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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榆有些迟疑地打量着面前这个男人,敏锐地觉出这人异样的温情和极力压抑之下的一点…不知所措。然而组织下的人不光要拥有蛮夫武技,还需要是个伪装者。

    伪装者,如果不是天生生着一张平淡无奇的脸,那就必须还有一项类如带面具的功能。

    他没来由的想,面前的人,卸下了厚厚的面具,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当然不知道面前的人已经不设防了。

    沉默须臾,没有让杨榆想出他自己抛出的那个问题的答案,但这时间自然是足以回答秦筠问他的问题的了,对于查出这是个假身份杨榆并不意外,只道:“昔时我没念过书。”

    那便是承认了,但这并没有让问话人感到丝毫的轻松,如果离得再近一些,杨榆就能看见秦筠手心被自己无意识抠出的红痕了。

    一番话在秦筠的舌尖上滚了又滚,一个名字是那么近又那么远,他有些难堪,觉得几分钟前做的仓促决定是个错误。

    他其实不应该,因为未来的一切都是变数。

    但他也应该,没有人会给他弥补的机会了。如果不抓住这一次机会,还会有下一次吗?

    他有些艰难的开口,“其实没有什么事…,先生喜爱东坡诗吗?”鬼使神差地,杨榆下意识点了点头,实际上那一刹那他还没有听完整句话,便听眼前人吟道,“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开口便是苏轼的卜算子,杨榆也是一怔,随即便知晓了他的意思,他这是查到自己真实身份了。不过杨榆倒觉得没什么重要的,毕竟他也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身份,被人查去了,也说明不了什么。

    只是…那两个字从诗句中阔别开来,便生出了一丝别样的感受。有什么画面从深压着的记忆里悄然钻了出来,如藤蔓缠绕着向上,怎么也收不住。

    那是一个雪夜…杨榆脑海里无端跳脱出这个词,这个场景。他还想记起更多,却被眼前人的言语打断了。

    那个人连着念了他的真名两次,如同在嘴里咀嚼着这个名字似的,嘴角居然溢出了一点笑意,但只是一瞬,他又好似做错了什么事的孩童一样低下了头,甚至眸子里的藏匿着的星辰都黯淡了些许。

    “疏桐,疏桐…”他声音竟有些发颤。

    他叹了一口气,用低低的声音又唤着一个名字,那个称呼越过了从屋顶倾泻而下的暖意,越过了山川湖泊,跨越了多少年岁与错过。

    他似是自言自语地道:“小八…”

    杨榆瞳孔急剧收缩,惊愕的神色甚至忘了隐藏。

    “小八,你有名字吗?”

    “小八,相信我,只要我在,没有人可以伤害你。”

    第8章 <陆·前尘≈

    天逐渐由暗转变成深黑色;聚拢在一起的乌云则更为沉重地向地面施压,覆盖了苍茫的田野与渺小的村庄。深冬的黄昏,还没来得及露面就消失殆尽。

    下雪了。柳絮般的雪花漫不经心地飘着,一阵紧似一阵,风绞着雪,顷刻间天地被这雪抹上了仿若拭不去的白,风雪迷漫了整个原野。

    然而在这诺大天地里飘着的两个小如微尘的人,却是无法欣赏这般风景的。

    那是两个半大孩童,其中有一个应该偏大些。脸上都带着风雪蒙脸也没能掩藏住的稚嫩与青涩。

    他们在这风雪里挣扎着,也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他们不知疲倦地行走,纵然不知其所止,但也不能就此停下。

    停下了,就可能永远与这雪地同眠了。

    “咳咳…咳。”断断续续掩藏着的咳嗽声终是打破了二人之间的沉默,就算是一个成年人在雪地里跋涉,那也得疲倦加身,受风寒侵扰了。更别提他们还是孩子。

    他们还是孩子,可是这世道不允许他们成为孩子。

    “小八,还能继续走吗?”其中走在前方开路的少年停下了脚步,回头询问。

    这是一张被风雪覆盖住大半的脸,却很容易因那容颜判断出他正是抽条的年纪,五官和身材却因为缺乏营养而没有长开,然而那一双眸子明亮而温暖,就像这全身上下,独有这一双眼没有失去独属于童年的天真烂漫。

    走在后头的年龄更小,看起来也更瘦些。他摇了摇头,因为没力气,声音低的几乎听不见:“我还好…咳…”话大概是没说完,就被一阵剧烈的咳嗽盖过去了。

    前头那位当然是不会信这种明眼人就能辨认出的胡话了,他在破旧的袍子里摸了又摸,终于在哪个口袋的旮旯里找到的一张被撕的细细碎碎的饼皮,火速地塞到后面那位手里,走的更快了些许:“吃吧,我记得这附近有座山神庙来着,我们到那里歇息去。”

    名叫小八的孩童一惊,手上已经多了快饼皮,他正要开口,就被人先截了胡。

    “别可是了,我不饿,回答完了。”他斜着望向那小孩,看见他还是小心翼翼却又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也就松了一口气。

