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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极黑极深的夜色自他的脚下蔓延开来,又慢慢的包围住了他,他却是毫不在意,只是坚定的向前走去。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他的眼前终于出现了一条河流;长远的,望不见尽头的河水缓缓的流淌着,似乎诉说着万年也难言的哀愁。

    无衣用被褥细细的卷起了死婴,又整理了一下使其露出头部,才萧索的说道:“ 孩子,你要恨就恨吾吧...你是吾的亲外甥,但你娘和你,吾却只能保住一个;说起来也算是你与吾家有缘无分,下辈子...下辈子记得投个好胎。”他慢慢的俯下了身子,将那布包放进了幽深的河水里;那布包很快就沉了下去,而他的心也跟着,沉到了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去。

    最后他看了一眼,自己色泽洁白形状优美的手指,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他在苍凉的夜色下孑然独行,不知不觉中就走到了殢府。侍女们见他回来了,忙殷勤的上前招呼着。他却道不忙,只让她们备下了香汤就散了。他就着热水慢慢的洗着手,却发现怎么洗也洗不干净;那样浓重的血腥味依旧萦绕着他,在他的身边徘徊不去。

    哈这血腥味,沾到了手指上,就怎么洗也洗不干净了;要是...要是能做个好人,谁会主动去做个坏人呢

    我这一辈子,真的是想做一个好人的;只是他们都争着做好人,所以我就只能做一个坏人了。

    “ 叩...叩...叩...”房门外面突然传来了极轻微的敲击声,无衣从容的披上了外袍,又蹑着步子走去开门。

    夜凉如水,月华霜天;他只把门轻轻的拉开了一线,就看到薄棠伫立在浓郁的月色下,俊秀的脸上毫无一丝波动。

    “ 事情如何了”

    “ 毫无进展,在她的身上,吾并未发现玉宵天香。”

    果然如此,无衣微微的敛下了眼眸,略有些歉意的开口道:“ 抱歉,让你白跑一趟了;嗯吾还有一事相询,击珊瑚...她是不是妖”

    “ 无妨,你不允吾在府内动手,她是不是,吾并不知晓。”

    “ 这倒有些难办了,除了动武,难道没有办法进行确认吗”

    “ 修魔的妖身上会有血浮屠,杀生之事做的越多,血印的颜色就会越深。若是一直修行天道的妖,除非自己承认,否则无论是什么方法都看不出的。”

    “ 哦,此话怎讲”无衣听到此处,却是来了兴趣。也怪不得他孤陋寡闻了,四魌境内原是没有妖的,妖灵都是从外界进入慈光境内的。

    “ 吾所遇到的妖,一般分为两种。天道者修仙不杀生,魔道者修魔杀生成仁。”薄棠淡淡的瞟了他一眼,又接着说道:“ 昨夜里在花船上,和吾对打的那个粉衣人也是妖。”

    “ 这”无衣惊骇莫名,却还是强装镇定的问道:“ 那他是哪一种”

    薄棠却是皱了皱眉头,沉思了一会才答道:“ 这吾看不大出来,吾之沧耳刀专破邪魔,他能被沧耳刀所伤,自是杀过生;只是观其伤痕,死在他手上的生灵似乎不多。他之道行极高,若说是修魔,断断不可能有如此高的修为。”

    “ 嗯”无衣沉吟了一声,却是基本放下心来。虽今日之事毫无成效,但得知了血印之事也算是意外之喜;既然来日方长,日后找个由头细细查探也不嫌迟。”

    他心中已有思量,便面带笑容,温婉的说道:“ 今夜偏劳薄棠兄了,后续之事吾自会暗中查探;若有线索,定会第一时间通知少侠。”他停住了不说,又抬头分辨了下夜色,才缓缓说道:“ 天色已晚,少侠还请早些休息。”

    “ 好。”薄棠突然伸出了手去,温柔的拈去了一片,停留在他头发上的花瓣。无衣有些错愕,忙向后退了一步。薄棠却是不以为意,只是将那片花瓣握在了手心里,然后转过身极沉寂的走开了。

