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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不认罪呢?”
“那我就不能保证他们的生命安全了,毕竟只是几个流浪者,死了也不会有什么麻烦,监狱方面有一百种借口能解释他们的死因,不是吗?”黑衣绅士轻描淡写道。
他说得轻松,霍奇也明白,这确实是多蒙诺奇市立监狱能做出来的事。
在所谓最严格、最有效率的司法系统背后,这样的手段数不胜数,要捏死几个无名无姓的流浪者再简单不过。只要贴一张小小的公告,事后就有无数个借口解释一起“意外”死亡,早在十年前他就亲眼见过这样的处理方法,十年后执行起来只会更加成熟。
见他沉默,对方没再多加解释,而是话音一转,又提起了一开始的话题。
“那个年轻人,我是说当初放你走的那一个。”黑衣绅士说,“你逃走以后他立刻被去急救,但很可惜,没能救回来。你从镣铐上拆的铁片确实很锋利,他死前连一句话也没能说,被割断的喉咙里全是血,没有任何挣扎和呼救的余裕。”
他边说边看了霍奇一眼,对后者的反应并不意外:“你瞧,十年来你一直为此感到不安,但那又有什么用呢?他只是被你蒙蔽想放你走,可却死在了你手下,你知道真相后在多蒙诺奇潜伏了很久,但他是个孤儿,连去认领尸体的亲人都没有——你没办法为他的死作出补偿,不是吗?”
霍奇的手开始不易察觉地微微颤抖。
“你……究竟是什么人?”他低声问。
“那不重要。”黑衣绅士仍然坚持自己的说法,他站在那儿,看着霍奇的肩背突然失去力气般坍塌下去,露出了满意的表情,“重要的是,你又准备让你的朋友们为你而死吗?霍奇·穆里根,就现在,回答我。”
第43章 黄昏里的断头台·八
维奥列特和伊莱恩找到那个断头台时,恰好是当天的日落时分。
断头台在城市郊区,接近萨迪山的地方,地势偏高,后面就是一块人迹罕至的墓地——许多死刑犯被处刑后无人认领尸体,就会被随意抛弃在这里。萨迪山形状酷似一位躬身的老人,在多蒙诺奇的传说中它是由守卫正义的迟暮战士化身而成,因此许多人都叫它“萨迪翁”,而维奥列特来多蒙诺奇的初衷,就是想要看这里的日落。
夕阳从厚重的云层里倔强地露出一点光来,挣扎了好一会儿,终于从云堆里挤了出来,缓缓落在“老人”的肩上。像是对山肩怀有无限的眷恋,它在那儿流连了片刻,这才逐渐隐没在山体之后,在棉花般的云层簇拥中落了下去。
他们没有赶时间,站在原地看完了这难得一见的名景,然后才往不远处的断头台走去。
在来这里之前,维奥列特花了好些功夫才找到盖勒冈,好不容易见到对方,却听说了更多让人难以接受的消息。
“他是自己认罪的,具体经过如何我不清楚,但是认罪这一点绝对不假。”盖勒冈还穿着他的军服,坐在办公室里接见了他们——现在诗人知道他是多蒙诺奇的巡逻队队长,压根不是什么裁缝铺的主人了——“至于释放你们的时间,也是进行审讯的那位大人决定的,我们无权干涉。”
他拿出这样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维奥列特反而无从责怪,只好在临走前问了一句:“霍奇以前在军队的时候对你怎么样?”
盖勒冈愣了愣,似乎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样的问题,但这点迟疑立刻又从他脸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坚定的神情。
“我是个军人,先生。”他对维奥列特说,“服从命令是我的天职。”
维奥列特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
“愿你长寿。”
虽然这么祝福了对方,但他心里总忍不住想,多蒙诺奇的军人,又有几个是能长寿的呢?除去霍奇这样的例外,恐怕像盖勒冈一样活过40岁,坐到巡逻队队长这样的位置上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这就是多蒙诺奇要看杜博纳斯等大国脸色的原因了——他们人口越来越少,尤其是青壮年,连年的战乱让他们开始依赖外来人口和流寇补充军队人数,连指挥官也逐渐开始依靠大国的军校提供人才。长久下去,多蒙诺奇的前景并不乐观。
不过这不是需要他来操心的事。维奥列特叹了口气,抬头看不远处伫立在夕阳中的断头台。
铡刀高高地悬在架子上,上面还隐约有些未干的血迹,像一个咧着嘴笑的杀人凶手,静静地在那里等待他们。
他已经知道结局了。
见维奥列特停下了脚步,伊莱恩伸出一只手来握住他冰凉的右手,低声问:“你还好吗?”
维奥列特回过神来,摇摇头,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你……怎么这么平静?”
