本的礼节还是得有，他强挤出一丝欢颜，说道：“你们玩你们的嘛，我在这儿透透风，挺好的！”

    “算了，我也不玩了！”萍萍回身朝桌上喊道：“换人了啊，我也不玩了，出去走走！”她轻轻拉了一下志伟，两个人一前一后推开房门出去了。

    门关闭的一瞬间，陈志伟清楚地听见洗牌声又响起来了，肯定是又有人上去了。

    他们下了楼，来到了云飞街上。呼吸着清凉透澈的秋风，陈志伟感到一阵阵释放。

    “怎么，你不喜欢这帮人？”萍萍问道。

    “没有啊！”

    “那，就尽量改变自己一点嘛，这帮人其实都挺好的，人也不能一个朋友也没有啊，慢慢地你就和他们混熟了！”

    陈志伟也感觉到自己刚才可能有点失态，连忙说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烟熏的脑袋有点晕，我本来就不会吸烟嘛，你知道的。大伙可能有点误会了！”

    这句话可能起作用了，萍萍听了，脸上的表情好转了不少。又往前走了十几步，萍萍说道：“刚回岗位还适应吧？以后凡事自己要小心，多想想，可不能再由着性子来了，这次的教训可不能忘记了啊！虽然最后你是胜利了，但是——总归是不太好！以后可不能这样了！”

    陈志伟本来是想争辩几句的，但是他看了看萍萍，又想了想刚才的事情，便没有扫她的兴，说道：“啊，我知道了！”

    “你们那个——王副监狱长，现在怎么样了？”

    “已经提政委了，监狱的二把手。那人可真叫刚直不阿呀！”

    “是啊，人家可没少帮咱们的忙，咱可不能忘记人家呀！”

    “是啊，当然，我知道！”

    陈志伟的心里忽然感觉一阵温暖，一阵亲切，看来刚才还是自己有些太过分了，在外人面前卷了萍萍的面子。看来真正能够关心自己、体贴和爱护自己的，只能是深深爱着自己的人哪！他内心深处涌过了一阵阵歉意。

    “你分配工作的事，还没有考虑好吗？”

    “先在报社挂着，慢慢再说吧！其实我倒不是挑花眼了，我听说明年我们学院可能有去育华大学进修的指标，因此不想急于离开学校。这么好的机会，谁不想争取争取呀！”

    “噢，是吗？可这种事情往往竞争也很激烈，恐怕不那么容易，得有充足的思想准备呀！”

    “关键还是要靠自己的能力。有了真本事，什么也不怕！我挺有信心的！”

    “嗯，那倒也是，我支持你！”

    他们又往前走了一阵子。风更紧了，天上已经叠起了层层的乌涩的云朵。空气变得更飒爽了，即使明知道可能要有小雨了，他们还是不愿意回去，这清清凉凉舒舒服服的感觉，真是一种享受。

    “你知道吗，那个冬磊，他爸爸是我们大学的副校长。”

    “噢，怪不得呢，他说话那么趾高气昂的！”

    “看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嘛！这些人基本上都是**，从小家庭条件优越，生活环境舒适，可能是有一些个性，可这也难免，人谁没有点缺点？你不也一样？现在这社会，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用得上别人，多个朋友多条路，人还是要现实点好！况且这帮人，最好还是别得罪，都是朋友嘛，互相容忍点。”

    “那是，可也不能太离谱了吧？你看那个老三，头发留的比女的还长，还戴着个戒指，还有那个艾新，挂着个耳环，这，这成什么样子嘛，男不男女不女的！”

    “我说你的脑筋是不是也太老了点？这都什么年代了，你还这么老顽固？头发留长点，戴首饰，就证明人家是坏人了？是不是在你们警察眼里，这社会上压根就不可能有好人？莫名其妙！神经病！”

    “你——！”

