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阅读11

字数:8051   加入书签

A+A-
御宅书屋备用网站

    尉迟真金听他这样说道,身体巨震,动作也迟缓一拍,立即便被药人抓到空隙,一掌拍在了肩头。他向后疾退,重重撞在了车沿上,再抬起头来后已经嘴角带血,两颊一片惨白。

    头目并不放过他,却也说的苦口婆心,“我已经同虢州杨姓人约好,潜心研究控制多数药人的方法,待他集结了兵马,一同做成药人军。先前在此掀起的风浪只是试水,真正的目标便是杀掉妖后和一众奸臣,迎庐陵王复辟,保我大唐根基。这是千秋万代的伟业,届时狄少卿也必然重获自由,你们二人回归大理寺,再过 起先前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生活,难道不够痛快?”

    他再逼近一步,“尉迟大人,请你让出马车,让我把小胖带走。”

    尉迟真金用尽全身力气紧持着刀,胸中气血翻腾、不住喘息,几乎随时就会倒下。

    他眼前不断浮现支离破碎的场景,耳畔一直缭绕方才听到的话句,每一个字都稀松平常,连接起来却犹如刀子剜心,刺得鲜血淋漓。

    曾经一次他与狄仁杰沙陀一起去北地极凶险的地方探案。在交手过程里,狄仁杰负了伤,整条大腿都被刀子划开,刀口有一指粗细,皮肉翻起,看一眼便心惊肉跳。 这种受伤也是会要命的,尉迟真金立即便从官服上扯下长长的布条,紧紧缚住他腿根止血。那是狄仁杰受伤最严重的一次,小胡子青年虽然眼前阵阵发黑,但见到一向高傲又爱惜仪表的寺卿大人肯为自己破坏衣物,满脸焦急,反而觉得有趣,用断断续续几不成声的气音继续与他调笑,“下官,下官这一次受伤,竟能得到大人这般……照料。即便……就是死了!死了都是祖上烧香啊!”

    尉迟真金用蓝到发光的双眼狠狠瞪他,简直想要一把扯下他嘴上欠揍的两撇山羊胡子。两手倒仍然紧紧为他按压伤处。 沙陀冲来帮忙,一同为狄少卿包扎,见尉迟已经面露凶色,急忙也打起圆场,“尉迟大人是最重情谊,看不得朋友半点闪失,你都到了这等生死关头,就别再嘴欠了吧。”

    那人说狄仁杰被挖了双目,自己也曾经亲见沙陀被打断右手。他们昔日破了龙王案,受邀去宫中庆贺,酒过三巡后皇上也不拘小节,同三人一起击节而歌,那时的歌声似乎还萦绕耳间,而那场景,都好像被染了血色,再也回忆不起了。

    他仿佛听到那头目的声音与沙陀重叠在了一起:尉迟大人最重情谊,看不得朋友半点闪失。 但他却也能忆起在殓房里看到的金钗、死不瞑目的年轻御史、方才在马车旁,自己死命想要护住,却还是血染大地,两个连名字都不得而知的大理寺中人。 尉迟咽下喉中涌上来的鲜血,两手持刀,撑起身体立于车前,水蓝的眸子也几乎绽出红光。 他周身就像被点燃了一把火,每一寸毛发都红到好像熊熊燃烧,火焰的利爪探伸出来,直向头目过去。

    尉迟真金喝道,“你到底是谁!”

    两个药人又一同扑过来抓他,他并不躲闪,既然操控药人的只有一人,那便直接取了对方性命了事。 他提身直冲上前,唐刀翻转,刀光森森地指向头目。

    “你到底是谁!” 尉迟再问。药人又击在了他的背上,他眼前一黑,神智却更加清明,反而借着这一下受创急速向前,几乎来到了头目面前。

    尉迟真金提刀便砍,身手犀利就如同他在大理寺里声势滔天的时日一般,头目没有想到他会忽然如此,急忙躲闪,又一次操着自己奇怪的轻功勉强逃命。

    头目无法招架他,只能间或控制药人袭击他而自保,尉迟真金却对药人丝毫不理,眼里只有仓皇逃窜的一个目标。

    “你到底是谁!” 他受伤愈重,身体已经几乎无法控制,仅凭了胸中的一口气来支撑自己。似乎又有伤处添在了身上,尉迟真金痛到遍身麻木,唯一的一点亮光全部集中在眼前人身上。