在他看来,以伊莱恩的性格,现在的反应似乎有些成熟过度了——他不像是能这么平静地对待死亡的人,哪怕霍奇只和他相处了几个月,伊莱恩也不应该是这样的反应。
可年轻人居然笑了笑,晃晃牵着他的那只手,告诉他:“老师就是在我面前去世的,虽然我之前没有出过远门,但和死亡已经不是初次见面了。”
他的手心是温热的,和维奥列特出了汗显得有些湿冷的手对比鲜明,不过即使他努力装出平静的样子来安慰自己,诗人还是发现了他难过的证据。
“眼神看起来都要哭了,你可以不用那么坚强。”维奥列特用手擦擦他的眼角,解释道,“我没有很难过,因为这是早晚要到来的分别。”
只是来得早了一些,而且需要告别的人出现了小差错。但对他们这个流浪乐团来说,除了几乎像是白纸一样的伊莱恩以外,任何时候少任何一个人,都不算太意外。
而且……他本以为第一个和大家告别的会是他自己,谁知居然被霍奇抢先一步了。
“我是不是很久没唱歌了?”他问伊莱恩。
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起唱歌的事,伊莱恩有些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
维奥列特便拉着他找了块石头坐下,面对台阶顶端的断头台,在黄昏中开口唱了起来。
这首歌是几年前的某一天霍奇教他的,多蒙诺奇的军人思念家乡时会唱,远在家乡的亲人想念他们的时候也会唱,在他看来,和眼前这样的黄昏格外相衬。有飞鸟从山间飞过,在夕阳的余晖中只看得见一个黑色的微小的剪影,但它鸣叫的声音却传出很远,一直到他们所在的位置都能听见。
和诗人的歌声一样,虽然少了乐器的伴奏,但仍然优美动听。伊莱恩站在他身边静静地听了很久,直到落日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下,夜色掩盖了大地,才看见维奥列特停止歌唱站起身来。
“你该听听霍奇唱这首歌的,我唱得不好。”维奥列特嘴角挂着一点笑意,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和他一起往断头台的方向走,“但现在,还是先去把他接回来吧。”
他们和等在那里的伯尔金斯还有佩特拉汇合,共同从断头台和墓地接壤的一个小屋里领回了霍奇的尸体,并且在询问看守后选择购买墓地里的一块好位置,将霍奇埋葬在这里。
“死刑犯是没办法埋在其他墓地的,即使你们把他领回去,想要下葬也得离开多蒙诺奇。”那名看守大概很少见到来认领死囚尸体的人,所以和他们多谈了几句,“这是‘大盗霍奇’对吗?那么我建议你们还是把他留在这儿吧,带到别的墓地也得让他隐姓埋名才能下葬,这太委屈他了。”
“……”佩特拉看了他一眼,“你认识他?”
“多蒙诺奇没几个人不认识他吧。”看守笑了笑,似乎觉得她问的问题有些多余,“他可是唯一一个上了两次断头台的家伙,十年前那件事现在还有人当作故事讲,怎么可能不认识?”
这是个年轻人,看起来和伊莱恩年龄相仿,不应该呆在这种死气沉沉的地方工作,伯尔金斯问了他原因,得到的答案却并不让人意外。
“我父亲是市立监狱的典狱长,费了很大劲才把我安排在这里工作。”他说,“他和母亲都不想让我上前线,别的位置又不需要像我这样没有军功的年轻人,所以只能让我到这里呆着了。”
至于为什么不想让他上前线,原因一目了然。几人沉默片刻,最后伊莱恩忍不住开了口:“那你呢?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明明他们年龄相仿,但无论是说话的语气还是表情都不太相似。看守甚至没有细看他的样子,直接断言道:“你不是多蒙诺奇人吧,多蒙诺奇的年轻人是不会问出这种问题的。”
伊莱恩愣了愣,听着他继续说下去。
“战争已经快把这个国家压垮了,现在只能依靠钢铁般坚固的法律和军规勉强坚持,我身边绝大多数同龄人都在前线和敌人拼死战斗,因为打了败仗就可能永远也回不了家——这才是他们战斗的意义,那些铁一样的军规和什么军人的荣耀,都是假的。”看守说着,看了被包起来的霍奇的尸体一眼,好像那不是一具普通的,已经尸首分离的尸体,而是什么有特殊象征意义的东西,“我们都知道他的故事,甚至都从心里佩服他逃离这些的勇气。但那又有什么用呢?我们还有家人,还有很多牵挂,也不像他一样勇敢,所以只能用自己的方式继续坚持。”
坚持在这个已经快要垮掉的国家战斗,为自己和家人谋取生机。战斗已经成了年轻人们保命的方式,因为有霍奇的前科在,他们都清楚地知道,从战场上逃离的结果只有被通缉,然后被送上断头台。
