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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逐尘脑中“轰”一下,空了半边,根本忘记阻止,第一反应便是踏上前,想将她扶住。
她却受惊似的退到阶下,胸口还扎着那柄短剑,婀娜的身姿摇摇欲坠,哭道:“别过来!不许你碰我!”
易逐尘和其他人等更不敢靠前,只有莫语大师迈过去,抱住她跌落的身体,痛惜道:
“师妹……你这是何苦?”
那短剑至少插入一半,正中要害位置,似在胸前绽开一朵血红的莲花,怕是神仙也难挽回!
“我要……和我的夫君在一起。”
女子无力地躺在他怀里,像哀求一样。
莫语大师点点头,依言扶起她,坐在那已经冰冷的人身旁。
所有人都看着她,带着凄楚的笑容,伸出纤长的手指,一遍遍眷恋地抚摩俊美如神祗的面容,喃喃唤出他的名字:“九州……”
在易逐尘感觉里,也许过了漫长一辈子,也许不过是短短一瞬间……她抬起头,朝他凄婉一笑:
“你过来……我有几句话跟你说。”
他木然走了两步,停下步履。
女子仰起似雪的容颜,嘴角渗出血丝,仍是那么清丽绝俗,圣洁犹如女神,轻声道:
“你再仔细看看我……”
易逐尘苦涩凝视她,记忆里电光火石一闪,蓦地恍然大悟道:
“原来你不是她!你是谁?”
“你终于认出来了……你七年前认识的人,根本不是我……她是我一母孪生的妹妹,名叫水盈袖,自小便比我长得美……纯洁得像个仙子,比水晶还透明……可惜她患有疯癫症,平日不发病时与常人无异……一发病,便不停……出去勾引男人,而且不记得……任何人和事,连至爱的亲人……都不认得。随着年龄渐大……我们不敢放她出门,只好关在家里……所以外人皆不知,我还有个相貌极像的亲妹妹……更不知道,夜帝城里最美丽的女人……其实是个人尽可夫…
…的花痴病人……”
女人又开始低声悲泣,插着短剑的酥胸不住起伏。
易逐尘如遭雷噬,恍惚没听到她的话。
“后来……我嫁给九州,搬入月神殿,她也随我住在宫中……可是她的病,越来越严重,发作的次数也越多……常常不穿衣裳,引诱宫中的……侍童和侍卫,不管我们如何严加看管……总会在夜里跑出来……就这样遇见了你……”
——难怪他们第一次在月神殿里邂逅,她从来没有问过他的名字,便像天雷勾动地火,毫无保留将自己奉献给他,每一次都那么热烈,仿佛生来就是为了爱他!
“……她送给你的红玉,是娘亲的遗物……她从小佩在身上。因为我们……总是不允许她走出月神殿,所以你说……要带她离开这里,她才会答应……你约她出走的那天夜晚,她正好又发病了,趁我们不注意……偷偷逃出宫外,就在本城最大的酒肆醉仙馆……不收分文银两,只要男人肯要她……”
她痛苦地捂住樱唇,口角咳出鲜血,渐渐难以呼吸……这些涉及宫闱的秘闻丑事,在众多大臣面前揭露出来,实在让人不忍卒听,莫语大师心疼地打断她:
“师妹,你别说了,我来告诉他。”
他不满地扫了易逐尘一眼,用最简单的话语:“她在醉仙馆,被十余个恶霸轮流糟踏,回来时更加神志不清,失足落入月台下的半月湖里。当我们发现她时,已经奄奄一息,第二天便香消玉殒,所以她无法赴约。这都是七年前的事情,她死时刚满十七岁——信不信由你,总之你爱上的女人,是一个花痴病人,她根本就不记得你,只把你当成无数个贪恋她的美色的轻浮浪子之一……”
易逐尘怔怔问道:“那她……现在葬在哪里?”