    往日的回忆不断在逐渐变暗的视野中闪现。

    燕子楼上可以看见的弯弯月牙、王溥家师兄弟其乐融融的围炉饭、正月十五里遮天蔽日的一场大雪、烂醉过后一觉醒来散落在大家身旁空空的酒坛子。

    他已目不能视,眼前全是黑暗,但胸中脑中嘴中,反复重复的还是只有一个问题,

    “你是谁!你是谁!你是谁!” 尉迟真金在一片黑暗中挣扎,用仅剩的力气打击,即便被人紧紧箍在怀里仍然不住问道。

    “你是谁!” “师父,师父……” 声音像是从远处飘来。

    已经茫乱的神智被那一缕声音牵引,所有的幻象就像是被浸入了神都的海水里洗涤,渐渐褪去颜色。

    “师父,你看看我。不是别人,是东来。” 裴东来紧搂着师父,连声求道。

    尉迟真金眼神已乱,即便浑身是伤仍然在他怀里奋力挣脱,刀柄击在他胸口,令他咳出血来。 但他还是使劲全力的抱着尉迟,两手发力把他掩在怀中。

    “师父,你看看我,他们已经跑了,是我来了。”

    尉迟真金在失去颜色的世界里,缓缓张开眼睛,蓝色的眼眸散乱地四处转动,终于颤抖地定在了徒弟脸上。

    “东来?”他疑惑不定,小声问道。

    “师父,是我,只有我在,你不要担心,是我,我在。”

    尉迟真金用最后一丝力气将手贴在裴东来脸颊,裴东来两眼紧闭,雪白的腮在他指尖轻轻摩擦,两唇抽动,轻轻碰触着他的掌心。

    尉迟吃力地用拇指擦掉徒弟嘴角的血渍。

    “东来,我……我看清了,师父……对不起,我知道了,是你。”

    他浅浅呵气,像终于放宽了心,破裂干枯的嘴角扬起,小小对徒弟笑了一下。而后才终于无以为继,脖子仰起,在裴东来怀里晕死了过去。

    第二十一章

    高俊将一个瓷碗放于桌上,“我师父曾说,身体就像只碗,沉疴便是其中积蓄的水。我们医者要做的,是用汤匙将碗中注入的水一点点舀出。”

    他自地上捡起块碎石子来,捏在手里,忽然敲向碗壁,白瓷茶碗发出破碎声响,一条深深的裂痕蜿蜒绽开。

    “裴公子,你懂了么?”高俊轻声问道。

    裴东来眼角低垂,他伸出双手,将那只茶碗敛在了手心里,轻轻婆娑。

    “伤和病痛,都可以治好,动了根本却不是大夫可以说了算的。固本培元的方子当然也有,只是吃再多补药,受损的根基也不可能回复如初。尉迟大人安心静养,伤势可以完全复原,武功都能找回十之七八,但若是仍像从前那样使用,或是少了几分爱惜自己,无异于在茶碗的破碎之处又重重打击一下。”

    他顿了顿,还是开口继续道,“这受损的碗本已盛不了多少水,若是裂痕继续加大,找怎样的能工巧匠来,都是无力回天了。”

    裴东来沉默良久,忽然在一片凝重中嗤笑一声。

    “我说个故事给你听。”他面上带笑,说道,“我才拜师那会儿,怕生又性子倔,经常整日冷着一张脸不讲话。师父想要同我赶紧熟悉起来,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就会开始讲起自己习武的事来。什么时候学了套掌法,什么时候提升了内功境界,什么时候击败了著名飞贼,什么时候又挑战了哪路高手……他并非能言善道 之人,只是平铺直叙,再好的故事也听着并不有趣。他知道故事讲得不好,又看我脸色冷淡貌似不感兴趣,每次说了故事都会觉得十分挫败,眉头皱着就像怕水又被 雨淋了的猫一样。” 高俊神色黯淡,愣愣说道,“裴公子……”

