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相见已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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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五章:相见已陌路

    一拜过后,子笛便早已被神官们搀起了身,徒剩一身落魄,定定站在那里发呆的疏影。

    终于,疏影也回过了神儿,他叹息道:“罢了。”

    一道飘渺的银光自他的心口处缓缓溢出。

    子笛一甩长袖,将那道命魂收归,而后不说一话,匆匆离开了天宫。

    众神官也随之而散。

    疏影孤身一人走出密室,在冷冷清清的天宫中俯瞰人间……那里盛世繁华,却不属于他。

    何去何从呢?

    白夜倦懒地倚在窗边,如今他已经连翻书的心情都没了,只百无聊赖地望着远山竹林青翠,天际蔚蓝。

    一面金灿灿的令牌从天而降,越过那方“仙君神殿“牌匾,飞入被竹林环绕着的小院落,直奔白夜的窗前。

    白夜双唇紧抿,沉默了片刻,幽幽一叹: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

    是子笛的神尊谕令。

    他将令牌紧握在手间,闭起眼睛,将即要夺眶的泪水忍了回去,而后深深呼吸,捏了个决,踏云飞上了天空。

    众神官齐聚木渊宫。

    子笛倚身坐在宫中的神位之上,倾山、倾壁两名弟子分站在神位两侧,神官敬拜之后,便都等着子笛开口宣布神命。

    “还有一位神君没来,等等他吧。”长久的肃默之后,他终于道出了这样一句。

    话刚说罢,白夜便飘然进了大殿,单膝跪地,拱手一拜:“夜玄宫白夜神君,参拜神尊。”

    子笛点点头,“嗯,如此就齐了……你还是喜欢姗姗来迟。”

    白夜苦涩一笑,没有回话,心中却已了然子笛今日此举的目的。

    “神尊召我等来此,可是有神命下达?”有不明真相仙家忍不住开口问道。

    “是有关神印金砂的传承之事,本尊已有合适人选。”话说着,子笛的目光淡淡瞥了瞥在位众仙。

    所有神仙皆是眸光一亮,木渊宫中的弟子心中更是激动忐忑了起来……依照常理来说,每一位继承者都是神尊的徒弟,此番看来,倾山和倾壁的机会应该是最大的。

    寂静无声,全竖起耳朵来等着子笛宣布。

    子笛化出神光,一抹耀眼的金色四处游曳,最后定在了白夜身前。

    “白夜神君接印。”他弯起唇角一笑。

    顿时,众仙家议论声四起: “竟没有选木渊宫的弟子?”

    “怎么会是夜神?”

    “可能因为夜神是神尊手下第一君吧。选他来做,也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呢。”

    白夜就在这片议论纷纷中,默默接过了神印,任凭那一股温暖的力量流入体内,最后,眉间生出一点金砂。

    他垂下眼睛,跪拜谢恩:“多谢神尊厚爱。”

    白夜声音一如平常,心中却越发苦涩。他终究还是选了他,有了这一点金砂,以后他就要继承神尊之位,可是那时……昔日的好友,还在么?

    子笛赐给他金砂,是为了全心去救那只小妖,免除后顾之忧。

    换血之法过后,子笛就会一点一点丧失神力,而金砂的作用,就是可以将那些失去的神力,转赐到白夜的体内。

    所以,白夜将会一点一点地继承他的力量,直到他仙逝的那一天。

    那一天,他就会拥有子笛全部的神力,登位称尊。

    可是子笛却回不来了。

    再无知音与他一并饮酒作诗,逍遥山水。

    这样的荣耀,想来便心痛。

    接印仪式过后,子笛自神座上缓步走了下来: “待我去后,由白夜接掌我之神位。除此之外,本尊与天帝商讨,经由天帝同意,另有两条神命下达,以后无论我在或不在,世代继承的神尊和仙家皆需遵守……

    第一,花隐与神界有关的记忆已经丧失,任何神官仙家皆不得以法力或药物唤醒,违令者,处灰飞烟灭之刑;

