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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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陀山四周濒海, 需渡船而去, 自是无法将马车也运过去。大夫人袁氏命人寻了处客栈, 且让几名小厮在此看马, 其余的人一道渡船过海。
此处时有富商豪客前来焚香, 故而有不少船只出租, 有好有坏、价格不一。袁氏命肖瀚去租了一艘画舫, 算不得多好, 倒也不差。
画舫主人一瞧这些人的穿衣打扮, 立马就瞧出这群人非富即贵, 谄笑着恭恭敬敬的请他们上船。
明日就是夏至,这时间前来焚香祈福之人比比皆是。画舫一路驶过,一望无垠的碧波蓝天间,时见三三两两的船只慢悠悠的驶过,倒是没有像他们这般劳师动众的,大多都是附近的百姓。
画舫主人是个热情的人,边摇船边与他们唠嗑。问他们来自何处,要在此处待多久。下人们碍于主人在,自不敢造次, 唯有肖瀚堪堪应付两三句。
画舫主人看出他们兴致缺缺, 便讪讪住口,不再多言,专心划自己的船。
海边风大, 吹的波浪打起层层涟漪, 将画舫拍打的摇摇晃晃。叶落秋只在儿时一次乌篷船, 从未坐过这般大的画舫船,此刻身子随着画舫的晃动,只觉得心口一阵阵的恶心。
脑子也跟糊了团浆糊似的有点转不过弯,晕晕乎乎的难受的紧。
红央坐在她旁边,一偏头,就看到叶落秋蹙着眉,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额间甚至冒出细密的汗珠。红央被她这模样吓了跳,忙扶着她的肩,关切的问:“阿秋,你怎么了?”
她的声音不大,但因此间寂静,引得肖家一行人纷纷看过来。
叶落秋也不知自己怎的了,头重脚轻胃头泛酸,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感觉。迎着红央关切的目光,叶落秋如实道:“不晓得,自打上船就觉得恶心想吐。”
这么说着,她当真作了下呕,好在她反应快,堪堪捂住嘴巴偏过头。勉强忍住胃口泛上的恶心,身子微微颤栗。
不远处,肖湛原本在闭目养神,闻言睁开眼往叶落秋的方向瞧去。只一眼,就不由得拧了拧眉,而后听到画舫主人道:“这姑娘是晕船了吧?我这有热的茶水,多喝点兴许能缓解。”
画舫主人经验老道,听他这么一说,杨氏便唤红央去倒些茶水给叶落秋喝。红央连忙起身,摇摇晃晃的走到船尾。
这画舫主人长的五大三粗,倒是个讲究的人,撑船还不忘在船尾煮着茶。袅袅烟雾里,红央连连感谢,倒了杯茶,扶着叶落秋饮下。
叶落秋喝不惯浓郁的茶水,只一口,就觉得口腔里溢满了苦味,只得皱眉喝下这浓茶。
可即便喝了茶水,这恶心反胃的感觉仍未有丝毫的缓解,画舫主人看这姑娘实在难受的紧,又建议道:“姑娘若还是难受,去外头吹吹风,兴许能好些。不过切莫看远处,闭着眼休憩会儿。”
若是平时,叶落秋定然会对画舫主人说些感激之言,但此刻她整个人都是懵的,便也顾不得那么多,由红央扶着去了船头。
赵拓坐在边上,看着叶落秋摇摇晃晃的从旁而过,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开口。
肖湛的眼神一瞬不瞬的落在叶落秋身上,直至她到了船尾坐下,才堪堪收回。
画舫还在慢悠悠地往前驶,海浪有节奏的拍打着船舷,一晃又一晃,晃得人心烦意乱。
肖家众人皆非海边人家,虽没叶落秋那般晕的厉害,到底是坐不惯这一摇一晃的船。刚开始的时候袁氏与杨氏还会聊上一两句,到最后,都没了声音。
四下寂静,直到叶落秋发出作呕的声音,众人才寻声望去。
只见甲板上,叶落秋在红央搀扶下,趴在船沿边吐了起来。
画舫主人对这场景见怪不怪,倒是肖家众人,明明隔得远,却仍下意识的捂住了鼻子,一脸的不忍直视。袁雨柔尤甚,仿佛跟见了什么脏污不堪的东西那般,白着眼睛啧了好几声。
叶落秋吐完,脸色愈加的苍白,瘦削的身型坐在那,仿佛风一吹就能吹走似的。
肖湛黑着脸收回黏着在叶落秋身上的眼神,蓦地站起来。杨氏一睁眼,便看到肖湛的身影一晃而过,颦眉唤他:“湛儿?”
肖湛没理她,在众人不解的眼神中径自穿过船舱,走至画舫船尾。
船尾处,画舫主人正手握船桨悠然自得的划船,冷不丁看到肖湛投来的冷冽眼神,愣了下。转而笑道:“这位公子有何事?”
肖湛盯着他,面无表情的问:“还有多久才能到普陀山?”