    裴东来以手支颌目光低垂,继续说道,“直到有一天,我回家后就瞧见师父倚在门梁旁两眼含笑地等我。他开心得不行,说话间眉梢都直向上翘,他说:今日你和其他小孩说话,讲的全是师父给你说过的故事,都被我听到啦。我一下便羞得面红耳赤,拔脚就跑,只听见他在后边哈哈哈哈一阵又一阵的笑。”

    “其实师父又何必担心呢?他自小习武不辍才练就一身本领,这其中多少辛苦,即便故事说的再烂,珍惜他的人也能听懂。他对我讲过的事,从那时起,我便一个字也不曾忘过。”

    房间里点了助眠的熏香。

    尉迟真金呼吸清浅,胸口小小起伏。

    前一次受伤后裴东来唯恐他醒不过来,这一次却期盼他可以睡得再久一些。

    裴东来为师父清理了身上的浮尘血污,解开发髻,舒展紧皱的眉心。仔细确认再无遗漏,才舍得离开。 他能清楚地感受到师父的精疲力竭,只想要送给师父一次好眠。

    邝照严正说道,“那人绝不是沙陀。沙陀同尉迟大人私交甚笃,天性善良,怎么可能下这种杀手!” 他一直追随尉迟真金,与狄仁杰和沙陀忠同样交情匪浅。忽然听说故人嫌疑,也不由得出现了情绪起伏。

    裴东来表情如凝结了一般,没有依他人所动,只显得面色更冷。

    他问道,“邝叔叔,人都是会变的,你这话又该怎么肯定?”

    邝照深深望了他一眼,紧抿嘴角低声说道,“沙陀右手……已经在几年前被打断,无法复原了……那个首领是双手健全之人,同沙陀不一样。”

    “那人应该不是大师哥。我小时候爱哭,大师兄为人温柔经常哄我,我对他十分依赖。如果真的是他,我应当看得出来。”高俊补充说道,“但那人又已经对尉迟大人承认了,的确是我师门兄弟……我热爱制药,易容水平在师兄弟间只是一般,这人技艺就高过于我,我确实无法看穿他的身份。”

    裴东来分析道,“我已经看过卷宗,王溥有记录的徒弟一共一十二个,除去你和已被排除的沙陀忠,还剩十人,其中三人已死,四人近期行踪可查远离神都,剩下三个人中,必然有一个就是策划这一系列案件的幕后主使。”

    他在纸上写下三个姓名,推到高俊面前,“你看一下这三个名字,是否都是你的师兄弟,有没有哪一人比较可疑。” 高俊默念那三个名字,几乎每读起一个,都可以想起熟悉的面孔和曾经共处的时光。 “他们……确实都是我的师兄弟,只是自从师门散了后就没再见过。若是从技艺推论……我这几年荒废时光,若是他们反而潜心修炼,现在的程度却也不好说了……” 他言语反复,啰嗦半天也没能再提出多一些线索,邝照在一旁坐着,面色也十分阴沉。 裴东来知道他们二人都因为牵涉旧人而心绪混乱,也不强求,只自己将名单收起放于怀中。 “看不出无妨,只有三个人,完全可以一个个细查。薛大人已经回大理寺布置,命人在各处城门严格把守,他现下只能躲在城里,就算是把洛阳城整个翻过来,也必须要找到。”

    他起身,临出门前又停顿一下。 “我对于几年前的事所知甚少,有时候可能不懂分寸,还请你们见谅。”裴东来背身立于门口,慢慢说道。

    “只是这个幕后主使,不管真实身份究竟是谁,裴东来绝对不会饶过他。”

    裴东来推开房门,床上的人双目微睁,正怔怔盯着头顶床幔。

    他走过去在床沿坐下,柔声说道,“师父,你若是还累就多休息一会儿,我会在这里陪你。” 裴东来是披着星光进门的,尉迟真金艰难地转向他,看了看窗外天色,轻声问道,“我应当不是只睡了半天吧?”

