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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还真却是不怒不嗔,镇定自若的答道:“ 天雨虽宽,难润无根之草。佛脚下万朵莲花,普渡众生,众生皆苦,但并非人人都能顿悟。嗯明心即顿悟,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执着是苦,端看师尹能不能放下了。 ”
嗯无衣沉吟一声,心头却是崇云密布,只低低的说道:“ 幸得大师指点,师尹受教了。哈佛法难闻今已闻,此身却不向今生度。”
“ 今生不度,更待何时度此身惑由心生,一切唯心而已;心明则一切明,心空则一切空。以心印心,方是大圆融,大智慧。”素还真清雅一笑,袖手言道:“ 师尹一口一个大师,吾却是深受不得了;既吾们年龄相仿,吾觉着互称其名即可,不知师尹意下如何了”
“ 嗯如此甚好。”无衣心下暗咐:此人确是个颇有意趣之人,不似一般出世之人那般故作高深,况听其所言,竟是个有真才实学的;观其神态品性,他倒是起了几分结交之心。
先不论此人才学如何,光是凭能得到皇后青睐这点,就足以将其拉到自家阵营中来了,虽说他人已不在其位,可是手上的筹码自然是越多越好。
哈昂贵的筹码,才能让棋一投鼠忌器,不敢妄动。他和棋一原就是一样的人,什么人该保全,什么人该放下,彼此心中都一清二楚。
若是保不下枫岫,只怕下一个轮到的就是他自己;唇亡齿寒,不先下手笼络素还真,指望你的敌人会给你留一条活路,真真是痴人说梦。
江山如棋,斗转星移;执了棋的手就要有牺牲掉自己的觉悟。若是没有这般的觉悟,又如何能运筹帷幄,执掌天下呢
就要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所幸的是,棋一比他顾虑的更多,她的心里有皇帝,有慈光,还有她自己;而他的心里,只有慈光而已。人有了顾虑,就会无法随心所欲,在乎的东西太多,那么每一个都有可能成为弱点。
她使得是阴谋,而他用的,却是阳谋。
现在还不是结交的最佳时机,素还真与他交情甚浅;嗯罢了,日后若是借着讨教之名多所走动,再提此事亦不嫌迟。
“ 嗯那吾就斗胆先称师尹为无衣了,无衣”
“ 哈,还真兄不必多礼。”无衣抬起头,看了看天色,才婉言道:“ 今日听君一席话,吾之心结暂缓,时辰不早,就不打扰还真兄清修了;日后恐怕多所叨扰,还望还真兄不吝赐教。”
“ 嗯无衣太客气了,吾今日也是受益良多,令吾不禁期待与你的下次会面了。”
“ 请”无衣微微颔首,这才转过身从容离去。他心头执念之深重,并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更何况,放下了,他还真的是无衣师尹吗既如此,贪又如何,嗔又如何,痴又如何呢
哈谁愿得灵台清明,我却惟愿心头三千烦恼丝缠绕。
第13章 暗涌
无衣从景晖殿里转了出来,正欲回府,却是被宫女拦下了,只说皇帝诏他去延清殿见驾。
延清殿乃是皇上的寝宫,历代的皇帝都很少在此召见臣子;无衣不明所以,心怀疑虑却还是跟着去了。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虽说他是辞了官,可他毕竟还挂着帝师的名头,只要没什么大的错处,皇后和皇帝自然也无法拿他怎样。
他心里兜兜转转,却还是跟进去妥善的见了礼;皇帝见他来了,先是赐了座,又问起了他的病情。
无衣见珥淳闭口不谈朝中的政事,心下便有了谱;只将太医和他说的那一套细细言来,临了又加上一句:“ 吾原先在朝中,积忧成疾;近日里虽调养的好些,但尚需静养。”
珥淳微微撅起了嘴,故作天真的说道:“ 太傅,他们都欺负朕;朕说的话,他们都当做没听见,明里一套,暗里一套。”一边说着,一边扭着身子靠在他身上,又轻轻的拉住了他的衣襟说道:“ 太傅,你回来帮朕好不好”
无衣心下恻然,表面上却还是笑着回道:“ 吾倒是有心替皇上分忧解难,奈何自给儿身子不争气;实在是无能为力啊。”原先四魌界动荡不堪,他为皇朝所造的杀业,折的都是他自己的命数,于棋一母子并无损益;如今四海平定,慈光一家独大,境内河清海晏,时和岁丰;他还有什么理由一肩担下国祚,再造罪孽
宦海浮沉多年,他早已识不得自己的本来面目;身染污浊,就连初心亦是晦暗不堪。他还依稀记得,当年那个在竹林深处,剪烛习字的稚儿,曾经也有一颗最为柔软的心脏。
三林之中,他的师尹曾经有过三个学生。三人之中,他才是资质最平庸的那一个。可是后来,六铢衣去了国师府,枫岫去了祭祀殿,只有他一个人,一直留在师尹的身边。
到了最后,他的师尹更是将代表下一任师尹的璇天印传给了他。
我的师尹曾经说过:三人之中,我不如六铢衣明慧,也不如枫岫通达;可是他们却有一点,远远及不上我。
那就是我比他们都要狠毒,狠得下心,也下得去手;所以我比他们,都更适合这个位置。
执了印的手,就要有沾染血腥,沉沦一生的觉悟;看得太透彻的人,往往就看淡了一切,清净而无为不过是不肯将自己,放到芸芸众生之中一同沉沦罢了。