    夜色微凉,萧瑟的秋风吹得有些发冷,他静静的关上了门,转身回到屋子里睡下。

    夜风渐起,秋蝉寂寂,纱窗的一角却还开着;柔软的月色不请自来,在地上划下几许斑驳的树影。

    他翻了个身,心中却是愁绪难平:从薄棠的言语中,不难看出,私带玉宵天香之人乃是与他有仇。他对吾,也还有诸多隐瞒,吾却是不能冒险触及他之隐私。今日观他之神情,受吾差遣,并无不快之处,料想后招也可先行一二了。嗯明日先去宫中陈说前情,再做计较不迟。

    无衣思及此心下稍定,便无意识的任由思绪放空,很快便睡着了。许是心中有事的缘故,他睡得并不安稳,天色方晓,就睁开了双眼。

    他躺在床上,先是推想了一下今日的行程,确认无任何错漏之处,才叫来了侍女们梳洗更衣。

    芳枝迷迷瞪瞪的走了进来,一边问他睡得可好,一边又灵巧的给他梳头。因想起今日里是去觐见皇后,体制自要与往常不同;他舍弃了富丽华贵的金簪不用,只将妆奁里层那支白玉簪拿出来插上,仔细看了看,又觉得过于素淡了,便找出一朵流苏点翠头花递了过去,芳枝赶忙接了,手下工夫倒是不慢,很快就盘住了发顶固定住。

    她一边细心的梳理着余下的发束,一边不解的问道:“ 夫人,今日里怎么不带金簪了,你不是一向都不喜这些素净的首饰吗”

    无衣堪堪的撇了她一眼,才懒懒的答道:“ 并非是吾不喜,只是华贵的首饰更能显出吾的身份罢了。至于今日,吾要进宫觐见皇后,自然素雅一些为好。”

    芳枝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很快便弄好了他的发型;又起身准备给他更衣,无衣却道声不忙,自去取了一件白绫青衫披上。

    芳枝心下讶异,却是没有多问,只是妥贴的给他理好了领口,袖口,又系上了腰带。他略有些倦意,却还是强打精神吩咐道:“ 行了,你去叫一顶轿子,要快,知道吗”

    “ 是,夫人。”芳枝微微颔首,忙依言退下了。

    无衣默默的端坐于轿中,就着微微掀开的轿帘,慢慢的向外看去:清晨的街道上行人并不多,远没有平日里的喧哗热闹;街边做生意的货郎已经摆起了摊子,空气里飘散着淡淡的花香和柴火熏香,一幅栩栩如生的生活画卷在他的面前慢慢铺开。

    微熹的晨光均匀的洒下,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真实而灿烂的笑意。他舍不得这样的美景,便睁大了眼睛细细的看着,直到他的眼眶发涨,忍不住要涌出泪意。

    他拉上了轿帘,一个人静静的微笑起来。慈光永耀,永耀就好;即使永耀之后,留给他的是无穷无尽的黑暗,但那又怎么样呢

    朝闻道,夕死可矣。此生最大的夙愿,已是尘埃落地;就是立时死去,他这一生也是值得的。回首过去,杀一人而救万人,不求无愧,但求心安;展望未来,确知心血不曾虚耗,得失之心,慨然处之。

    第12章 荇思

    无衣在小厅静待了三刻钟有余,棋一才迈着步子仪态万千的走了进来。她身着一袭玫瑰红锦缎长裙,袖口领口皆用水晶饰边;肩帔素白色缎雪披风,辅以柔软的蓝色绒毛轧边;额前细细的挽成一个回心髻,其上平插着一根掐丝珐琅簪子,脑后还插着一根鎏金螭龙簪子,坠下晶莹的金丝串珠琉璃。她神清骨秀,素雅端庄的脸上一派淡然,不动声色的瞟了他一眼,才斜斜的靠坐于貂皮软榻之上。

    “ 臣无衣师尹叩见皇后娘娘。”无衣忙恭谨的起身行礼,棋一生生的受了,却还是摆足了架子,才让他坐下。

    她粉面含笑,不怒自威的问道:“ 许久不见师尹进宫了,此番前来,所谓何事啊”

    哈他心中轻笑一声,却还是婉言之:“ 不知皇后可曾听闻,近年来挖心鬼之传言”