    裴东来点头,“你受伤是昨天早上的事。” 尉迟真金缓缓舒气,叹道,“难怪。”

    他面上不带半点血色,说话也气息微弱。即便思路清明,眉宇间还带着坚强,仍然有无法自主的脆弱流露出来。

    “东来,我刚才做了很长一个梦,梦见我的旧时朋友,也梦见了你。方才我从梦里惊醒过来,本来正一团心焦,但幸好听到你在隔壁走动,这才安下心来,明白见到的只是个梦。” 他喘息几下,接着说道,“我先前疑心伤我那人就是这个朋友,心神都被搅乱了,现在睡醒之后仔细想想,他手骨都断了,根本不可能是同一个人。我胡乱猜忌朋友,合该做个可怕的梦来对他赎罪,只是竟然还在梦里连累了你,身为师父,真是不应该。” 尉迟真金脸色黯淡,额头上也挂了清晰可见的颗颗汗珠,果然是刚从噩梦中惊醒的样子。

    裴东来忽然便心痛如绞,几乎疼到无以复加。他俯下身,搂在师父的肩膀上,哀声呜咽道,“师父,我想要求一味良药。”

    尉迟真金楞了楞,问道,“什么药?你怎么了?”

    如果海外真有仙山,他便想要去求一味可以让人忘却前尘旧事的良药,他的师父就不会再有现在的诸多苦痛和烦恼,会与自己一同过只有快乐的日子。

    裴东来抬起脸来,将尉迟额前细小的红色碎发一一拨开,压在掌心之下。

    他另一手捧起师父面颊,自额顶发根处,小心地一点点噬吻下去。

    “师父,你能不能答应我,抛却神都的旧事,永远不再想起,不会再提。”

    他语气哀伤,近乎恳求。尉迟真金终于明白了徒弟话语间的意思。

    “你一直都疼爱我胜过自己,我只想求你这一件事,求你答应,好不好?”

    裴东来两手插在暗红色的发间,嘴角沿骨骼的脉络勾勒,自有着细小竖纹的眉心,至英挺剑眉的最末梢。红色长睫不住扫过他的脸颊,带出阵阵瘙痒。

    “师父,请你答应我。” 两唇衔住持续颤动的眼睫,舌尖尽是微咸湿漉的触感。裴东来小心翼翼地将那些液体舔舐掉,在薄薄的眼皮上落下亲吻,再略抬起脸来,注视着水气弥漫的蓝色瞳孔。

    “答应我。可以吗?” 他将师父微张的苍白双唇含在口中,用牙齿一寸一寸摩擦,无力地啃咬。 “师父,答应我。” 他趴回师父耳边,不断低声重复,房中静谧,仅能听清两处喘息的声音,没有其他半点回应。

    裴东来心中难过至极,似乎眼泪都要夺眶而出。

    就在这时间,却忽然感到有微小的啄吻,细密地落在了自己喉结上下。

    他身体一震,瞬间便有热流冲遍全身,几乎不能自持,无处发泄之下,齿间一合,咬在了师父的耳廓之上。 这一下咬的不轻不重,没想到却换来了尉迟一声呻吟。

    裴东来立即清醒,连忙爬起身,担忧的背脊都冒出汗来。

    他急问道,“师父,是不是我鲁莽,牵扯到了你的伤处?”

    尉迟真金额上也挂了一层薄汗,表情却不像疼痛,反而是方才还惨淡不已的两颊现出点血色来。 他面色尴尬,低声说道,“东来,你……你出去。”

    裴东来不知发生什么,又忧心他,肯定不愿离开。他坐着未动,审视师父全身上下,视线移到一半,忽然恍然大悟。 尉迟真金手足无力不能遮掩,只能叫他看了个干净。他平日里作风自持又爱惜面子,被徒弟看到自己因他而情动,只觉得羞愧失格,又急切地催道,“东来,你先出去。” 裴东来却是凝视着他,没有站起身来。 他复又伏低下去,右手扶住师父肩膀,左臂伸向反方,往下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