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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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河畔自古就是文华风流之地。古人有诗云:梨花似雪草如烟,春在秦淮两岸边,一带妆楼临水盖,家家粉影照婵娟。秦淮两岸秦楼楚馆林立,歌女娇娃无数,笙歌管弦日夜不绝,多少达官贵胄流连于此,掷金抛玉,日费千金不止。
逝者如斯,多少岁月就在这河水的流淌中悄悄转换。
如今在这秦淮河畔最负艳名的依然是“秦淮八艳”,不过花魁已变成了冠绝群芳的荀美成。荀美成才艺双绝,大美天成,所以艳名远播,愿一睹芳容者车拉船载。但是荀美成早早立下规矩:卖艺不卖身,留钱不留客。敢立下如此严规的在秦淮两岸绝无仅有,这不仅因为荀美成国色天香,高贵艳绝;还因为她有一座自己的宅院,锦园,自己开门迎客,不必看什么老鸨的脸色。
多年来荀美成说到做到,守身如玉。想突破那两条规矩者自然不乏其人,可惜都无功而返,这反倒激起更多人的热情,所以每日锦园门前车水马龙,门厅若市。
不过事有例外,秦淮两岸都盛传有一位公子经常留宿锦园。时日渐久,大家逐渐知道这位公子就是本地鼎鼎有名的大才子齐效鲁。大家听说是齐效鲁,也都能接受,说佳人当然要配才子的。
效鲁自小就有神童之名,十八岁就已经考中举人,这在应天府曾经引起轰动。对于如此翩翩佳公子抱得美人归,大家是即嫉又羡。
虽然大家艳羡不已,但是效鲁自己心里最知道底细:他虽然在锦园留宿,然而根本没碰过美成。他也试探着问美成什么时候可以共度良宵,美成笑着说,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美成的话不言自明,当然是希望效鲁金榜题名,科场取胜。
然而效鲁在科甲之路上曾经受过小挫。就在他考中举人之后,大家翘首以盼,等待他继续创造奇迹,他却在会试中落榜。也就是在那时他走进了锦园,开始了自我放荡的生活。不过美成的话又给了效鲁新的动力,他还年轻,他相信凭自己的天赋和勤奋科场取胜应该是水到渠成的。
转眼又到了科举大比之年,效鲁如期走进贡院,奋战三场,出来之后就一头扎进锦园等着发榜。
一缕新鲜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照进帘幕深处。帘幕深处的罗汉床上齐效鲁半躺半卧,半掩的罗衾层层如红浪。宝鼎中升腾起的残烟,在光柱中变化万端极尽妖娆,最后化为丝丝缕缕,烟消云散。
此刻齐效鲁望得出神,心里升腾起一种不祥的感觉:自己和美成的缘分会不会像这烟云一样转瞬即逝,不知所踪?
今天是会试发榜之日,齐效鲁要去夫子庙看榜。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效鲁此刻思绪万端,他还记得第一次望见美成时的情景。那一刻美成像一朵娇艳的牡丹在他眼中妖娆绽放,大气,舒展,令效鲁心醉情迷。他当时有一种感觉:自己以前的人生都空度了。
就在他心驰神往,呆望如痴的时候。美成迎着他的目光款款走来,满眼温情。公子,我们是有缘人。效鲁还记得美成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当时效鲁错愕万分,不由自主的站起来和她四目相对,他们真的像是旧相识。美成说,你忘了?我们前世有缘。
效鲁以为美成在说笑,然而当晚他真的就在锦园留宿了。
真像是南柯一梦,到现在效鲁还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实的,他看着对面铜镜中的自己都觉得陌生。齐效鲁想即使他现在就和美成分手,他也会永远记得和美成在一起的日子,这些日子在他灰暗生命里是熠熠闪光的,这些是美成赐予他的。看到美成的那一刻他的人生就出现了转折,咔嚓一声,他的人生发生了断裂,美成瞬间照亮了他的生命。
正思忖间帷幕次第打开,美成披着霞光进来,像女神降临。饱满的光线像在帷幕后埋伏了许久,突然冲出,令效鲁无所遁形,只得乖乖起床。
荀美成已为他准备了丰盛的早餐,砂锅鱼头和糟炒鱼片。原来美成早上悄然起床,踏着晨露去了下关码头,在嘈杂的鱼市上挑了一条鲜活肥美的鲤鱼。美成说,鲤鱼跳龙门嘛,图个口彩。
效鲁慢慢喝完了鱼汤,汤煮得浓香鲜美,可以看出煮汤的人是用心在熬制,效鲁心里暖暖的。美成看着他,双眸含情,那样子像一个厮守多年的妻子。缘分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
美成看效鲁心事重重地喝汤,遂笑道,效鲁你喝了我做的鱼汤会高中的,如果没有高中记得回来就行。