    第二,花隐之魂投往人间,由每一代的命宿神君亲写命书,必要保她生生世世安逸喜乐,轮回无忧,违令者,处灰飞烟灭之刑。”

    肃穆过后,众神倾身而跪:“神尊在上,臣君定谨遵神旨,永不违令。”

    子笛负手走过,脸上虽是浅浅的笑意,语气却多了几分伤怀:“如此,便好了。”

    说罢,孤身走出大殿。

    冷清的背影远远消失,化为一道落寞。

    换血之法需历经一个月的时间,且必须在天宫冰床之上施法,在施法过程中,灭灵之毒会暂时隐去毒性,如此一来,可说是平白为中毒之人延长了一个月的性命。

    可是,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在天上的时间就如流水般匆匆逝去了,转目人间,却已过了整整三十年。

    终于,那扇门在浓郁的血墨香气中缓缓洞开,子笛怀中抱着昏睡的花隐慢慢走出,脚步是从未有过的沉重。

    白夜明显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神力正在渐渐增强。

    他抬眼看着面前子笛苍白的脸,无声接过他怀中的花隐,掐指算过之后,方道:“你给她的身份,是北陵国古阳城中书香世家花府……花敬之的膝下千金?”

    子笛微微点头。

    “我帮你将她送往人间。”白夜捏起祥云欲走。

    子笛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虚弱一笑,“让祭雪去吧,你随我到云灵山坐一坐。”

    于是祭雪抱过睡得正熟的花隐,转瞬不见。

    施用换血之法过后,子笛外表看似变化并不大,除去脸色苍白如纸,气息略显虚弱之外,他还是可以自由腾云穿梭的,仙气凛然丝毫不减。

    可白夜知道,自己体内的神力每多一分,就意味着子笛的神力又丧失了一分。

    两人踏云来到了云灵山。

    “我就知道你会再来这里,所以大施灵力,用结界护住了整座山,这里所有一切,都保留着最初的样子,三十年未变。”

    子笛的眼神在阳光下倏忽一驻,“不想你竟如此有心。”

    白夜涩涩一笑。

    “话说回来,你向天帝求情要走了鬼铃儿,后来究竟如何处置了?”子笛忽而问道。

    “我求天帝饶她一次,只废去了她的妖法,将她打回了原形。”

    “那她如今在哪?”

    “她……“白夜顿了顿,无奈一笑,“她在九华山。”

    “哦?”子笛的眼中露出几许趣味,“算算时日,你家的那只狐狸也差不多快回来了,若让她看到你收留了另外一只狐狸,岂不是会打翻醋坛子?”

    “哈,她是狐狸宫的宫主,下世渡劫之前我曾答应过她,在她走后要为她好好照顾天下间的狐狸。所以,她不会无故吃醋的。”

    “你对狐狸,总是喜欢手下留情。”

    “你对那只小妖,还不是一样?”

    子笛不再多说。

    “你总这样任性。”白夜的声音微微发酸,“从前也是,表面上对什么都不在意,性子淡然,其实……你比谁都任性。”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子笛与他一并走着,来到河边,懒懒散散地坐下来,抚摸着树下那一方刻有“蝶小妖“名字的坟冢,雅雅一笑:“前因是我种下的,后果自然也该由我自己来承担,就让我再任性这最后一次吧……也算是,应了这场劫。”

    “你活了这么多年,看过无数的生离死别,缘来缘散,最终却还是看不破。”

    “看破?”子笛浅笑着,“哈,何为看破?无心无爱算是看破么?那我问你,若今时之事发生在你和那只狐仙之间,你又该如何抉择?你要眼看着她魂飞魄散?”