    “ 自是听过的,嗯此事吾早已交由祭祀殿处理,却似乎毫无成效;吾看是大祭祀闲的太久,已经忘了自己的职责了。几日前宫中来了个游历方士,在吾面前讲经论禅,似是对捉鬼唤灵之事十分在行,此事吾已托付此人前去打探,不日便有消息传来。”

    无衣心下了然,却是不欲说破,他知枫岫只是受他无辜牵累罢了。珥界主逝后,他大权在握;棋一却只是一弱质女流,孤儿寡母,平日里受他诸多照拂,也还是不卑不亢,从来没忘记过自己的身份。那时候他就慨叹,此女之智比起他来也不遑多让,观其心性手段,绝非池中之物。

    后来珥淳登了基,她也从媳妇熬成了婆,挡在珥淳面前的,她自是一个都不会放过。她的眼中似乎只有江山社稷,只有慈光的利益才能使她微微动容。时局险恶,他借着装病逃过了一劫,卸任之前,又妥善的将自己的学生送去苦境游历;至于枫岫,平日里只挂着大祭祀的虚名,一向是不参与政事的,他料想应是安全无虞。

    哪知依棋一今日之言,竟是句句针对枫岫;他知道最近廷内人心涣散,照棋一的做法,明显是想拿枫岫开刀,杀一儆百,杀鸡给猴看。

    “ 不知此奇人异士现居何处吾近日里噩梦频发,也该求求神,驱驱鬼才是。” 他装作不在意的拂过了发间插着的白玉簪,坠下的玲珑玉髓发出了极清脆的声音。好吧,这里有个伏笔,我先说明一下,白玉簪是小皇帝送的,代表他对小皇帝很忠心;老师今日进宫,穿的也不是代表宫中显贵的紫色,而是代表布衣百姓的青衣,他是在向棋一表示他已经无心谋权。另外他又反复强调自己的心病,身体不好,就是为了给枫岫一条活路。信仰是一种力量,其力量并不输于军队,棋一要弄死枫岫,一方面是因为知道枫岫对老师来说是个助力;另一方面是棋一想要把祭祀殿和皇朝的利益绑在一起,弄死了枫岫,她就可以换自己的人上去,so大家都懂的。

    棋一似乎是注意到了,眼神里带上了些许笑意说道:“ 就居于宫内,师尹要是有心去见的话,吾倒是乐意派个人带你前去。”

    “ 如此吾便先谢过皇后了,只是这个事倒是不忙的。”他停住了不说,又斟酌了一番才开口道:“ 此事交予祭祀殿,虽说是没查出个所以然来;可若说是大祭祀故意懈怠了差事,吾看也不尽然。吾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了。”

    “ 师尹有何话,但说无妨。 ”

    “ 皇后居庙堂之高,有些事自然不如吾等底下人看得清楚了。吾也曾听闻,近日里朝局不稳,人心涣散;但就吾看来,国有妖孽,这也未尝不是一个机会。”

    “ 嗯师尹此话何意”

    他不再开口,只是将手放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棋一会过意来,忙叫手下人全部退下了。

    “ 皇后,此事不是正好可以试探出,哪些人对皇帝,才是真正的忠心吗是一时的忠心,还是一世的忠心”

    “ 你说的不错,只是大祭祀对此事不甚上心,却也是实情;若是不予以惩治,上行下效,岂不是一发不可收拾没有规矩,怎能成方圆呢”她锐利的瞥了他一眼,眼神越发的凌厉深邃。

    “ 哈 ”他的眼神变得温润起来,不动声色的缓言道:“ 皇后久居深宫,怎会不知这人与人的忠心本就是不一样的,有些人忠心归忠心,可是嘛,没什么能力;充其量只能算是,死忠愚忠罢了,自然也做不成什么大事。有能力的人的忠心,自然非是一般人可比的。大祭祀此人,素来是个闲云野鹤的性子;平日里从来不出头。可是吾记得,小皇帝登基的时候,他可是第一个选定了日子,跳了祭天之舞的。”

    他停住不说,笑了一笑才继续说道:“ 若说这都不是忠心的话,可会让祭祀殿的许多人都寒心了。”

