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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勇见他思路灵活,很快便察觉其中问题,也不好隐瞒,只得老实说道,
“近几年大理寺人手紧缺,因缺乏武力震慑而破案效率减低,我与前几位被撤换的寺卿同样,本是文官,只是略懂些粗陋的拳脚功夫,实在不适合担此重任。”他不好意思地看了看裴东来,“这些年太后也派过多人去劝你师父回来复官,都被他拒绝,他性子硬也不怕顶撞,总是搞得太后没有脾气,只有这一次因牵扯到你才被拿住把柄重新出山……他又确实英勇,当真凭着一己之力对抗贼人,找到了线索。现在太后再找他谈起十日之约,我们都猜测……”
“太后是想借此机会,劝说我师父重回大理寺?”裴东来一脸的震惊,紧紧盯住薛勇。 “大约,真的是有此意。”薛勇颔首。
“不可以!” 薛勇万没想到解释通了过后,裴东来却比之前还要激动,立即挣脱开他便向被团团围住的府衙冲去。
薛勇玩了命地抱住他的腰,暴躁地大声呵斥道,“你这小子,又搞什么鬼?”
“我师父绝不能重回大理寺!” 裴东来心中和口中,都这样的吼着。
他想起之前高俊对自己解释的话来,他说,尉迟真金身体受损,就如已经有了裂缝的瓷碗。 重回大理寺,要的就是他的武功身手、查案的精力、和挡于他人身前直面悍匪的豪气。太后向他讨要这些,怎么可能仅是在讨要他的本领才华,分明就是在要命! 裴东来已经心急如焚,运起力来甩开薛勇,复又去闯门,金吾卫们见情势有变,排开阵法将他团团围住。裴东来虽然武艺高过他人,但金吾卫阵法精妙,并非他随意就能冲破,而若当真在此动起手来,势必又是闯下大祸,到时不但不能入内见到师父,反而可能是火上浇油,令事态再坏一步。
一直在后边紧追他的邝照这时也已赶到,同薛勇一起,又一次将裴东来从金吾卫手下拉了出来。
薛勇去用寺卿的身份同大内护卫说情,命他们压下裴东来两次的越矩之举。邝照则干脆把裴东来扯出老远,等他能听话了,又继续劝道,“我知道你担心大人,但金吾卫的阵法也不是你能破的。他们这样守于门口,即便是只飞虫都无法飞进里面,如今只有静待太后和大人说完话出来再做打算。”
裴东来急的根本无法自持,质问邝照道,“邝叔叔,如果这次是太后亲自劝解我师父,在仅有他们两人在场的情况下,你想我师父有几分机会答应?”
邝照听后,面色也是一阵为难。他小声说道,“太后行事高于我们数倍,同尉迟大人又有近二十年的交情……” 裴东来打断他,直接说道,“我师父一定会答应。”
师父嫉恶如仇重情重义,他本来就不会轻易否决朋友的提议。若是大理寺真的需要他,太后真的需要他,还有那多年前就结下的牵绊,那段一直让裴东来恨不得斩断却又无法斩断的往事牵绊……裴东来因为喜欢师父而了解他,因为了解他而明白他,因为明白他又会再去更深的喜欢他。他自己也深陷走不出的牵绊,又如 何能想不通尉迟真金会做的选择? 尉迟真金一定会答应,他会大大方方地,把自己的命重新塞回太后的掌心。 裴东来只有靠自身去阻止他。
他知道无法冲破金吾卫的阵法,不可能从正门强行突入,而后门处应该也是安排了重兵把守,同样入不得。 如今,到底还有哪一出可以让他不受阻地进入?
裴东来忽然将视线抬高,看向了大理寺铺了暗色砖瓦的宽大屋顶。
第二十六章
四月的洛阳,春光正好。武后醒来便见到了一室春光。
今日她将主持大理寺卿的任命,本应提前起身,却稍稍误了时辰。
天后一向自持而严于律己,脸色难免阴沉。左右女官只能倍加小心,随时提防。
她们为天后梳理云鬓、勾画娥眉、刷上蔻丹,着织有金丝,缀了宝石的华丽礼服,有条不紊地谨慎行事。
直至天后忽然张口问道,“哪里来的香气?” 女官们纷纷沉默,局促地小心对望。
武后抬起眼帘,环视四周,看她们鬓边的花朵。 “昨天刚开的牡丹呢?”她又问。
女官们紧绞着袖口,不敢抬头。 “牡丹就在朕的手中。”皇上走来为众人解围。
“你们都下去吧。”他转身将漆木托盘置于几案上。
武后见四下无人,嗔怪道,“皇上,御花园才开的新花也敢摘下来往头上戴,未免太没规矩。” 皇上温柔地笑起来,“谁让你找了个年轻英俊的大理寺卿?”