    他是在流亡的半途中遇见了这个小孩的,没想到这孩子也没地方去,就这么一直跟着他了。他因为稍大些,自然而然的就侠气地当起了大哥,挑起了照顾别人的担子。风里来雨里去,二人沿街乞讨,或是吃野草根,也非常幸运的没有被毒死或饿死,就这样相依为命的活到了下雪。

    可是冬天也太漫长了,漫长到让他感觉几乎没有休止,他心惊胆战的过着日子,想着要是哪一天没了吃的就死了呢,然而这种情绪却不能表露出来。

    他不能让两个人一块儿慌,一块儿产生这种有了上顿没下顿的恐惧。

    ……他不得不每天把希望挂在嘴上,虽然大多数,他知道都是自己随口瞎掰的,但还要学着去相信,去欺骗自己。

    比如刚刚那个庙,就是他信口胡诌的。

    其实想想也知道,一个十三四岁的还未抽条的少年,说自己这也去过,那也来过,谁信呢?

    那当然是比他还小的人,给个棒槌就当针了…

    然而让少年也没想到的是,这一次,居然真的瞎猫碰上死耗子,他们居然真的遇上了庙。

    虽然他很是激动,但面上还要摆出一副你看吧我就说这里有庙的表情,不动声色地进了庙宇。

    这庙宇竟还有香火,还有贡品!这真是让人喜出望外的事了,起码有好几顿不愁吃了,他盘算着,总算是露出了一点笑容。

    他们三下五除二就把供桌上摆放的水果吃的七七八八了,然后又无事可做,二人对看着发呆。

    这时,稍大的那位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事,一拍脑门,道:“等下,,小八,你有名字吗?”

    瘦小的孩子瑟缩了一下,摇了摇头。

    “你之前说你姓什么?”

    那孩子摸了摸脖颈,拿出了一条用绳子挂着的长命锁,上面写着一个“杨”字。

    少年低声默念着什么,一会皱着眉,一会又舒展了,吟道:“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小八抬了抬头,眼里尽是迷茫,想来他也不知道名字和念诗之间有什么关系。

    “谁人…罢了罢了,你的名字就叫疏桐吧,好不好?”

    “疏桐…”那小孩咬着这两个字,嘴角翘了起来,点了点头,“好听。”

    于是,在这庙宇里,起名仪式就这样匆匆结束了,但杨疏桐还是莫名的高兴,他复又低下头默念了这两个字,然后问:“那,是哪个“疏”,哪个“桐”啊?”

    “你跟我来。”

    少年庆幸着自己那上私塾学的东西还没有全部还给先生,虽然刚才差点露出马脚,所以到底是谁人,谁人什么来着…

    他想起了读书的日子,他不爱那些无趣的诗文古句,对掏鸟窝,爬高树倒是有一番高见。

    直到…什么时候呢,回家的某一天,屋里一个老奴一个劲叫他快跑,快跑,可是跑去哪,又为什么跑,他直到现在还不明白。

    然后他再也没有办法逃学了,因为没有学可上了,他亲眼看见了平时最严厉,威严的先生被抓住,还挨了几鞭子,他觉得教书先生虽严厉,可并没有什么过错。

    但世间千百事,哪里是对错能一言蔽之的呢。

    谁见,谁见什么呢?没有人告诉他答案了。

    他不知是什么滋味,心想着笑一下,却露出了苦笑都算不上的表情,然后向杨疏桐挥手示意,朝外头走去。

    他顺手折了一根树枝,在积雪覆盖深处拿那根可怜的枝叉写字,一笔一划地写着疏桐二字,他十分专注,叫那杨疏桐也看痴了去,一动不动的。

    “疏…桐…,是什么意思?”杨疏桐又低声念着名字,他还不会认字,只能凭着中间的空隙来辨认出哪个是哪个,拿手在空中挥着写字,问道。

    “一种植物。”因着那木的偏旁,他继续装着博学多识,就这样随口答道。

    “噢…”杨疏桐继续摹着那字,过了一会,突然猛的抬头,“秦大哥,我还没有知道你的名字是什么呢。”

    少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须臾,一个筠字落成。

    “这字念"yun"”他用一种轻松的口吻说,“是竹子的意思。”

    杨疏桐“筠”了半天,然后不知想到了什么,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秦筠有些纳闷:“你笑什么?”

    “那我和大哥,都是植物呢!”杨疏桐解释说,又问:“你…爹娘为什么给你取这个名字啊。”话说到一半,他自知失言,声音嗫嚅了下去,到尾音几乎听不见了。

    爹,娘这两个字,他们已经没有喊过很久,很久了。

    然而预料的沉默并没有如期而至,秦筠刮了刮鼻子,像是满不在乎地说:“他们…大概是想让我当君子吧,都说竹子中空外直什么的…”

    他到底是装不下去了,转身回了屋。

    生离死别什么的,听别人的故事不过四字而已,自己尝到了,却是百味交杂,满腔思绪桎梏在脑海中,是如何也描述不出来了。

    秦筠听见了低低的啜泣声,是他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