伊莱恩不说话了,看守看着他变化的表情,又笑起来:“我跟你们说这些干什么?走吧,带你们找墓地的看门人去,老约翰好几天没来这边讨酒喝了,梅根还让我给他送点吃的过去呢。”
他带着几人从小屋的后门离开,踏上了堆积死刑犯们尸体的墓地。
先前在另一边看得不清楚,现在亲自来到墓地了,他们才发现与其说这是块墓地,倒不如说是个巨大的露天坟场。和墓园不一样,这里像个大型的抛尸地,看守解释说这儿历史悠久,在从前不止是死刑犯,所有战死的战士如果没人认领都会被随意抛弃在这里。战场还是那个战场,可这些死去的人只能永远堆叠在这个地方,像最不值钱的肥料,把坟场的土地养得乌黑肥沃,甚至长出了一些奇怪的植物。
“奇怪,老约翰呢?”年轻的看守四处找了一番,也没看见传说中的墓地看门人,他疑惑地回头看了看墓地的入口,见那里的锁还是好好的,越发觉得奇怪,“你们能帮忙找一找吗?他年纪大了,可能腿脚不好在哪里摔倒也说不定。”
墓地里只能有这么一个活人,倒也不难找,伯尔金斯爽快地应允了。可他们分头寻找,几乎踏遍了整块墓地,也没在这阴森森的地方找到除他们以外的第六个人。
第44章 黄昏里的断头台·九
“我总觉得这里有些过分阴森了。”
半小时后,伊莱恩低声在维奥列特耳边说。
他们已经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墓园里花了半小时找一个活人,却仍然一无所获,这本身已经很不寻常了。而除此之外,连带着他们找人的看守都变得有些奇怪,不仅沉默了许多,也不再抱怨“老约翰到哪去了”,而且一直在墓地边缘绕圈子,比起找人更像是在消磨时间。
……就好像他知道他们什么也找不到似的。
伊莱恩当然不是唯一一个发现异常的人,事实上,维奥列特早就觉得不对劲了——他第一次见到会热情给人介绍墓地的家伙,而且那名看守对霍奇的态度十分微妙,在多蒙诺奇的其他人对比之下显得很奇怪。十年前放走霍奇的年轻看守可能确实是对他心生怜悯,但那件事已经过了十年,以多蒙诺奇对霍奇各种“犯罪”事迹的宣扬力度,现在的年轻人居然会对霍奇表现出崇拜,即使他有看似充分的理由,也很难让人不心生怀疑。
“告诉伯尔金斯和佩特拉,尽量不要单独行动,也不要单独和他呆在一起。”他这样交代伊莱恩,同时自己一直盯着走在最前头的年轻看守看,想从对方的动作中找到异常的地方来。
“如果老约翰今天不回来,也许你们就得在多蒙诺奇再耽误一天了。”看守边走边对维奥列特说,“可以先把霍奇留在这儿,天黑以后要回市里比较麻烦,不过附近有个小旅馆,离得不太远,你们可以到那儿去休息。”
他的态度热情又不失礼貌,维奥列特点点头向他道谢:“也许老约翰一会就回来了,我们还是再等等吧。”
“也好。”对方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维奥列特继续观察他的表情和反应,很快就找到了自己想要找的东西,更准确地说,是伊莱恩在和伯尔金斯说完悄悄话回来的过程中发现了端倪。
“这里好像有点奇怪。”年轻人在老约翰的小屋门口停下脚步,看着门前有些凌乱的脚印皱了皱眉,“维奥列特,你要不要过来看看?”
他话音未落,诗人就从看守脸上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慌张。
“怎么了?”维奥列特一边不着痕迹地继续观察看守,一边朝伊莱恩所在的位置走去。年轻人已经拧开了门把手,正在伯尔金斯的帮助下挪动门边堆着的几个盆子,显然是打算进去继续找的,他们之前没有到屋子里去就是因为看守一直带着他们绕圈子,现在好不容易找到切入点,维奥列特也不想放过。
于是他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紧走几步越过看守跟上了伊莱恩的脚步:“快开门,说不定老约翰在屋里晕倒了。”
他们顺利进了房间,但也理所当然地没能发现“晕倒的老约翰”,小屋里空荡荡的,至少从摆设看起来确实是一个老单身汉的住处。伯尔金斯和伊莱恩在屋里转了一圈,但这屋子一眼就能看完,实在没什么好找的。
“看来老约翰不在这儿。”维奥列特回过头,对上看守的视线,“也许是出门买东西了?要知道,这儿离市区可有些远,说不定在路上耽误了时间呢?”
“也许吧。”看守不自然地笑了笑,“我们是轮值制,但老约翰只有一个人,临时有事离开也不奇怪。”
诗人点点头,和他一起往屋外走,同时给了伊莱恩一个眼色。年轻人会意地落后几步,装作突然对老约翰怪模怪样的杯子产生了兴趣,独自留在了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