    白夜沉默了下来。

    “所以啊,“子笛的目光定在远处,“无忧子当初曾为我渡劫人间之事随口说过一首打油诗,此刻想来,倒真是那一番道理。”

    “什么诗?”白夜问。

    子笛缓缓念道: “墨里种花花不开,酒里问情情不在。要说浮世几轮回,红尘不过一碗水。载舟沉舟亦覆舟,得失失得失亦得。生死死生死而生,看对看错看不破。”

    算不算是一种预言呢。

    “陪我喝酒吧。“白夜将酒壶递给他,”以后,怕是再也不能与你共饮了。”

    “那我们今日便来大醉一场,你将你这些年所藏的好酒都拿出来……”子笛遥遥望着远山,“以后,我怕是想偷都偷不到了呢。”

    后来的云灵山中,两位千杯不倒的绝世神仙双双醉了酒,躺倒在河边草地上,连风中都夹带着浓烈的酒香。

    再后来,子笛醒来,将飞龙剑和朱凤剑深深埋在了蝶冢的旁边。

    从此葬剑远世。

    他再也没回过天宫。

    生命如风。

    只盼此情此义如青山依旧,绿水长流。

    北陵四十六年。

    古阳城,南石巷。

    这条冷清的小巷平时鲜有人来,今日却有一位身着白袍,手执折扇的俊美少年拐进了这条幽深的巷子。

    已经过了三十年了啊。

    如梦似幻,恍如隔世。

    不知那间画坊还在不在。

    少年缓慢地踱着步子,目光留恋地望着整条巷中的各处景物,爬上墙头的藤蔓,墙角阴湿的青苔,阳光温柔地投射下来,映出了阴凉的长影。

    熟悉且陌生。

    脚步最终停在一方挂有“墨云阁”牌匾的画坊前,少年昂头看着那面不落灰尘的匾额,目光不禁微微发怔,而后鬼使神差地便推门走了进去。

    坊中画台摆设依旧,有几个女子正忙里忙外地清扫着,听见“吱扭”开门声,她们纷纷朝门边望去,目光异常奇怪,像是十分意外会有人来到此处。

    “公子有何事?”领头的姑娘率先问了一声,细细打量推门而入的这位少年,他的样貌竟是难以形容的俊美,犹如下凡仙人一般,有着浓墨般漆黑的长发,眼眸如星辰般深邃,一身宽大的素袍,手中拎着一柄再普通不过的折扇,眼神温和而又淡漠,他随意瞥过来一眼,便惹得人一阵心跳。

    只不过,少年的脸色白皙之极,根本不似常人,倒像是生在大病中一样,毫无血色。

    “呃……”他犹豫着开口问道,“你们是?”

    “我们是苏府的人,我是苏天师的弟子,她们是师父派来负责打理这间墨云阁的丫头们。“那姑娘上前一步,”公子又是何人呢?”

    少年没答此问,目光在画坊厅中上下游离。想当初,他离开此地,那个天师曾对他说过,要等他回来。

    这里的摆设一如三十年前,丝毫未有变动。

    如今,他终于回来了。

    “她怎么样了呢?”

    姑娘一愣,”谁?“

    “……你师父,她怎么样了呢?嫁了什么人?膝下可有孙儿?这三十年来,她过得还好吧。”

    三十年?

    那姑娘听到了这个字眼,终于觉出了些什么,不由再次将眼前这少年打量了一番,而后一脸苦涩地笑道:“公子想错了,师父守着这间墨云阁,守了三十年,等了三十年,终生未嫁,何来孙儿?这墨云阁本都是她亲自打理的,只因如今她年华已去,缠绵病榻,才不得不将我们派了过来。”

    少年的心生生一痛,“她病得很重么?”

    “大夫来瞧,说已经熬不过两日了。”她回着他的话,语气哽咽了起来,“她是在撑着最后一口气,想等到那个人吧……我们都不知师父在等谁,公子你无端闯进这墨云阁定是与师父有所渊源,你可知道师父在等谁?能不能帮我找到他,也好让师父走得安心?”

    他垂下眼去,沉默了半晌又抬起来,叹道:“……她是在等这墨云阁的老板。”

    “那这画坊的老板在何处?”

