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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要先洗洗脸稍微缓缓的,这么想着,他迈步走上楼梯。

    但他没来得及走到拐角处的亭子间,就听见了外面一串焦急的门铃声。

    护士先一步去开门,卫世泽下意识看了一眼楼上褚江童的卧房,想着对方应该是已经回来了,正在休息,便扣好白衣的扣子,重新下了楼。

    走到厅堂的时候,正赶上护士扶着一个女人进来。

    女人脸上有伤,手上有血,衣衫不整,发髻凌乱。看到大夫,终于脚下一软,整个跌坐在地上,任凭护士怎么搀扶,都不肯起来了。

    就在卫世泽皱着眉头赶上前去时,哭哭啼啼的女人一把拽住他的衣袖,不管不顾地开了口:

    “医生!您救救我!我是好人家的媳妇儿!大清早出门就遇上了流氓,调戏不成就挨了打!那人说自己是孙竞帆孙三少爷的手下,我敢报官就弄死我!我……我就只好忍气吞声先来找大夫帮我看看伤处。求您……可千万别不管我的死活啊……!”

    孙竞帆,是个奇怪的人。

    起码,也是特立独行。

    他走的是黑道,然而他比绝大多数所谓行正途的,都更遵循做人的原则。他待人可谓彬彬有礼,做事可谓自成方圆,他奉行孝道,对家族中的父母长者从不吝惜大礼相待,他体恤下人,没有一个给他办事的曾被他无故叱责打骂。

    孙竞帆是个即便玩儿阴的,玩儿狠的,都阴狠到磊落的人。

    他想抢谁的生意,会直接派人谈价格,对方拱手相让自然是两全其美,对方讨价还价他也会有来有往,对方要是给脸不要脸,那他也会光明正大痛下杀手。

    孙竞帆是不怕杀人的。

    第一次亲手夺人性命时,他才只有十六岁。就算已经生得人高马大,气宇轩昂,也毕竟只是个孩子。然而就是这个孩子,为了挽回母亲的尊严,对自己喊了七八年的某个“叔叔”动了刀子。

    他的生日宴席上,那个父亲的得力手下喝多了老酒,垂涎孙夫人的容貌,借酒撒疯意图强行非礼。结果自然是未遂的,对于被一干人等连吼带骂拖拽下去的手下,孙老爷没有采取极端行动,真正不堪忍受耻辱的,是护母心切的孙三少爷。他当晚就提了快刀,直奔此人居所,踹醒了酣睡的倒霉鬼,只说了声“心有不甘,就下辈子找我来算!”,便手起刀落,刀刀见血,捅了对方十六下。

    不明不白,又明明白白送了命的人,也是有家属的,然而,没人敢上前阻拦。

    谁不认识孙家老三?谁不知道自家这闯祸精干了什么蠢事?谁活腻了非要上赶着吃瓜落也一并挨上几刀?

    至于刚刚下过杀手的孙竞帆,则只是用手背抹掉脸上被喷溅到的污血,看着被戳得乱七八糟的尸体,挑起嘴角,笑了。

    他居然笑了。

    没有杀人的罪恶感,只有报复的快感,孙家三少爷低声念叨着“叔,这就算你欠我们孙家的,连本儿带利,都还清了啊。捅了你十六刀,就当你给我的生日贺礼了。”话音落下后,都没管那深到卡在骨头缝里拔不出来的刀子,孙竞帆转身迈步,头也不回,径直走出了大门。

    对于这件事,孙老爷的评价是,下手太狠了点儿,毕竟那个手下还是挺得力的。皱着眉头,他问刚刚洗掉一身血迹的儿子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孙竞帆想都没想,就说了八个字:“重金补偿,风光大葬。”