    棋一娥眉微挑,却还是泰然自若的说道:“ 吾知道,你不过是想替枫岫讨个保。罢了,这一次吾可以不追究。只是他在你无衣师尹的心里,真的有这么值当吗 ”

    “ 如此,吾便替大祭祀先谢过皇后了,哈吾讨保的可不是枫岫,而是大祭祀才对,作为慈光唯一一个,能跳祭天之舞的大祭祀,自然是值当的;皇后既然许了吾的保,也可以说明,大祭祀在皇后的眼里,自然也是值当的。”

    “ 嗯你倒是个明白人,和明白人说起话来,就是爽快。”

    “ 哈其实今日吾此番前来,还有一事须向皇后禀报。”

    “ 哦,你有话就全数说来吧,吾赦你无罪便是。”

    如此这般,无衣便将从薄棠处打探得知的消息,一五一十的告知了棋一;他说得十分详尽,似乎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却还是刻意隐瞒了一个最重要的事实:那就是这个妖孽,有可能就藏在殢府里。他知棋一仍对他多所防备,又怎会把致命的线索抖出,好让棋一去借题发挥

    他无衣师尹一生谨慎,他心机深沉,手段毒辣,可是谨慎才是他最大的凭依;慎言慎思慎为之,因为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他交待完毕,正欲躬身离开,细细思量了一番,却还是从容说道:“ 离宫之前,吾也想去见识一下这位世外高人,消消灾解解厄,就不知道是怎样的人才,才能入得了皇后的青眼了。”

    棋一的嘴角轻微上扬,甩出一抹淡淡的弧度。那笑让他有些不明所以,愣神之时,却是被宫女舍人们引领着向景晖殿走去。

    聆音汀汀,清烟袅袅,堂内一派安祥宁静,完全不属于这片红尘俗世般的清雅韵致。一白衣男子侧对着他,端坐于蒲团之上;境界般若,明心见悟。

    白衣白发,明明是最清寂最疏冷的颜色,却是谁家少年,陌上足风流。

    那人身着一袭素白道袍,其上用银线勾勒出莲花图样,婉约别致;袖口领口皆用水云锦纹轧边,意韵悠悠。一头如云般的长发细细的挽成一个道髻,顶端用鎏银掐丝莲冠紧紧拢住;一张素淡清隽的秀颜,掩藏于雪白柔软的发丝之下;不显山不露水的眉眼,云过而无影,水过而无痕。

    如此风流人物,倒还真怪不得棋一会另眼相待,外表看着确是顶好的,比起枫岫来也是不遑多让。

    而从棋一的言语中亦不难得出,她是对此人视极为推崇,甚至是有心将大祭祀的位置顶让,转而赐予此人了。

    嗯他心下思量,却还是紧赶几步,走上前去微一拱手说道:“ 小生慈光之塔无衣师尹,听闻此处暂居一世外高人,吾对讲经论禅亦略有些研究,故此特来讨教一二,还望兄台不吝赐教。”

    那人缓缓的睁开了眼,目光清冽而恬淡,那是在阅尽千帆之后,才能领会的返璞归真,不乍不惊。

    “ 嗯吾名素还真,师尹谬赞了,鄙人不才,还请师尹多多指教才是。” 素还真也起身与无衣回了礼,两人才在蒲团上坐下。

    “ 大师客气了。吾近年来心疾频发,看过了御医,也用了不少灵丹妙药;只是好一时歹一时,总不得根治。有道是心病还须心药医,只是吾心头执念,却始终不得放下。”

    “ 执着如渊,是渐入死亡的沿线;执着如尘,是徒劳的无功而返;执着如泪,是滴入心中的破碎,渺然而飞散。无穷般若心自在,语默动静以自然; 故顺其自然,方能求得心中的一丝空明,莫因求不得而放不下。”

    “ 大师所言甚是,只是吾却觉着,人都是因为有执念而活着;若是没有执念,虽说是求得了心头清净,可又有什么能证明吾是真实活着呢若是执念能够轻易放下,岂不是世间人人都能成佛”他微微一笑,温和清润,内里藏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