    少年言辞一顿,表情有些犹豫,最终却还是缓缓吐字应道:”我就是这画坊的老板。“

    一声罢,厅中众人都愣住了。

    入夜之后。

    苏府。

    门帘被轻轻地掀开,淡淡的墨香飘进了床边。

    苏吟风睁开眼睛,翻转过身子,已经略有花白的头发铺在枕上,她枯瘦的手中紧紧握着一枚金色面具,循着那丝熟悉的墨香朝房门边望去。

    当那个经年未变的白衣少年走近她床边时,她深陷的眼眶蓦然就湿了。

    她已经变老,容颜不再,而他却还是那样年轻。

    她用嘶哑而老态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唤着那个名字: “墨隐,墨隐……墨隐……”

    爬满褶皱的手松开了面具,转而向他无力伸开。

    少年轻轻握住那双手,挨在她床边坐了下来,“你不是说要找个比我好一千倍的男人么,为什么要这样傻?”

    “你这个黑心鬼,到我临死前才来看我……”

    他轻声一叹。

    苏吟风撑着病体强行起身,扯动干裂的嘴唇对他笑了一笑,“我已走不动了,你可否将我背至院下,我们就这样,坐在一起聊一聊,一起等天亮,可好?”

    他点点头,抱起她的身躯,她很轻,只不过他的力量却好似瞬间流失了一般,短短几步路程,竟显得吃力得很,将她放在院下的躺椅上之后,他开始重重地喘息。

    苏吟风自是意识到了什么,看着他月下惨白的脸色,声音虚弱地问:“你……怎么了?”

    少年微微一笑,摇摇头。

    眨眼之间三十年,一切都变了。

    他沦落到一丝神力都没有,连抱一抱她都会感到阵阵头晕目眩,而她也变了样貌,眼前苍老的面容让他几乎不敢回想记忆中,那个挥舞着桃木剑,信誓旦旦骂他是黑心老板的少女。

    物是人非。

    “墨隐?”

    “嗯。”

    “黑心鬼?”

    “嗯。”

    “你这个妖孽。”

    “……什么?”

    ”偷人心的妖孽。“

    “嗯。'

    “我恨你,恨你恨你……”

    “嗯。”

    她无力靠倒在他的肩膀上。

    “我等你好久,等到头发都白了。”

    ”我这不是来了么。“

    “……可你还是不爱我。”

    北陵四十六年六月,一个无风的夜里,名声响彻一时的苏吟风女天师,久病不愈,翕然长逝,终年五十一岁。

    她一生未嫁。

    只为等一个人,三十年如一日。

    最后,那人来了,陪她看了最后一眼初升的朝阳。

    终年道尽桃花事,天上人间两难全。

    古阳城中还有一个大户。

    花敬之是北陵国有名的学者,生于书香门第,娶有尉氏一妻,膝下有一女,名曰“花隐”。

    话说这花隐自娘胎生出之时手腕上便配有一个精美别致的玉镯,因那玉镯取之不下,又美得不似人间之物,故而城中之人皆传闻,花敬之的这位小女儿是仙子转世,为此,花敬之对她一直疼爱有加。

    玉镯的内壁,刻有一字:笛。

    还有五日,便是花隐出嫁的大好日子。

    依照习俗,男女双方在嫁娶之前不该见面,以免冲了忌讳,但可叹,这花隐本性调皮,又与定亲的男子自小相识,忍了几日,两人终于相约还是要偷偷见面去街中玩闹一番才成。

    她扮成男装,拉着与她一并换装出行的小丫头来到市井之中。

    “小姐……不不,是公子。”小丫头小声哀求着,“小的求求你了,咱们还是早些回去吧,若被老爷发现,小的又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哎呀,“花隐挥着男子所用的折扇,毫不在意笑道:”出都出来了,怎么能这么快就回去,再说,陵哥哥还没来,我们说好要一起去找先生算命的。“说着忽然朝远处招了招手,”陵哥哥,这里这里!”