    孙老爷的眉头松开了。

    孙家确实是花了大价钱,补偿了死者家属的,也确实是高搭天棚三丈三,请了和尚念了经,上好的桐木棺材,吹吹打打风光大葬了的。

    这件事,但凡懂得江湖规矩的,没有人说得出孙竞帆半个不字,这件事过后,孙老爷把家里的大权,交给了自己的三公子。

    这就是孙竞帆的为人,他有江湖人的江湖气,有生意人的生意经,谁对他好,他加倍奉还。谁对他不好,他也加倍报复。这个男人,下得去杀手,也立得起规矩,于是,孙家的势力,就在对外的狠毒,和对内的严格之下,一天天膨胀,一年年壮大,终于到了某种意义上的巅峰,再也没人敢惦记,更没人敢碰了。

    孙竞帆是众所周知的,体面的黑道老大,对这个男人来说,尊严是绝对不可以失去的东西,他可以不要命,但他不能不要脸,更不允许有人丢他的脸。

    于是,当他第一时间听说了从荣辛诊所传出来的谣言,有自己的手下要对良家女子强行施暴时,正在饭桌上待客的孙竞帆,咬紧了牙关,眯起了眼。

    “查验过了吗?”压低音量,他侧脸问站在背后的周冰颜。

    “还没,只是刚才护士月丽一听说意图施暴的是孙家的人,就赶快找到车夫老齐,把事儿转达给我了,说来,也是凑巧,幸亏最近我们在荣辛也安排了人,又正好赶上今天月丽值班,否则,大约也就耽搁了。”同样低声说着,周冰颜试探地问,“要不要我去看一眼?”

    孙竞帆先想了想,而后摇头:“不用,你去了,卫大夫会觉得奇怪,毕竟他不知道月丽是孙家的人。等酒席散了,我以找褚江童为由,亲自过去一趟。”

    “好。”只点点头,就退了下去,周冰颜并没有再发表任何意见。

    酒席还在继续,觥筹交错之间,明眼人都能察觉到,孙竞帆的脸色,已没有刚才那么好看。

    午饭后,宾客散去,孙竞帆换了身衣服,提了手杖,戴上黑色礼服呢的帽子,出了宅门,上了车。

    车上,周冰颜已经端坐在后排座椅上等他了。看他上车坐好,关了门,便对前头的司机说了声“走吧。”

    两个人,有一阵子没说话,直到车已经开出去了一会儿,拐过两个路口,周冰颜才先一步打破了沉默。

    “三少爷,待会儿若是发现事情属实,还请稍微控制一下火气。”语调平缓,声音低沉,温和的劝诫让孙竞帆有点想笑。

    “你是怕我一怒之下拍了桌子吓到谁?褚江童?还是卫大夫?”他侧脸看向对方,却只看到沉静的表情。

    “都有吧,更何况,毕竟那里是个诊所。”言下之意,场所性质容不得暴怒喧哗的,就算见过世面的人不会被吓到,还要考虑就诊的病患。孙竞帆很清楚周冰颜的意思,他想说自己不至于暴怒到失态,话一出口,却成了微妙的戏弄,不自觉抬起手来的男人撩了一下对方的发梢,指尖碰到耳廓,直接引发了一个轻轻的颤栗。

    “你以为我还是二十几岁时候?血往上涌就大开杀戒?”话语里带着几分笑意,孙竞帆眼看着旁边白净俊雅的男人在被碰触时不露痕迹瑟缩了一下,继而又往车门处挪了一点点,脸红起来,头就低下去了。

    他没有继续自己的戏弄。即便是面对着如此可爱,可爱到令人欲罢不能的反应。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周冰颜在他心里,就成了碰不得的那个,他宁可只看着,听着,感觉着,唯独不能碰他。他不是不知道这个安静的,几乎没有什么表情的人对他的心思,可就是因为知道,才更加不敢碰,好像碰一下,自己手上的血污就会弄脏对方的皮肉,自己背负的冤魂就会缠住对方的腿脚。

    太可怕了,不是吗。

    也许周冰颜并不那么觉得,也许周冰颜甘之如饴,可越是猜想到对方会甘之如饴,他就越是如履薄冰。这种矛盾困扰了他若干年,纠缠不休,缭绕不绝。黑道中人,有动真情的权力,却没有得善终的义务。他随时会死,这谁都知道,那么,是否相对于留下一个痛不欲生的“未亡人”,从最开始就不要迈出那一步才是最好的抉择?

