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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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晖决定去找敬玄。

    午后的阳光已经有些力量了,齐晖觉得后背微微有汗意,骑马的胯下已经湿了一片。按照同僚的指点齐晖在城北转来转去,最后决定往左边的山上走。

    虽然和敬玄是同僚,但是齐晖和敬玄素无往来,齐晖整日忙于破案,无暇与同僚往还。在衙门里齐晖也碰到过敬玄,不过拱拱手就过去了,两人的情分仅限于此。所以齐晖根本不知道敬玄还有单独的办公衙门,更谈不上去拜访过。

    转过一个弯,山坳的正中间有一个院子,院子里立着一栋二层小楼。齐晖不懂风水也可以看出来这个院子的位置极好,像是一颗珍珠躺在贝壳中间,安然寂静。此刻碧空像贝壳的另一面和环山相合,阳光将整个山谷照得明媚纯净。

    齐晖心想敬玄真会挑地方,这个地方闹中取静,藏风藏水,简直是神仙福地。

    此刻敬玄正坐在小院的二楼上静静看着齐晖在山道上攀行。他端起小茶瓯轻呷一口,猜不透齐晖的来意。

    敬玄有午休的习惯,但是今天他破了例。用罢午饭,他就坐在二楼喝茶。二楼的视野极佳,低头整个山谷一览无余,抬头蓝天就在眼前,触手可及。今天蓝天像洗过一样干净,春日的阳光暖意微醺,敬玄慵懒地躺在圈椅里,思绪缥缈游荡,有点放荡不羁。

    其实他是想消解一下上午抓捕士子带来的懊恼。

    他不是懊恼这些士子该不该抓,而是懊恼不该由他去抓。可是没办法,今天衙门里他当值,如果不当机立断,让这帮士子闹出点花样就更没法交代了。他只有硬着头皮去抓。可是这帮士子可不是省油的灯,一个个饱读诗书,自命不凡,张口仁义道德,闭嘴朝廷礼制,弄不好他们就会到处扇风点火,到最后自己没打着狐狸反而惹下一身骚。

    读书人是朝廷的栋梁之才,凡是牵涉到读书人的案子,臬司衙门都是睁只眼闭只眼,能糊弄过去就行。因此他心里暗自决定尽快放了这帮大爷,免得招惹是非。

    拿定主意之后他的心情舒缓了许多,竟迷迷糊糊打起盹来。

    好像心有灵犀,等他再睁开眼睛就看见齐晖在缓缓上山。他开始猜齐晖来这儿干什么,他迅速将各种可能在脑中过了一遍,这是他久在官场形成的习惯。根深蒂固。不由自主。

    最后他觉得公干的可能性比较大。这次他猜错了。

    一楼有几个衙役在当值,齐晖一个都不认识,顺着楼梯上了二楼。二楼是敬玄的房间。

    敬玄的房间布置充满文人情调,北墙被量身打造的书架取代,书籍安静地躺在属于自己的空间里,有的是一本,有的是一套两本三本,有的一套书还装在一个特制的木函中,书架整洁得像个展示台,毫无凌乱拥挤之感;东墙上挂着一幅楹联:孤云出岫,去留一无所系;朗镜悬空,静躁两不相干。齐晖不知道出处,不过觉得和环境氛围相宜。对联下面放着一缸鱼,不时发出噗嗤噗嗤的甩尾声。屋子西面横着一张书案,笔墨纸砚齐备。向阳的南窗下放着一溜盆栽花草,齐晖叫出名称的只有吊兰滴水观音少数几种,临着花草就是一张茶案,茶案上的茶具琳琅满目,齐晖心里想只有闲得无聊的人才会这样喝茶。

    此刻敬玄就坐在茶案后面,模样就像一个闲得无聊的人。

    敬玄起身相迎,态度平和,像外间的天气,既无寒意也不热烈。落座后,敬玄双手递过一杯茶,说这是前几天刚采的新茶,明前毛尖。齐晖有点受宠若惊,才想起自己忘了带礼物,双手接过茶喝了一口,连声说好茶,其实好在哪里他根本不知道,只是不愿拂了敬玄的好意。

    两人对坐寒暄之际,齐晖才有机会仔细审视敬玄。敬玄的年龄有点模糊,他的脸型瘦削,眉目清秀,肤色白净,看年龄应该不大,可是他的眼神深邃,举止言谈沉稳老成,好像有着超越实际年龄的练达。齐晖的心里泛起一丝涟漪,那是嫉妒。自己一把年纪,早出晚归,低眉顺眼,拼搏半生也只是混了个捕快头儿;而眼前的敬玄估计还没自己大,却已经官居同知,有事时只管发号施令,无事时安闲喝茶,人和人真是不能比呀。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齐晖本来就不爱怨天尤人,到了他这种年龄在很多问题上早已不再执拗。他要说正题了,他进门之前已经打好了腹稿,可是等到一张嘴,这嘴就不听他的使唤了。他竟然先说到自己有个妻子,三年前死了,是被人杀的。敬玄不明白他要说什么,又不好打断,很有耐心地听着,不时喝口茶点点头。齐晖絮絮叨叨说了半天,连他自己都清楚自己说的一点条理都没有,可是敬玄竟然说明白,他只能佩服敬玄的涵养好。