    那被她唤作“陵哥哥”的公子便快步上前走到了花隐身边。

    “去哪去算命比较好呢,听说很多年以前咱们城中有一个名叫胡半仙的神算先生,算的可准了,只不过他也是名扬一时,后来就无故失踪了……要是能找他算就好了。”花隐有些苦恼。

    “其实算不算又如何呢,你嫁给我,自会幸福一生。”陵公子笑着凑到她耳边轻说。

    花隐的脸上泛出几许红晕,“讨厌了你。”

    对话之间,一个身着紫袍的男子走到了她身前。

    “花隐……”

    花隐和陵公子皆抬起眼奇怪地去看。

    “你是谁呀?”她惊异地问道,“诶,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我是疏影。”他苦笑。

    陵公子察觉到疏影看向花隐时不一般的目光,便挺身站到了她身前,冷冷说:”这位公子,花隐是在下的未婚妻子,不知你寻她何事呢?“

    疏影抿了抿嘴唇,艰难地开口问道:”你们要成亲了?“

    两人同时点头。

    “我在找一个小玩意儿,其实也没什么,但那是我朋友曾送给我的礼物,应该是在花隐姑娘身上的……胖胖的,笑着的,很可爱的一个面娃娃。”

    花隐听罢便开始努力地回想,半晌过后,终于恍悟一般,长长地“喔……”了一声,继而一脸歉意道:'似乎是见过一个面人娃娃,我也不知它怎么会在我身上,当时我看它已经旧了,便让下人拿去丢掉了……那是你的么?为何会在我身上?奇怪了……”

    疏影怔住,手指紧握。

    已经……丢掉了么。

    也好。

    她已经忘了啊。

    “方才听你们对话,似乎是在找算命先生?”疏影开口问。

    “是啊。"

    “我知道一个人,他住在百里外的云灵山中,乃是隐居于世的神算,你们若有诚心,可以前往那里求他一算。”

    “真的吗?”花隐和陵公子皆惊喜地问道。

    疏影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如果我也可以丢掉你,如果我也可以失忆你。

    花隐。

    花隐打发身边的小丫头回了府,自己与陵公子一并上了马车,前往百里之外的云灵山,一日之后方才到达。

    沿着蜿蜒的山路向上爬,花隐不知为何,总觉得这山中的景致似曾相识,可又想想,也罢,哪座山上不是花花草草天青水碧的?

    正午时分终于到达了半山腰,山腰中横着一条清澈的小河,小河不远处搭着简单的茅屋,远远地可以望见河边有一抹白色的背影,是名少年,正懒懒地倚在树下打着盹儿。

    慢慢走近。

    少年似乎睡着了,俊美悠然的面容,一身的素锦白袍铺散在绒绒的草叶上,他听到脚步声,翻个身,不大精神地睁开了眼睛。

    “诶?“陵公子率先吃惊起来,”你不是上次在墨云阁中,为花隐画像的那个画师么?”

    少年撑起身子,抬脸瞧瞧站在身前的这一男一女,目光有一时的失神哀伤,而后却又佯装恍然大悟一般,浅浅笑道:“唔,是你们……你们成亲了没?”

    花隐拉着陵公子一并在少年身边坐下来,“没呢,还有几日,我们又是偷偷跑出来的,听闻这山中住着一个算命先生,所以特来求算一命,诶?“说着语调微微一转,”你是墨云阁的画师,又为什么会在这儿?”

    少年看着她熟悉的面容,听着她熟悉的声音,想祝福地笑一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最终作罢,只淡淡道,“这里啊,这里是我家啊,我就住在这儿呢。”

    花隐与陵公子面面相觑,“难道你就是那人口中所说的神算?”

    “是谁告诉你们来这里算命的?”他问。

    陵公子想了想说,“一个很奇怪的陌生人,他说他叫疏影。”

    “唔……这样啊。”

    顷刻间了然。

    “我确是可以算命,姑娘,将手纹给我看一看吧。”

    花隐听罢,乖乖地将手伸给了他。

    他轻托住她的手心,熟悉的悸动,熟悉的温暖,熟悉的纹络,目光定在那细密的曲折上,看了好半晌,眼睛连眨都舍不得眨。

    他曾握着这只手,挥笔作画,告诉她,墨要略浓一点,随心而去,画出来的事物方才灵动。

    他曾握住这只手,告诉她,从现在起,你乖乖站在我身后就好。

    如此深切地怀念起来。

    “怎么?”见他许久不发话,花隐终于忍不住唤了一声。

    “唔,”他放下她的手,轻轻一笑,转目对陵公子道,“看样子,这位姑娘是福贵之相,将来嫁给公子,定能助公子一路仕途高升,所谓花隐美眷,似水流年,姑娘也定会终生喜乐无忧,此乃上上之命。”

    “真的吗?”花隐与陵公子不由开心地笑问。

    少年点点头,“嗯,真的。”说完站起身来,却不料周身无力,身体又软软地倾倒了下来。

    陵公子吓一跳,匆忙上前扶稳了他,手触到他的心口处,几乎连心跳都摸不出来,陵公子不由担忧问道,“……你没事吧?”