    他宁可选一个玩主,一个他可以纵欲,却无需纵情的人去追求,去假设迷恋到癫狂,然后把自己最真实的心之所向藏起来,锁起来,埋起来。

    他没资格享受山盟海誓天荒地老,这是市井小民平头百姓的特权。周冰颜已经为了他不肯离开黑道了,他没资格把他拉得更深。太深了,便是地狱火海,万劫不复。

    “冰颜,我想起来一件事。”让自己冷静下来,孙竞帆转换了话题。

    “三少爷请讲。”听到平和的声音似乎是要跟自己商量什么,周冰颜也冷静下来,等着后文。

    “你现在还住在之前的地方吗?”

    “三少爷是说……在桂家的时候?”

    “嗯。”

    “不了,那样不太安全,我已经换了住所,安顿好了。”

    “怎么没第一时间让我知道?”

    “一直没想起来。”抱歉地笑笑,周冰颜摸了摸自己的裤线,“而且,总是有更重要的事,我住在哪儿这种小事,也就老是忘了跟三少爷报备。”

    “这不是小事。”皱了皱眉,孙竞帆转脸看向窗外,最后补了一句“回头写下来条子,交给我,别让我老惦记着。”便不再开口了。

    周冰颜听着那样的“命令”,好一会儿没出声,半天之后,才低低地回了个“好”。

    车厢里,气氛再度陷入了沉默,直到停在荣辛诊所的大门口。

    先一步下车的是司机,跑到后面为孙竞帆打开门,低着头等主子下来,又和跟着下车的周冰颜点了个头,说自己就在车里等着,就回到了驾驶室。

    两个男人,一前一后,进了小楼。

    前头很是安静,只有卫世泽和一对来看诊的父子模样的人,年轻男人帮老父亲接过配好的药,连连道谢,老人家正扶着拐杖起身,偶尔咳嗽两声。

    场景很是普通,并无异状,卫世泽看到两人进门,赶快打了个招呼,又示意了一下自己有病人,请先稍等,就着重于叮嘱如何服药了。

    孙竞帆没有催促,他摘掉帽子,环视了一下四周,就在这时,他听见了后头厨房的方向传来愉快的笑谈声。

    仔细听了片刻,他没等人引领,便径直走了过去。

    步子故意放轻了不少,他没有惊动到里面的人,站在门边看了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男一女两个身影。

    男人,他认识,就是那花枝招展的褚江童。

    女子,他没见过,也并不觉得似曾相识。

    灶台上,架着的铁锅刚刚掀开盖子,蒸腾的水雾里,女人垫着屉布,从交错的竹签绑成的蒸屉上,小心端下来一大碗饭。

    米是白米,最表面还以环状交替排列摆着一圈红枣跟核桃仁。把饭碗赶快放在桌上,吹了吹热气,女人笑吟吟对着褚江童解释说,自己家人丁稀薄,没有什么七大姑八大姨的,只剩一个表婶关系最亲,表婶最拿手的,就是这碗红枣核桃饭,自己从小耳濡目染,也就跟着学会了。

    褚江童边听边点头,顺手捏了一颗红枣放进嘴里,而后笑着说,雪妍小姐真是手巧,人又长得漂亮,哪家男人这么有福娶了你?

    被叫做雪妍的女人没有回答,或者说,是没来得及回答,无意间一个抬头,她看见了门外站着的孙竞帆。

    就在一刹那间,原本还笑吟吟的表情,整个凝固住了,紧随其后,就从那双微微上挑的杏眼里,骤然投射出与甜美容貌截然相反的凶悍的光。

    褚江童一直以为,自己见过的风浪够多了。

    民国乱世,是不缺风浪的,然而他真的是头一回,就在自己眼前,方寸之间,看着一场刺杀发生。

    然后结束。

    这要从早上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