女人哭得泪湿衣衫,泪眼婆娑道:
“我们起初将她葬在月台下面……几年前一次山体倾塌,她的棺木被冲开……里面只留下一套她穿过的衣衫,唯独不见尸骨……老祭司说,她是天上的月神降世……冰清玉洁来到人间……最终回到只有不染俗尘的仙境……才配得上她的九重天界。我见到那块红玉……便知是你来找她,却不知如何……向你解释,我假装成她的身份……欺骗你,是我出于私心,想帮助九州……”
她的身躯轻颤起来,大团大团血块从嘴里涌出,流在雪白的粉颈,笑容既哀婉又动人,凄凉道:
“是我对不起你……我妹妹已不在人世,我欠你的……这辈子都无法补偿。我生是九州的人……死也要和他在一起,算是……向你赎罪……还了你的情分……”
一手握住露出胸膛外的剑柄,将短剑又插入几分,慢慢倒在死去的人胸前,紧紧偎依着他,直至停止呼吸。
☆、第27章 重归王座(三)
大殿内外像死亡的墓地一样沉寂。
平地一声炸雷,一道耀眼的电光照亮了玉阶下这对像神仙眷侣似的璧人。
——他们曾经是整座夜帝城的骄傲,所有西州臣民心目中最尊贵的象征!
易逐尘又发起抖来,越来越抖得厉害……
他不知道自己在恐惧什么,看见手上沾染的尚未凝固的热血,蓦然一阵心虚,撩起衣袖想去擦拭。
“殷大哥,王妃——我跟你们去!”
身边响起悲怆的呼声,飞星使肖简出其不意拔出自己的佩刀,狠狠捅入腹中。
“小肖!不要——”
风云使和云霄使从两边抢上,终是慢了一步。那个栗色头发、腼腆清秀的青年踉跄着,捂住腹部坐倒在地,瞪着易逐尘厉声道:
“是你害死了城主和王妃……你害死了他们!我不管谁是真正的殷舜华……在我心目中,只有殷大哥……才是夜帝城主,我只忠于他一人。我当年并未与你订立盟书,所以我至死都是……殷大哥的飞星使……而不是你的,我宁愿追随……他和王妃而去……”
秀气的脸上犹挂着泪痕,扑在地上,再没有气息。
作为每一任夜帝最心腹的家臣,四大暗使都是从少年时开始培养,跟随本代夜帝至终身或者退位,方可卸任,绝不会侍奉两代主人。群臣见他如此刚烈,既意外又不忍,均流露敬佩之色,更有不少人隐隐觉得愧疚,满殿一片肃然。
“是我害死的……我杀了他们……”
易逐尘茫然对着流了一地的鲜血,喃喃自语,猛回身,怒视众人道:
“你们是不是也认为他说得很对?既然这么佩服,为什么不和他一起去!去呀——”
云霄使忙踏上一步,正要说什么:“少主……”
“滚开!别挡着我!”
他克制不住地吼道,暴躁地推开身边的大臣和侍卫,一口气冲出朝堂。
大雨初晴的正午。
明明是九月明媚的骄阳,为什么让他觉得这样寒冷?
月神殿灰白的宫墙,为什么是惨白色的?像死者白森森的骸骨,无数僵硬而死灰的脸,露出青色的獠牙……哦,不!它们又变成了血红色,到处都是血红色!在蜿蜒地流淌,狰狞地扩散,像亡魂之河上浑浊的毒液,侵蚀、浸染了每一寸土地……
那些连绵不断的楼台宫阙,像一座座虎视眈眈、盘踞在路边的巨兽,仿佛随时都会将他倾轧、吞噬得粉身碎骨、尸骨无存,让他浑身无力动弹,喘不过气来……就连屋檐上随处可见的青鸾
鸟雕塑和图案、为了迎接他而挂上的红色宫灯和金铃、摇晃着花叶的林荫树木,也在喧嚣地张扬着,得意洋洋显示它们的存在,又像是无数个恶魔派来的使者,朝他张牙舞爪地恐吓,尽情嘲笑他的愚蠢。
他漫无目的、心慌意乱走着,越走越快,自己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宫道上,小径旁,亭台外,有多少见到他的人,都向他鞠躬行礼,恭敬地跪拜——他们根本就不认识他,只是因为他身上披的这件黑色龙袍吧?他看不清这一张张冷漠麻木的脸,却窥见了每一个人眼底隐藏的尖刻和嗤笑。
……
占星楼!这是占星楼吗?