    少年只是摇头,白皙的脸色犹如宣纸。

    聊谈之间,日头渐渐西斜。

    “不早了,两位早些下山吧,免得等到天黑山路不好走。”少年语气温和地提醒道。

    花隐与陵公子闻声站起身来,“多谢招待,后会有期。”

    说罢便欲离山。

    “等等。”少年忽然叫住了两人。

    两人不解地回头,却见那少年已经走进了茅屋之中,再出来时,手中多了一把油纸伞,他将伞递到花隐的手上,目光中露出了几许别样的温柔:“天要下雨了,记得撑伞。”

    会下雨么?

    花隐和陵公子皆不太相信地抬头望了望漫天火红的夕阳,对他的话抱有很大的怀疑。

    少年见状,又将伞往她手中推近了一些,“带上吧,一会儿会下雨的,别忘了,我可是神算呢。”他笑了笑,风轻云淡。

    花隐接了过来,“谢谢,改日我会送还的。”

    少年只是默默地勾了勾唇角。

    “敢问,神算先生是……”

    “我叫墨隐,笔墨的墨,隐世的隐。”

    “墨隐公子再会。”

    花隐与陵公子一并踏上了离山之路。

    那名叫”墨隐“的少年就一直守在茅屋前,定定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目光动也不动。

    半个时辰之后,忽然下起雨来。

    一滴一滴的红色雨珠,铺天盖地落下来,打湿了花隐的脸,陵公子为她撑起伞,在红色的雨幕中继续前行。

    “这雨水……怎么会是红色的?”

    花隐看着眼前如梦似幻的一幕,心头毫无原因就是生生一疼。

    好像有什么挚爱的人,忽然就不见了,可她记不起来。

    她停下脚步,回望走来的山路。

    “好美啊。”

    “是啊,真美。”

    恍恍惚惚中,似是丢掉了什么,那些温暖而美好的事,伴随漫天的红雨,落下来,看不见。

    不记得。

    不记得,谁说过要在一起。

    其实也有比这场红雨更美的。

    更美的是千草坡中那人绝世的睡颜,还有被吵醒之后,笑眯眯地看着她,叫她一声小色女。

    更美的是每日早起背诵永远也背不完的《千咒经》,站在木桩上挥剑,看着朝阳一点一点升起来,练功的时候不小心从半空坠落,那人在千钧一发之刻飞身温柔地拥她入怀。

    更美的是堆得胖胖的大肚子雪人,还有那人凑在自己耳边轻轻呵出的热气,手指在眼前一比,雪花就为她跳起舞来。

    更美的是那人拿过自己手中微微皱了的叶子,毫不顾忌的放到唇边,吹出悠然的曲调。

    更美的是那人对自己说:“我说的在一起是指……你可以毫无顾忌地和我一起上天入地,同进同出,朝访天涯,夜临沧海,和我一起度过一段很漫长的岁月,不止是一百年,也不止是一千年,而是直到我死去,直到你能看见红雨的那一天,你懂吗?”

