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三二年冬夜，古阳。(.)这一年，叶凌四十岁。

    窗外的天空阴沉沉的，苍穹环盖之中，入目尽是黑暗。古阳南郊的火车站外密密匝匝地停满了各式各样的出租车，师傅们抄手缩脖，紧紧围在出站口处拦截紧锁布满沧桑的铁栅栏前。

    夜已深极，但借着不宽的街道前，那仅有的一盏莹色劣质罩灯，依稀可以见到极速涌动的气流裹挟着悬浮在空气中雪沫子，形成了一道道凛冽的刀锋，浮沉消散。

    马路旁的积雪犹在，车窗上方才被清理的痕迹依旧清晰，甚至有些未来得及的收置的抹布，还掖在前挡风玻璃上，在昏黄的暗色中形成一块块难看的突起。

    过了好一会儿，那些仍然躲在车里暖气包围下，使用对讲机东拉西扯着的师傅们，就不得不拉开车门走了出来。

    原本就不甚正常的面色，此刻被寒风点击，霎时便染上了一层潮红。有些厌恶地抬头望了望天空，紧紧皱眉口中不知正嘀咕着些什么。

    厚重的皮靴重重地在湿滑的地面践踏了一番。插在口袋中双手习惯性地叠在鼻翼前，呼出了一大口浊气，随后掌面狠狠搓了搓。

    “啪啪！”随手拾起车窗前凝结为一条的抹布，在车身上轻轻敲击了一番，随着粘在铁皮上残雪簌簌而落，弥漫飘飞，所有地人都向那儿聚集而去。

    只留下背后不远处，那幢规整的大楼巍峨耸立，依旧坚守着古阳许久之前的淳朴和平和。

    从临江开来的火车如期而至，冰冷的钢制曲轴和连杆发出节律性的摆动，推动着地面静静后退，巨大的车头处，两束炽白逐渐弥散，将整个站台映照的一片静默。

    硬座车厢打开，穿着制式的列车员将一袋事先准备好的垃圾丢下，手中持着强光率先跳下来，然后是早已等待不耐的，扛着大小包裹一众行李，穿着臃肿的远行旅人。()

    叶凌背着他唯一的行李有些笨拙的顺着旋梯跳下火车，没有急着跟随人流向前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单肩背包，仰望着天空，随后重重吐出了一口气。

    脚步缓慢地顺着脚下凹凸的砖石向前行着。很快，一层晶莹地冰粒便浮现在了他嘴角旁，不过他却毫不在意。

    眼神四下里打量着这个地方，站台上的灯光相比站外更加微弱，甚至只能够在夜色中撑开一小块暗黄，但叶凌却很喜欢这种感觉。

    眼睑低垂，从灯杆下的一块光晕走到另一块光晕，就仿佛从一个世界走到另一个世界那般感觉，有些萧瑟地走在用以疗伤的灰白旧路上。

    很快便在晕黄中行到了车站正前方，古阳是个小地方。车站也小的可怜，上车下车的人寥寥无几，乃至靠在站台上都可以清晰地看见候车室里的动静。

    下意识地瞥过余光，只是趁着这个不算太长的当儿。他记忆中那些几近被窖藏到几近泛黄发霉的部分被快速翻检了出来，许多年之前，他就如同现在这般，一次次行走在这条通往温馨的路上。

    而他几乎是以同样的姿态，同样的动作，同样的方式缓缓留存。一切就像是曾经，直至今日都未曾有过丝毫改变，在数十年之后，这样黯淡萧瑟的冬夜，时光流转聚焦重演出寂寞。

    “呼！”过了许久，有些发怔的叶凌呆愣之后，如是发出一声释然。候车室中的光在他面前铺撒，氤氲起一层极不真实的浓厚。

    他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在已然链实了铁索的玻璃门前驻足，可惜入目之间都是一副副陌生的面孔，诡谲的寂静堆积着。

    没有志得意满地笑脸，疲惫和睡意在这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子里侵袭着每个人的神经。

    “原来一切都变了啊！”在有些难忍的失望之中，叶凌原本充满希冀的心，顿时冷彻。仿佛古阳的一切都已经俨然将他遗忘。

    此刻，只有身后一道道冷漠至极的手电炽亮，不断在摇晃之间，投射在他寂寞孤单的背影之上。

    将他从记忆的沉眠中唤醒的是一个稚嫩的声音，身旁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儿有些顽劣地跑跳，迅速冲到叶凌身前，站定。

    古阳的夜照例是很安静的，即便是在嘈杂的车站也不例外。耳际间只有匆匆行过的脚步穿行，不断有人从身旁错身而过。

    由于叶凌始终走得很慢，前方拥挤狭窄的出站口，已经形成了一波不小的人潮，即便自己处身在此，却始终在行走时不断推搡摩擦。

    然而，此时突然停下的小男孩儿便仿佛迎在湍急水流中的顽石一样格格不入。习惯性地扫过眼去，只见那男孩正站在月台边缘，踮起脚尖用力地向后挥舞着手臂。

    使用着于此地决然不同却深植于叶凌灵魂中的吴侬软语大声喊叫着，裹实地有些夸张的身体呈一种诡异的姿势弯曲着，头顶处的绒线帽也随之歪向一侧。

    白皙地小脸在冷气中倍显红润，嘴里的气流瞬间喷出很远，喊道：“阿妈，快来看。好白相啊！”

    他只是顾着向后眺望，却是忘了自己。虽然人流已经过去了一大半，但是处在叶凌身后的人显然也没有放松的意思，反而更略显焦躁。

    轻轻又无意之间的推拒，让得已经弯曲到了极致的身子，瞬间倾倒。脚下猛地一空，整个身子便像着空洞却深邃的铁轨方向跌去。

    不过甚至还未待呼救，手臂上的衣服就已经被一双温暖的手牢牢抓住了。

    “当心。”将男孩扶稳后，叶凌轻提了提脚踵，同时左手再一次将右肩上背包的带子向上扯了扯。

    小男孩的阿妈此刻匆匆追来。脚步轻碎，看得出来着实有些急。这不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南方女子，模样很周正，恍惚只有二三十岁的年纪。

    脖子上围着一条长长的洁白毛线围巾，这围巾很宽。几乎已经遮挡了半张脸，而且这里的光线又实在模糊，样子自然难以辨清。

    只是露出的一双眼眸，亮晶晶地如是一泓清澈的秋水。弯弯地始终带着甜糯的笑意。叶凌平静地目光骤然一乱。

    这眼神，竟然在他心中出现了一抹荒唐的熟悉感！

    “谢谢！”这女人轻声道了一声，是很正宗的古阳话。兴许是离家久了，这话软软的，仿佛在水中浸过了似的。

    叶凌心中重又浮现了一丝回忆。久久没有说出话来，眼睁睁地望着那女人有些埋怨地数落着小男孩儿渐行渐远。

    何其相似！他在心中暗道。

    叶凌嘴角抹起一丝苦涩地笑意，随即释然地摇了摇头，走了两步。抬眼再次看了看这个连稀疏都算不上的冬日夜空。

    深心处有种难言的疲累，深吸一口气。冷彻的寒意直透心脾，这种家乡的感觉让他很受用，迟疑了一阵，他哈了一口气，将双手蜷缩着捂住了失去知觉已然被冰冷冻结麻木的耳朵。

    从容地将套头衫和棉衣上的帽子一层层地套在那有些微乱的头发上。随即，静静地迈开脚步向前走去。

    古阳，这个爱恨都浸在骨子里的地方，他又回来了。

    未曾察觉间，他黯淡的嘴角出现了一抹久违至极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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