他挨着桌角坐下,将妻子尚未盘起的一缕黑发握于手中,用犀角梳轻轻梳理。
“今日天还未亮,园子里已经热闹了,朕特意去的最早,才为你留下了这一枝,一会儿也同她们一样,簪在头上。” 盘中的粉红花朵带着露珠,在阳光之下晶莹剔透,娇艳欲滴。 武后终于失笑,“皇上真是胡闹。”
“侍女渴望得到心中仰慕之人的注目而簪花争艳,朕允了,朕的媚娘也要簪花而艳压群芳,如何不能允?今儿是个好日子,情窦初开的少女喜悦,我们夫妻也要一同分享。” 他望向窗外,“媚娘你听。” 武后倚在夫君怀中,循着他手指方向静心聆听,少女清亮的歌声悠荡飘来,缭绕耳畔。
年轻寺卿笔挺地跪于金座前,一头红发,一双蓝眼,异族的长相无端夺目,即便跪着也难掩眉目间的英气。 武后手中托着即将授予他的官印,鬓边也如殿中其他女子那样,簪了牡丹。 英俊的少年寺卿是否知晓,这满堂的花朵是为谁开?
“尉迟。”天后故意威严地叫他名字,将官印亲手交至他手中。
她知道他的性子,有心凑近,在转手时刻轻拍对方手背,捉弄过后再稍抬头,就见到跪着的大理寺卿耳根已经一片通红,在一众爱慕者面前,羞涩地几乎燃起火来。 帝国尊贵的天后心情大好,她回身,见到自己的丈夫正坐在金座上双目含笑,紧紧注视这边。不禁就脸颊发热,脑中忽又响起了先前听到的少女歌声: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
武太后在大理寺堂中拉过尉迟真金的手,她眼眶湿热,胸口不住起伏,已经沉静了多年的心忽然剧烈跳动。 她再一次问道:“尉迟,你怪不怪我?”
尉迟真金无法回答。 太后自嘲地笑笑,“你又怎么会不怪我呢?我关了你最好的朋友,拆了你的大理寺,夺走你好不容易取得的权利,就是为了让你听我的。你那时候,那么决绝地说要走,我气得几乎想要当场砍了你,手都在袖子里抖个不停……其实我又何必问你,这么多年,我自己也一直在怪你。”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你不再敬仰我,不再听我的话了呢?”
尉迟真金沉声回道,“太后,我依然……如从前一般的敬仰您。”
武太后轻触他消瘦的脸颊,摇了摇头,“信任我的是从前名镇洛阳的少年寺卿,不是尉迟真金了。” 尉迟身体轻微一阵。他紧闭双唇,两手紧紧攥成拳头。
“尉迟,我这些年一直在等曾经的那个人,我想叫他回来,想让他理解我,我真的很艰难,需要他的陪伴。但等来的全是拒绝。”
她站起身来,缓步行至堂中,背向尉迟真金而立,“我曾经许他高官厚禄,哄他开心,也曾故意吓他,与他调笑。我不忍责罚他,几乎将他视为己出,真心的待他,但他最终还是不理解我。我确实做了他不能原谅之事,但身居高位,本来便有不得不为,我曾经以为他可以懂,但其实我错了,他到最后还是不信我。
”她停住,沉默片刻后,终于又问道,
“是不是?” 尉迟真金迎上去,垂首立于她身后,声音几近颤抖,“太后。”
女人转身,看着他的一身艰难,轻轻叹气。
她再一次地抚上他肩头,柔声说道,“这么久了,我已经想开了,已不求他原谅,也不指望他可以像一个老朋友那样,陪一陪我……只是现在,我真的需要他的力量,各处势力暗潮汹涌,几乎每一刻都会逼至我身边来,每一刻都喘不过气来。我几近濒死,只能向他伸手,让我不至于苦等在偌大的洛阳城里孤立无援。
我需要我的大理寺卿回来。尉迟,你能不能再给我最后一点情分?”
她眼中含泪,动情说道,“请你答应我。让我的大理寺卿回来。”
尉迟真金与她对视,心中有如万鼓齐擂,耳畔全是嗡嗡之声,隔绝一切尘世间的响动。 而女人的声音却像是穿破阻隔,直接传至心里。
裴东来一直祈求,希望他可以前尘尽忘,可尉迟真金却已注定要深陷于这些前尘旧事的泥沼中,挣扎着过一辈子。 他张了张口,几乎就要回答。
声音却淹没在了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响。
太后惊叫,尉迟真金瞬间回神,扑过去将她护住。
碎裂的瓦砾在大殿另端落了一地。两人抬头去看,天光卷着冷风,自房顶上的破洞钻了进来。 光亮和尘土中央,隐约可见一个人影。那人似乎也被自己的惊人之举撞得一阵晕眩,好一会儿才终于站直身体,摇了摇脑袋。
太后心智过人,已经从震惊中转醒。她辨清眼前情况,不由一阵大怒,厉声喝道,“来人啊!把他给我拿下!” 尉迟真金却立即拦道,“太后不要!”