    她懂的。

    只是她不记得。

    那些记忆,被封存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永远也拾不起来。

    红雨之中,仿佛又听到了谁寂寞的声音。

    一羡蜉蝣,朝生暮死。

    二羡凡侣,携手白头。

    三羡草木,无心无苦。

    四羡飞鸟,归去自如。

    有一个神仙,终生都在追逐这四个再简单不过的愿望,却终究一个都没能实现。

    云灵山的茅屋前,那少年已经不见。

    只留下一袭染尽了红尘的仙衣。

    其实在这之前,他与她是见过一面的。

    那是在苏吟风辞世之后,他回到墨云阁,摘下了那面牌匾,正准备将画坊上锁,却有一男一女登门而来。

    “请问,有画师在吗?”少女小心翼翼地探进头来,他抬眸之间,与她的目光两两相撞。

    手中的画纸因为他的瞬间失神而飘然落地。

    “你是这里画师吗?”少女又问了一遍。

    他觉得自己在那一霎那几乎已经失去了言语,只怔怔地点头。

    而后她将自己的未婚夫也叫了过来,“陵哥哥,这里有人喔,早听爹爹说这间墨云阁以前是非常出名的画坊,就请这里的画师给我画一幅像吧,待我出嫁之后也好给娘亲留个念想。”

    他便上楼取了笔墨纸砚,坐在厅中,一笔一笔地描出她的轮廓。

    她的坐姿还是那般不够老实,动来动去的,不过也没关系了……因为即便闭上眼睛,他也能将她的样貌绘得一分不差。

    但第一张画却废了。

    因为她百无聊赖之刻,忽然唱起了歌: “南方有高树,阴小难乘凉。汉江有游女,令吾思断肠。汉江宽又广,无可游对方。长江长且远,竹筏怎通航……”

    调子依旧不准。

    他听得愣住,笔下一顿,一滴墨渍便浸脏了整幅画像。

    好在她并不在意多等些时候,他方又重新画了一幅。

    她问那名陵公子,“我唱的好不好听?”

    “这是多少年前的民谣啊,词俗便也罢了,你唱的还走调,唉。”

    她听完便有些不高兴了,“可是我只会这一首嘛,爹爹也没为我请乐师。”

    正值他完墨,于是他将那幅画像递上前,对她微微笑了笑,“姑娘这一曲,是我听过的最美的民谣,余音绕梁,终生不忘。”

    花隐登时便高兴了起来。

    她目光一瞥,望见了一旁放着的画坊牌匾,“诶,画师为何要将这牌匾摘下来呢?”

    “因为要走了。”

    花隐”喔“了一声,蹲下身来,摸了摸匾上的三个大字,随即眼神一定,忽然觉察到了什么,惊讶叫道:“咦,匾的背面有刻字呢……”

    他的心忽就悬了起来。

    追溯起来,该是在很多年以前,她仗着他的宠溺,便死活非要他在这匾的背后偷偷篆刻下来的。

    墨隐生生世世宠爱他的小花隐,此情至死不渝,空口无凭,刻字为证。

    她疑惑起来,指着那行细小的刻字转目看向他:“画师,这行字中的花隐是……”

    他佯装不在意地解释:“我曾有一名小徒,名叫花隐。”

    她站起来,用手指着自己,笑道:“啊,我的名字也叫花隐呢!”

    他眼眸一垂,“唔,同名呢,真巧。”

    “是啊,好巧。”

    她似乎兴致大起,又去抚摸那上面的刻字,却发现,原来在那行誓言之下,还有一小行字: 小妖,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画师,你的徒弟可真幸福啊。”

    他笑而不语。

    花隐于是又去叫陵公子,“你以后也要对我这样,不然我不嫁你的。”

    “好好好,你说什么都是…… ”

    他们两人嬉笑着,墨隐便在一边淡淡看着她的笑颜,还有她手腕上那环精致的神界玉镯。

    花隐,我就在这里啊。

    就在你身边啊。

    人间降下一场红雨之后,花隐与陵公子成了亲。

    自那之后,墨云阁中再也无人居住,就此破落下来。

    花隐再也没见过那名一身白袍,笑起来眼睛微微眯起,一脸温柔的少年。

    也再也没见过那名指引她去云灵山算命的男子,疏影。

    从此,她与陵公子携手走遍了大江南北,看遍了漠北鹰飞。

    只是独独遗忘了谁。

    花隐也曾去过云灵山,想将油伞还给那个名叫”墨隐“的少年,山中却早已空无一人。

    那一日,她走在曲折的山路上,看到路边开满了错落缤纷的花。 2k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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