曾经翩翩年少,文采风流,鲜衣怒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如今岁月凉薄,韶华已逝,浮华尽落,何不袖手天下,一笑置之。
珥淳却是不依,脸涨得红红的说道:“ 太傅,你真的不管淳儿了吗”语音微泣,只不管不顾地腻在他怀里。
无衣有些失笑,只得语带无奈的回道:“ 淳儿,你之太傅也会老,会死;吾就算帮得了一时,还能帮得了一世么平日里,若有何事决断不了,多听听你母后的,也就罢了。”
“ 可是母后并不能在朝中,辅佐淳儿,为淳儿附议。以往太傅在朝中,执掌大印,生杀予夺,朝臣们个个都不敢妄动。现下...现下却只剩淳儿一个人了。”
“ 嗯淳儿,吾和你说过的话,你都忘记了吗皇帝,本就是这个世间最为寂寞的一个人;要耐得住寂寞,才能在这个位置上,坐好了,坐稳了。”他的目光深邃而悠远,像是透过了高高的宫墙,一直延伸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寂寞空庭春欲晚,在这个深宫中活着的人,有哪一个是不寂寞的呢就连他自己,也不是不寂寞的,只是没有太多时间用来寂寞罢了。
掌权的第一年,他总在四下无人时,宣扬着变革的决心;看着昔日同道,以嘲讽的语气,恭喜着升迁时的自己,心里居然有些窃喜的快意。
那个时候,他对自己说:他们不理解我,没关系;时光会让他们懂得,我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第二年,耳边常回响着不谅解的声音,和一道道转过身去的背影;他们说:错看你了,无法认清你了,原来你一直是这种人。
他静静地听着,并不反驳,只因做了就是做了,即使曾经犹豫过,也抹杀不了某些残酷的事实。他内心的那些暗潮涌动,不足为外人道也;在别人的眼中,他从来都是一个强大到冷酷的人。
哈每个人都想做一个伪善的好人,于是便只能把坏事都推给他这个坏人来做;他不是天生的狠毒,但事情一旦交由他手,他往往做的比天生狠毒的人还要更狠一些。
正是因为别人都天真无辜,才造就了他无衣师尹今日的心狠手辣。
他对自己说:我不需要别人的谅解,难道别人不谅解,我就不做了吗
不可能!闲暇之余,他总会在永昼的慈光之塔,为自己点起一盏小烛。即使不被理解,不被支持;他也可以就着那盏微弱的烛火,一个人在那条黑暗的,幽深的,看不到尽头的小路上,默默的走下去。
第三年,在惊涛骇浪中沉浮几度,他终于如愿的掌了舵;从此之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朝臣之中再无一人能与他分庭抗礼。
他站在仅次于皇帝的那个位置下面,心里一样是深深的无法言述的寂寞;那些人或钦羡或鄙夷的目光盯着他,而他却在那些视线里怡然自得,获得了一种超脱于凡俗间的力量;让他觉得自己永远无所不能,高高在上。
只是心里却深深的叹息着:无论外表多么的光鲜亮丽,内心永远动荡不堪。
他成了珥界主行政上,最为锋利的一把软刀,柔韧,坚硬;杀人不见血,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他原以为杀人是多困难的一件事,后来才知道,原来只要狠一狠心,勾下自己的名字就行了。
后来,他被珥界主叫到了皇城的密室中,里面只有两个蒲团,一张紫檀案,一把紫砂陶壶,两个玲珑白玉杯,
昔日教导他的师尹就坐在他的对面,对他微微一笑,后又起身将两个白玉杯续了八分满。像是头一次做这样简单的事情,动作很轻柔很缓慢。
他知道他的师尹也许会说些什么,心里却难过的无法自抑,早一个月前,他就想到了这样的结果,是他一步一步的,将自己的师尹逼上了绝路。
三年之前,慈光正处于内忧外患,风雨飘摇之际;他当政之后纵横捭阖,力挽狂澜,为慈光谋出了一方新的局面;现如今外患暂消,也到了珥界主平定内忧的时候了,而他的师尹,在外戚之中权势滔天,正是珥界主处心积虑想除去的对象。
若不是他当政之后,局势进展的太快,他的师尹,又如何会落到今日这个地步他想到此处,心中凉薄更与何人诉。
他的师尹看了他一眼,从容的说道:“ 从明天起,慈光将废除两相制,以后慈光的重担就全然系于你一身,为师望你能鞠躬尽瘁,不遗余力。”
无衣的全身颤抖着,又竭力忍住的点了点头。他的师尹伸出手,慢慢拉住了他,恬淡一笑道:“ 这一天吾已经等了很久很久了,从吾成为师尹的那一天起,吾就在等,等一个能够给慈光带来新气象的人。”他慈爱的看了无衣一眼,又慢慢说道:“ 开始,吾对你并不满意,你的心太软了;但是三人之中,你的悟性最高,最听吾的话。所以当吾一点点的,把你教导成吾理想的那个样子时,吾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带给吾想要的那种终结。吾这一生之中,已经没有任何的遗憾了,哈吾带的三个学生,一个是天命司,一个是大祭祀,还有一个是帝师,是丞相。吾这一生活得够了,真的够了,用吾之死亡在史书上划下最浓墨重彩的一笔,用吾之死亡来开启慈光的国运昌隆。吾此生何幸。”
无衣的神情似乎有些呆滞,只是寡淡的喃喃道:“ 老师,吾不想您死,吾还不够稳重,需要您教导的地方还很多。老师,吾去求界主,去求他放您一条生路,您等吾,等吾...”