那矗立在山石之上、几乎被荒草埋没的小楼,在他幼年时,父王曾抱着他在这里夜观星象,讲述许多神奇的故事。在他童稚的心灵里,曾经以为,未来的一生,都会像故事里一样幸福美满。
“……孩子,你要知道,世上有一种微不足道的小虫,它们的寿命只有半天,在日出时的露水里孵化而出,经历过短短几个时辰的成长和繁衍、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在黄昏到来之前孤独地死去。在九天之上的神宫里,还有一种可与天地同寿的神木,高达九万尺,覆盖九千里,是支撑三界的栋梁和基石。可是它们每日都要遭受天雷噬顶的劫难,被烈火焚烧得根茎枯焦、枝叶凋零;一到夜晚,得到仙露滋润,又重新焕发出生机,顽强地生长,长得枝繁叶茂,这样周而复始,日复一日,永无尽头——孩子,在造就这一切的造物主面前,你认为,这世上最卑微短暂的生命,和天上最高贵神圣的生物相比,究竟哪一个更有意义?哪一个更值得我们羡慕?”
是呀,究竟转瞬即逝的生命,和永恒不灭的意义相比,哪一个才是我们所要追求的目的?所有生命存在的价值,又在哪里?
……然而他空洞的目光却找不到答案,只想快步躲开这座爬满藤蔓、像张开嘴的坟墓一样的小楼,就像躲开他记忆里永远绕不过去的那一段梦魇。
拜月台,前面就是拜月台!为何不再来一场风雨,将这一切通通埋葬!
曾经有多少荡气回肠的红尘故事,在这里轮回上演?也承载了他最初的梦想和荣耀,如今只剩月神悲悯的容颜,在俯视脚下万千蝼蚁似的众生,也许还有那常年坐在台下打坐的老祭司,才能参透一点神灵吝啬给予的启示。
“……传说在无边的地狱里,凡是在生前作恶之人,必将得到相应的惩罚:譬如杀生者被人杀,虐畜者沦为禽兽,口出恶言者口舌生疮,善斗者无止歇地与人争斗。还有那些贪心不足、欲望不止的人,
永远得不到他们想得到的一切,焦渴难耐想饮水,则水退避;饥肠辘辘想进食,则摆在面前的食物会在入口的一瞬间消失无踪,他们永远在渴望,又永远无法满足……其实人生在世,何尝不是活在另一个相同的地狱?杀人者被人杀,善斗者与人斗,永无餍足的人,永远被无穷的欲望所煎熬——所以说,孩子,既然人活着或者死后,都要忍受无尽的苦难,则生有何欢,死有何惧?而我们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在自己还能选择的时候,活得快乐一些,千万不要任由罪恶的灵魂,来折磨我们自己。”
可是他的灵魂已经罪无可恕,无论在神明还是人间的炼狱里,他都无处可逃,注定将要永久沉沦,用无数人的鲜血和眼泪,铸成了禁锢他的心灵的终生囚牢……
风啊,无所不在的精灵!你从哪里来?快把这些鲜血和泪水吹干,吹干!像朝霞驱走晚间的晨雾。
横扫天地的雷电,你是毁灭一切的力量!快荡涤走这世间的阴霾……这一定是个噩梦,长长的噩梦,他醒来或者不醒来,都会被活活窒息!
那就来吧!他从不曾恐惧过什么——除了被抛弃时的绝望和彷徨。
从备受宠爱的天之骄子,到最亲近的亲人和朋友都将他抛弃,所以他再也不相信真情,更不敢轻易投入自己,只有那唯一的一次……
碧水荡漾的半月湖,是否仍是那样纤尘不染?
记得在夏季时,这里会种上许多洁白的睡莲。每当月色如银的夜晚,皎洁的月光倒影在水中,映着满池亭亭玉立的荷花,恍惚能听见飘渺的歌声在湖面袅袅升起……他最喜欢带着他的云霄使孟扬和风云使殷九州,偷偷来到湖边赏月、戏水,咯咯笑着捞起一两尾在水面浮游的小鱼,或者是一只啯啯叫的青蛙。
而到了冬季,再冷的天气都不会封冻的湖水,却是比冰还要彻骨的冷冽!
他初次见到那个像火一样燃烧的女子——湖面上的莲花,当然已经凋尽,她就是一朵最艳丽神秘的红莲,汇集了半月湖上所有的月光……
为什么偏偏是那个夜晚,她丧生在这冰冻的湖里?那刺骨清透的湖水,浸没她的冰肌玉骨时,一定非常冷吧?那些水下漫游的鱼儿,有没有顺便亲吻到她海草一样的长发和无瑕的容颜?不知道那一刻,水面上有没有飘起一样缥缈的歌声?
哦,所有这些,到底和他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