效鲁重重点点头,施施然出了门,回头时,美成正倚门凝眸相送,那景象美得可以入画。
秦淮两岸垂柳匝地,绿草翻天,处处草长莺飞,风物宜人,效鲁走出锦园恍如隔世。
秦淮河碧波荡漾,文德桥如虹拱立,连接着夫子庙贡院和烟花柳巷。桥这边边是贡院书屋的谦谦君子,桥那边边是阁楼帐底的二八佳人,因此有“君子不过桥,过桥非君子”之说,不过这反倒衍生了渡才子过河会佳人的画舫,那画船萧鼓,昼夜不绝,不知又演绎出多少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金粉之地,水洗凝脂的奢华,一水秦淮多少梦。
此刻效鲁的好友沈子贞正在文德桥边踱步,显然已经等候多时。他们早就约好在此相会同去看榜的。子贞说,你和美成现在是如胶似漆,难舍难分了?我已经等了半个时辰了。
效鲁少不得要道歉,然后两人赶忙过桥去贡院。
贡院前已站满四方的举子,只见人头攒动,长衫如林。效鲁看见如此多的士子,就有些气索,落榜的念头像黑云一样压在他的心头。在父母的心中,他生来就是为了科场得第,光耀门楣的。母亲离世后,科场高中就成了母亲神圣的遗愿。可是有了上次的小挫,现在又面对如此广稠的对手,他一点精神都打不起来。
沈子贞却是气定神闲,谈笑自若,一派从容气象。子贞戏笑说,效鲁,你情场得意,恐怕这科场就该失意了,而我虽情场无果。但科场就要得意喽。说罢哈哈大笑,这笑声在压抑沉闷的空气中显得突兀的很,引得不少人回顾。
此时人群开始出现不安的躁动,像要沸腾的水,突突冒着水泡。效鲁被人群裹挟,不由自主地往前走。贡院门口的金榜徐徐拉开,马上将千万道目光吸引过去。效鲁在人群中能听到每个人的心脏都在身体里隆隆作响,每个人的呼吸都短促有力。
士子们开始争相在金榜上寻找自己的名字。
一张不大的金榜瞬间决定了这些人的悲喜,有人喜极而泣,也有人痛不欲生,大多数人是面如死灰,两眼呆滞。效鲁是大多数中的一员,他脑中一片空白,忽忽若有所亡,往东走了几步,觉得方向不对又往西走了几步,子贞拉了他一把,他又往回走。他脑中不断闪过母亲忧郁的眼神,父亲冷酷的面庞,还有美成如花的笑靥。
他没有在金榜上找到他的名字,长长的金榜为什么就盛不下他的名字?
他的泪如决堤的洪水,肆无忌惮地在脸上流淌,此时他已毫无顾忌,他再也不怕别人的嘲笑和讥讽。他以前不敢酣畅淋漓地笑,也不敢痛痛快快地哭,他永远是一壶不热不冷的温吞水,永远是一张皱巴巴的宣纸,他时刻要用可怜的冷漠来保护脆弱的自尊。而此刻终于在苦痛的帮助下他冲破了自我的束缚,用泪水将他的虚伪和做作洗刷得干干净净。
齐效鲁如破茧成蝶,浴火重生,内心从没像现在这样舒展,轻盈,纯净。
一旁的子贞想劝慰一番,但不知如何开口是好,因为他榜上有名。
倒是效鲁率先说:子贞,恭喜你。
子贞有点不好意思,轻轻附在效鲁耳边说:我的功名是我爹掏钱买的。
真的?效鲁脱口而出。吓得子贞赶紧来捂效鲁的嘴,见左右无人注意,才轻轻点点头。
这种事情效鲁之前就有所耳闻,但是他不太相信,因为科场弊案朝廷查得极严,现在从子贞的口中说出,他才相信真有此事。子贞和他是挚友,不会骗他的。难怪以自己的才学屡考不中,原来这其中如此黑暗。
子贞说:下次让你爹给你花些钱吧,别以为自己是才子就天下无敌,那些贪官只认钱。
效鲁自嘲地冷笑一声,说:你爹是富商,我爹是个穷捕快,哪有钱给我拿呀。
子贞说:捕快和捕快可不一样,你爹是“神捕”,名声在外呀。
效鲁无奈地摇摇头,说:我们家老爷子铁面无私,刚正不阿,别说没有钱,即使有钱也不会干这种事的。
正说话间贡院门外一片大哗,一群举子竟然将金榜扯下,然后撕得粉碎。片片纸屑像蝴蝶一样在空中蹁跹起舞,每抛掷一次,围观的举子就发出一阵喝彩。他们兴致高涨,个个欣喜若狂,纸屑抛洒完之后,还意犹未尽,就有人提出在空白的金榜上题字。
效鲁正好走到近前,突然喊了一嗓子:就写“卖完”吧。
其他人齐声叫好,“卖完”,“卖完”,喊声震天。有人高呼,齐大才子你来执笔吧。效鲁此时也亢奋异常,一股从未有过的豪情促使他一跃而起,在众目睽睽之下写了两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卖完。最后,他在众人的叫好声中将那支笔狠狠扔向秦淮河,他看着底下同样亢奋的人群,感到通身畅快。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像个英雄,做了一件自己以前连想都不敢想的事。
不过他马上发现了异样,一队官兵正从文德桥上赶来。举子们开始四散奔逃,沈子贞拉起效鲁说,快跑。效鲁笑着说:你害怕了?
子贞说:还不快跑?
效鲁笑嘻嘻地看着抱头鼠窜的人们,被子贞拉着往外走。
然而为时已晚,一柄明晃晃的枪尖恶狠狠地挡住了他们的去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