画舫主人凭着经验估摸着,“大抵还有一个多时辰吧,”他以为肖湛此番是坐的无趣了,便指了指远处道:“公子你且耐心坐着看看风景,你瞧,那处便是有名的——”
话音未落,却被肖湛打断:“此去普陀山,他们付了你多少银子?”
画舫主人一时没明白,等明白过来,忙赔笑脸:“夫人们客气,足足给了我三两银子。”
说到这,画舫主人那张脸笑的跟花儿似的,要知道他素日里半个月都挣不到三两银子。没想到这家人这么客气,一给就给了三两银子。
他笑着,听到肖湛说:“好,那我给你十两银子,但我限你半个时辰内将我们送到。”
肖湛在船尾,叶落秋在船尾,因着画舫的晃动又呕吐起来。
画舫主人张了张嘴,刚想说些什么,却听得肖湛冷声道:“但若你半个时辰内到不了,莫说那三两银子,便是你这条船,”他勾着嘴角扫了一眼画舫主人,眼神冷如霜凝,“便是这条船,你都别想保住!”
……
叶落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的画舫,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进的寮房。等她意识清醒时,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灰蒙蒙的一片,伴随着滴滴答答的声音。
下午还是晴空万里,这是竟然下起了小雨。
叶落秋起身下床,刚想推门,门却反被人拉开了。红央端着饭菜,见到叶落秋转醒,十分欣喜:“阿秋,你醒啦?”
叶落秋颔首,伸手揉了揉太阳穴。
这晕船的滋味是真真的不好受,哪怕睡了一觉,晕蒙蒙的感觉仍未褪去。她垂眸看了眼饭菜,问:“什么时辰了?”
红央见她仍有不适,忙拉着她坐下,将一碗盛满素菜的饭推到她眼前,“酉时了,你都昏睡两个时辰了。”
两个时辰?叶落秋吓了跳,忙问之前发生了何事。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吐得天昏地暗的那刻,再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完全记不起来。
红央将后来的事大概说了一下,也没什么要紧事,叶落秋昏过去没多久后船就到了普陀山。由红央和另一名丫鬟扶着她上山,说到这,红央忍不住抱怨道:“你平日里真的该多吃些,我和芙儿扶你上山,都觉得你太瘦了。”
心里感激她们,叶落秋握着红央的真诚的说道:“红央,这次真是谢谢你们。”
红央抽出一只手,弹她脑门,笑道:“我们之间还说什么感谢。”
叶落秋也跟着笑,拿起筷子吃饭,吃了两口,忽而想到杨氏,便又抬眸问道:“红央,夫人如今在何处?红姑在旁服侍吗?”
其实她的心里是内疚的,此番出来不仅没有好好服侍杨氏,反倒给她添了不少麻烦。
红央似是看出她的心思,笑着说:“夫人现在陪着老夫人在主持禅房呢,你别担心,夫人说了,你先照顾好自己,莫要叫她忧心。其他的事,有我和红姑呢。”
此番话,说的叶落秋微微红了眼眶。
肖家的人,上至杨氏下至红央,待她都是极好的。
“快吃吧,吃完去瞧瞧夫人,也好让她放心。”
叶落秋应声,兀自低头吃饭,红央托着下巴在旁望着她,暗自出神。
第一次见到叶落秋是由红姑领着进门的,彼时,她穿着一身素青色的绣衫罗裙,眉如远黛目含秋波,一张小脸宛如清秀芙蓉,神情却是怯生生的。红央不识字,当下却想到了当初红姑形容夫人的词儿。
惊为天人。
眼前的女子太美了,美的她这个女子都移不开眼神,遑论世间男子。哪怕此刻她只是静静地在吃饭,举手投足间仍较旁的女子更为撩人。
她有时候甚至想,叶落秋真的只是一名普通的农家女子吗?该不是天上仙子来凡间历练的吧?
红央兀自胡乱猜想,不由得噗嗤笑出声。叶落秋抬眸不解的看她,红央忙摆摆手,笑道:“没事没事,你吃你自己的。”
叶落秋狐疑的看了她一眼,红央忽而想到一事,压低声音道:“原来今次来普陀山,你那表哥也跟了来。你知道的吧?”红央用暧昧的眼神看着她,“你可真不厚道,这都不与我说。”
叶落秋拿着筷子的手一顿,假装看不到红央话语里的调笑,语气平静的说:“他来是因为奉了老爷的令,与我有什么干系。”
红央笑她:“还说没什么关系呢,方才你昏倒,你表哥急的差点没跳起来。上山的时候,还非要亲自背着你上来。”
叶落秋一怔,指尖握紧竹筷,抿了抿唇艰难开口,“那……后来呢?”
“后来被小少爷阻止了,少爷说男女授受不亲,哪能让男子背你啊。”红央托着下巴回忆,想起肖湛与赵拓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瘪瘪嘴,似是在替叶落秋不平:“你说小少爷这是作什么嘛,人家表哥背表妹,跟他有什么关系么。”
这话刚说完,红央突然绷直了脊背,满目惊恐的看叶落秋,“该不会——”
叶落秋的心颤了颤。
红央睁大眼睛,讶异道:“少爷该不会看上你了吧……?”