    两个人生起了闷气来。他们闷闷地往前走，谁也没有说话。

    远远地路过市京剧院，陈志伟看见剧院门前的海报上写到：今日上演剧目：主演：国家一级京剧演员靖筠凯开演时间：下午：14：30晚上：20：30

    陈志伟看了看表，现在正是下午两点多钟，他便停住脚步，主动示好地对萍萍说道：“要不，咱们去看场京剧吧，怎么样？国粹，特别好看的！”

    萍萍刚开始没有做声，走了几步，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说：“不去！”还故意坏坏地甩了甩头。看来她已经快要把刚才的不快给忘记了。

    “为什么？你不爱看吗？”

    “那倒不是，咱们哪，现在不看，晚上来看！家里那几个客人不能不管，再说，也要下雨了！”

    陈志伟也注意到，天空中已经飘起了细小的雨丝，气温也下降了。

    陈志伟把萍萍拉得离自己近了一些，为她遮挡着小雨。他们轻轻依偎着往回走去。

    “怎么，现在又迷上京剧了？”

    “谈不上迷。我爱看京剧的脸谱和大褂。凑热闹呗！哈哈。”

    “看不出来爱好还挺广泛的嘛！”

    “京剧都是真功夫，一招一式都是练出来的，很不容易，很让人佩服！”

    “那有什么用？‘台下苦练十年功，不如歌星三分钟！’歌星演一场的出场费，就够一般京剧演员挣一辈子的！这社会，就这样，没治了！”

    “你什么时候学的跟你姐姐一个样，老那么现实？当心钻钱眼里去出不来！”

    “呸，我才不会呢，我说的都是事实嘛！”

    陈志伟还想说什么，可又怕刚才不快的情形会再出现，便砸了砸嘴，转移了话题。

    “对了，我看今天一飞哥好像不太高兴？他怎么了？”

    “还不是因为入选国家队的事？本来内部传来消息，说他已经选上了，他自己给国家队的一位助理教练打电话也确认了此事。可是在公布国家队最终集训名单的时候，还是没有他。他受不了这个打击，病了一个多星期，幸亏姐姐一直照顾他，这才刚好点。”

    “本来都确认了，怎么还没入选呢？”

    “听说是主教练不同意。这洋老头也真是的，一点也不给下边人面子！”

    “人家是堂堂的国家队主教练嘛，肯定要大权独揽，自己说了算。不过咱们也得承认，一飞哥今年在金都队的表现照去年比还是略略差了那么一点。他还得继续努力呀！”

    “唉，二十五六岁的人了，一直想入选国家队，可每次都擦肩而过，心里肯定受不了。年纪越来越大了，恐怕以后机会也是越来越少了！”

    “那倒不至于。搞体育的，尤其是足球运动员，二十七八岁才是黄金时期，也是出成绩的时候，他以后还是大有机会的！”

    “但愿吧！”

    “听说现在国家队的竞争确实很激烈，据说现在这大名单最终还要淘汰一批呢，最后只有二十二个人能去日韩打世界杯！”

    “是吗？怪不得呢！剩下不到一星期世界杯就开打了，你说中国队能打成什么样啊？”

    “不好说！弄好了能赢一场吧，赢哥斯达黎加。对巴西嘛，不要想了，对土耳其也基本上没戏！”

    “现在外面球迷干得可火了，听说不少球迷都要去现场给中国队加油助威，光咱们这里的球迷协会就要派出去一百多人呢！”

    “呵呵。现在人们的收入越来越高了，闲暇时间也多了，出去看看球，为国家队加油助威，顺便旅旅游，这也是好事，也是爱国主义的一种表现嘛！”

    “可也是啊！”

    雨渐渐下大了，他们加快脚步往回赶去，很快进了住宅小区，来到了楼门洞下。楼上唏哩哗啦的打麻将的声音清晰地传下来，陈志伟回头向外看去，雨下得更大了，远处的高高的钟楼，近处的楼房、汽车，都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雨雾里。他只感觉到自己上午刚到尹家时那种轻松愉悦的心情，现在已经变得和这天气一样，混混沌沌的，灰蒙蒙的了。 2k阅读网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