太后疑惑望着身边的人,尉迟嘴角微颤,似在犹豫,蓝色双眸紧盯住另一方,眼神片刻不离,神情异常复杂。 那忽然自天上闯下来的人也终于向他们这方转了过来,他偏偏头,露出一张雪白的脸,在迅速冲进来的金吾卫包围之下,与尉迟真金视线相碰。 “师父!”裴东来大声叫道。
第二十七章
金吾卫们一拥而上,将裴东来团团围住,就要一举拿下。
尉迟真金慌忙唤道:“太后!” 他情急之下不管不顾,立即带着伤跪在了地上。
“太后,我徒弟鲁莽惊扰圣驾,但绝非有心为之!请太后开恩不要责怪他。”
尉迟说着,便有了下拜之意。裴东来见他如此,几乎眼眶欲裂,不住地出声阻拦,“师父你别!” 武后立于中间沉默不语,她面色已恢复如常,眼光缓缓自两人身上依次扫过。裴东来在焦急之间,忽然与太后眼神交汇,打了个照面。
女人乌而黑的眼睛冷静凌厉,似卷着漩涡又深不见底的湖水,望一眼就会被吸附进去。 裴东来被股莫名的寒意所慑,整个人都怔了片刻,干干地张了张嘴。
太后仍没有动静,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他很快便冷静下来。
裴东来重重跪下,拜伏在地。 “裴东来惊扰圣驾,罪该万死,但唯有一事,还请太后开恩!” 女人轻挑两下细长的眉梢。
金吾卫宝刀上的寒冷几乎已经贴在脖根,但裴东来不为所动。他伏低身体,继续开口,声音洪亮而语气清朗,
“裴东来知道师父与太后有十日之约,如今日子已到仍未破案,我师父为人磊落,必然会向太后请罚。但这几日他为了案子接连负伤,虽最终得以找出线索,自己却元气大伤,未来调养不当便有性命之忧。我知道师父好强,不会对太后如实道出,又唯恐太后因不知情而错罚忠良,酿成惨剧,这才出此下策贸然闯入。裴东来罪该万死,但还请太后三思,念在我师父一片赤诚,免去责罚允他回乡养伤。”
裴东来再次深深地拜了下去,坚决地唤道,“请太后恩准!”
太后原本便没有责罚之意。尉迟真金正要替徒弟说情,反而听他开口为自己请恩,一时间脑中又急又乱,几乎不知所措。
却不想,一只素白的手顺着裴东来的话音,伸到了自己面前。
“尉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哀家只道你有伤,却不想已经严重至此,现在还跪着,是想出点事让哀家后悔一辈子吗?”她握住尉迟的手,“快起来。”
尉迟真金借势站起身来,但眼见裴东来仍然被诸多官兵押于地上,只得继续求道,“太后……” 武后不去接话,在众人面前拉着他温柔说道,“你为大唐鞠躬尽瘁,这份赤诚哀家明白。”而后又转身面向他人,厉声说道,“若是你们都能像尉迟这般忠肝义胆,天朝何患强敌!” 薛勇邝照等人此时均已赶到,忽然见太后如此说话,赶忙一齐跪伏在地。大理寺的两个当家都跪了,金吾卫们自然也不敢站着。方才还剑拔弩张的厅堂里,不知怎地就跪了一地。
武后又沉默片刻,巡视一周后,才不疾不徐地开口又道,“薛勇,先前我要尉迟主持案件,现在他伤了,大理寺没有高手,案情又刻不容缓,你可有把握迅速破案?” 薛勇听闻立即答道,“回禀太后,尉迟大人虽然无法继续查案,但他徒弟裴东来……就是这位方才惊扰圣驾的少年一直在追踪案件,裴少侠武艺高强英雄果敢,有他相助,必不会延误案情,定能及时破案!”
他借机再次为裴东来求情,却仍没能得到武后的答复。
“邝照,大理寺的屋顶上次修葺,是在什么时候?”
所有人都屏息静气地当口,邝照忽然等来了太后这样一句问话。他心中对此印象极深,立即回道,“上次修葺屋顶,是在七年以前。” 是在七年以前,尉迟真金还做寺卿的时候,亲自撞破的。 “都已经七年不曾修过了,正好借着这次机会,赶紧叫人把这大洞补好。” 太后说完,便径直向寺外走去。
她语气里听不出怒气,也没有指名要惩罚谁,金吾卫们面面相觑,但见太后已经走远了,只好立刻起身跟上随侍在侧。
皇宫里出来的人就这样走干净了,仅留下大理寺诸人和一对师徒。
裴东来抬起头来,望着走到自己身前的师父。
尉迟真金伸出手,将他自地上拉起。 “东来。”他声音里有恼怒也有心疼。
裴东来脸上被砖瓦划开了几道极浅的伤口,泛了血光。尉迟真金用手掌在他脸上擦了一把。 “我把你教的……真是越大越不懂事理了。”尉迟紧皱住眉头。
“那房顶的瓦砾是一个压一个,向下铺的,从下边轻易就能踹开。你从上边去撞,正好顺着铺瓦的方向使力,黑琉璃瓦比地面都坚硬,哪是随便就能踹开的!脸上划了几道已经算轻了,腿没踹断就不错!” 尉迟绷着脸,蓝眼睛里都怒气冲冲地带了凶光。 裴东来一下失笑,露出一口小白牙。他蹭蹭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