他跌跌撞撞的起身朝外走去,还没走出房门,却听到后面传来一声威言厉喝:“ 不许去,你要是敢去的话,吾立刻死在你面前。”
他心下惨然,只得退回来继续在蒲团上坐下;他之师尹见他及时回转,脸色略有好转,只莞尔一笑道:“ 你是吾最出色的学生,用吾之性命给你铺陈前路,吾心甘情愿。待为师殁后,你要替吾好好的守护慈光的基业。你是个好学生,平日里最听吾的话,所以这一次,你也不会让吾失望,对不对”
无衣并不回话,只是静静的坐在那里。他之师尹见他毫无反应,只得狠下心肠来说道:“ 是不是做了右丞之后,连吾也不放在眼里了吾要你答应吾,无衣,答应吾。”
“ 吾答应你。”那一刻尘埃落定,他才发现自己的心,远没有他想象中来的坚强。
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因为他还活着,就有多少人因为他而死去。
第二天,他召集暗卫去清查左相府,揪出了一封有通敌叛国之嫌的书信书信是师尹的老师昨夜写的,他将证据交予了珥界主,一时朝中人人自危,议论纷纷。说他大义灭亲的有之,说他忘恩负义的亦有之。
三日之后,他的师尹被推出法场处斩。那个时候,他站在杳蔼的城楼上面,听见远方传来的低宛哀鸣,心里居然是很平静的。
有些颤抖的伸出手去,却只抱住了空寂的秋风。想哀泣却无声,想恸哭却无泪。
原来人在最为难过的时候,眼睛里是真的没有泪水的,因为早已经悲伤到无力哭泣。
“ 太傅,你怎么了,怎么哭了是不是淳儿不乖,惹太傅生气了”无衣听到此处,忙用袖子擦去了不小心流出的泪水,还来不及回话,却听见珥淳赌咒似的说道:“ 太傅,你不要难过,淳儿答应你便是;淳儿不怕一个人,淳儿有太傅,有母后,还有慈光千千万万的子民,淳儿一点都不...寂寞。”
他的眼睛里还泛着潮湿的水意,却是在那摇曳的光雾中,静静的微笑起来。珥淳只管呆呆的看着他,又低着头趴在他的身上。
无衣心中有些慨叹,真是难为这孩子了,虽说小皇帝这样趴着,确是不大成体统;只是这一刻在他的心里面,珥淳并不是皇帝,只是一个渴望关爱害怕寂寞的小孩子罢了。
他慎思一番,又缓缓言道:“ 淳儿,所谓的为君之道,没有你想得那么复杂,你只要抓住最基本的一点就够了,那就是御人之术。”
“ 太傅,只是朝臣们全欺朕年幼,妄图以假象来蒙蔽朕,朕心下忿然,母后却说要朕暂忍一时之气,以图大业,朕...”
“ 御人之术,最重要的在于权利制衡。这一批臣子若是不听皇帝的,皇帝大可以自己培养一批新的臣子上来,难道皇帝忘记了慈光的三林了只要把选举牢牢的抓在手心里,不断的打压旧势力来辅植新势力,损害的最终是谁的利益嗯一旦时间一长,朝廷的风向就会变,风向变了,顺势导利,最后廷内就都依皇帝一家之言了。不过此事,仍须谋定而后动,三思而后行。”
珥淳从他的怀抱里抬起头来,黑眼睛里布满了单纯的歆慕和信任,他开口请求道:“ 太傅,淳儿还是想你回来,你回来...陪着淳儿,好不好”
无衣有些不忍,却还是冷下脸说道:“ 淳儿,为师刚刚和你说过的话,你都忘记了吗吾也许可以陪你一时,却不能陪你一世,这条路,接下来还是得你一个人走。因为这是你,当初自己选择的路。”
渺茫的霭光中,他似乎看到了一个身着紫衣的文士,站在时光的尽头处对他粲然一笑。
这也是我曾经所选择的路。
所以我不是没得选择,而是,我做了此生最为正确的选择,我选择了理当如此。
哪怕从此以后,岁月不堪记,无衣师尹不堪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