    “我妻子留下来一个孩子,叫效鲁,他今天上午被您抓了,这孩子太胆大了,他以前不这样的,当然这也怪我没时间管教他。。。。。。”齐晖不想绕弯路了,索性直接说出想说的话。不过这次敬玄打断了他的话: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您是想让我放人,没问题。”

    齐晖接下来的话被堵在嘴里,撑得他的嘴合不拢,他不敢相信敬玄如此爽利。给他指路的同僚听说他要找敬玄,对着他撇撇嘴说,敬玄不好打交道,人有点怪。他不知道敬玄如此侃快算不算怪,不过这种怪他喜欢,也从心里感激敬玄,无形之中他们的距离拉近了许多。

    您的儿子叫效鲁?敬玄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他耳畔掠过一声尖叫,对了,那是荀美成的叫声。他想起荀美成在文德桥那痴情的呼叫,真像杜鹃啼血,当时敬玄也惊诧于那种凄美哀婉。原来在文德桥荀美成不断呼喊的人竟是齐晖的儿子。荀美成素来眼高于顶,对多少达官贵人都拒之千里,没想到竟对齐晖的儿子如此痴心,想来齐晖的这个儿子一定是位神仙中人。

    齐晖问:您放效鲁不会有什么为难吧?

    敬玄说:没事,反正都要放的,我只是做个顺水人情,您不必放在心上。

    敬玄说得坦荡自然。看看外面的天气不错,敬玄说说走吧,我陪你去接效鲁,你自己找不到地方。

    人们都管坐牢叫吃牢饭,意思是牢房难吃。可是效鲁吃的第一顿牢饭要比想象中的好。

    关押他们的地方也不是想象中阴暗潮湿鼠蝇滋生的地牢,而是一间干净的空屋子。也没有传说中凶神恶煞一样的牢卒,看押的人对他们还算客气,吃完午饭还问他们渴不渴,片刻之后就拎过来一桶水,说你们随便喝吧,喝完了就招呼一声。

    吃饱喝足众人都有了倦意,一个个挨墙根坐着,耸拉着脑袋,完全没了上午的精气神。一个胆小的举子说,他们不会给咱们用刑吧?我可扛不住打,他们不用打我,只要一举鞭子我就招了。众人发出一阵酸涩的笑,其实他们心里也是这么想的。效鲁呸地吐了一口,说,瞧你那德行,考不中进士一点都不亏,只配当个举人;自古刑不上大夫,你知不知道?我们都是有功名在身的人,见县太爷都不下跪,学政没革除我们的功名,他们凭什么给我们动刑?他们应该管咱们叫举人老爷。

    大家知道齐效鲁饱读诗书,父亲在衙门当差,见过世面,就问:他们下一步会怎么处置咱们?齐效鲁说,我料此刻学政大人已经去找知府大人了,学政许老夫子最袒护士子,一定会把我们保出去的,大家放心好了,要么今晚要么明早我们就会回家。大家纷纷点头说有道理。齐效鲁俨然已经成为这群人的主心骨。

    午后他们被带出牢房,顶着午后的太阳穿过几道院子,来到一间正厅。厅上坐着一个年轻人,看样子不像一个官员,可是他却松弛地坐在正中。左右散立的也不是两班衙役,而是穿绸裹缎的年轻人,大家觉得这个公堂有些滑稽。年轻人轻轻说:跪下。他甚至没拍惊堂木,效鲁噗嗤笑出声来。年轻人的脸有点泛红,又说了一声:堂下所站之人,跪下。言语中有带着力量,大家看了看齐效鲁,齐效鲁笑得已经直不起腰来。

    齐效鲁指着年轻人说:兄弟,你装都不会装,也太露怯了。

    年轻人的脸涨得通红,指着齐效鲁一字一板的说:我不是给你闹着玩的,要不是看在你们是读书人的份上,老子早让你们吃屎去了。

    齐效鲁见他如此粗野狂妄,也不甘示弱,指着年轻人说:公子爷是读书人,不和你这吃屎的货较劲,你们这儿有懂规矩的没有?我要见你们的头儿,我要问问,你们还讲不讲王法?

    年轻人冷冷一笑,说:咱就是王法,咱今天就叫你知道知道什么是王法。

    效鲁挺身而出,说:你目无王法,藐视朝纲,你说出这样的话按律就该户灭九族。

    年轻人恼羞成怒,说:我倒要看看咱谁灭谁?

    说罢一回身,手中多了一把长刀,还没等齐效鲁反应过来,那把长刀已经刺向他的胸口。就在此时沈子贞大叫一声,飞身挡住效鲁,可是他马上开始慢慢倒地,表情凝固在诧异惊恐那一刻,胸口上平添了一片火红,像盛开的玫瑰。

    齐效鲁大叫一声,子贞。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子贞一瞬之间竟然倒地不动了,他趴在地上又摇又晃,子贞像睡着了一样,任他怎么叫也不答应。效鲁嚎啕大哭,哭声把其他士子从惊愕麻木中唤醒,他们和效鲁一样,也是第一次看见杀人,顿时乱作一团,大叫“杀人啦”。

    场面一团混乱,年轻人用带血的刀指着惊慌失措的士子说:都给我闭嘴,我看谁敢动?

    现场一片静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