叶落秋:“……”
寮房内一时静的落地可闻,片刻后,一缕绯红从叶落秋的脖颈蔓延至耳尖。她垂下眼睑,心不在焉地用筷子挑着豆芽,哑声道:“红央,你别胡说!少爷怎么会……看上我……”
因着红央的一句浑话,叶落秋的一颗心跳的杂乱无章。
肖湛喜欢她?怎么可能——她不过是肖府的丫鬟罢了。
如此想着,她心里竟然多出一丝失落,片刻后,叶落秋连忙将这一缕失落打散,想这些没用的做什么。
而对面,红央敛去讶异之色,复又托着下巴喃喃道:“倒也是,我在肖府这么多年,从未见他看上过哪个姑娘。”
“少爷今年都十九了,照理说也该娶亲了,可每次夫人给他介绍小姐,他连正眼都不瞧。咦——阿秋,你说少爷会不会有龙阳之好?”说完,她自己都觉得好笑,捂嘴笑起来。
叶落秋愣了下,用竹筷敲她轻轻敲她脑门,“说什么胡话呢。”
红央嘟着嘴揉揉脑门,叶落秋想起她的话,问:“你说少爷从未看上个姑娘?可我之前听说,那个丫鬟——”
她斟酌恰当的语句:“就是那个投井的——”
红央想了会,终于想起此事。平日里她对肖湛的印象算不得好,可说起此事,颇为义愤填膺:“说什么少爷玷污丫鬟,那都是子虚乌有的事!明明是那丫鬟倾慕少爷多年,悄悄摸黑上了少爷的床,这才会被少爷一脚踹下去。”
“至于她投井更怪不得少爷,其实是她爹爹在外欠了许多债,打算偷偷将她掳走卖去青楼。她娘舍不得她受苦,托人来相告。原本她想着,若是自己能被少爷看上,既圆了自己多年心愿,又可替父还清外债,便起了这等心思。被少爷踹下床后,她自觉无脸再做人,这才一时想不开做了蠢事。”
想到那丫鬟,红央叹了口气,又愤愤不平道:“少爷平日里虽混了些,到底是不会干这些伤天害理的事的。听阿奈说,后来少爷还送了些银子给那丫鬟的爹娘呢!”
“再者说,若那次少爷真收了那丫鬟做填房,那肖府岂不是乱了,将来人人都可仿而效之。那些嚼舌根的人,真的是该死!”
叶落秋听她一通抱怨,转而想到当初外人对肖湛的评论,也跟着红央愤愤起来。
食过晚膳后,叶落秋去了杨氏的寮房,彼时杨氏还未从禅房回来。在寮房静等两盏茶的时间后,杨氏才和红姑一道回来。
叶落秋问了安,红姑见她气色恢复不少,也替她开心。杨氏的脸色也不是太好,叶落秋看在眼里,关切的问了几句,杨氏摆摆手只道这几日没休息好,不碍事。
倒也是,连日来的奔波确实叫人疲惫不堪。
红姑吩咐她早些休息,明日一早便要跟随老夫人诵经祈福。叶落秋应声,出了杨氏的寮房。
而这厢,叶落秋一走,杨氏便从怀里掏出一方绣着牡丹花样的红色锦囊。她默不作声地打开锦囊,只见那锦囊里竟然藏着一小撮乌黑的发丝,用红绳仔细绑着。
微弱的烛火下,杨氏纤细修长的手指取出那撮黑发,细细的瞧了半晌。
红姑打水回来,看到杨氏垂头目不转睛的盯着手中之物。待她走近看清,瞬间大骇,忙不迭的放下盆子转身关好木门。
“咯吱”一声,老旧木门的声响打断杨氏的沉思。
她抬眸,看到红姑慌张近身,压低声音道:“小姐,若叫旁人看了去,这可怎的是好。”
杨氏将黑发放到掌心,淡淡道:“瞧见便瞧见,外人又怎知晓这是何物。”
红姑的一声叹息漏出,“小姐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少爷考虑啊。”
杨氏垂眸盯着那黑发,眼眸闪了闪,喃喃道:“红姑,最近我一直在想,要不要将这事告知湛儿,我实不愿他一直这样——”
话音未落,红姑面露惊色的打断了她,“小姐,万万不可啊。”
她原非莽撞之人,只是此番被杨氏的话惊骇到,再顾不得其他。
杨氏见她这般样,扯着嘴角苦笑了下。她将黑发藏回锦囊内,扯紧袋口,交到红姑手上,“明日交给静圆师父,他知道该怎么做。我能做的也只能这样了,至于湛儿——”
她抬眸,定定的看红姑:“你且放宽心,时机未到我不会与他说。”
红姑这才将吊着的心放回腹内,可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笃笃笃”,惊起了红姑一身汗,伴随着肖湛懒懒的声音:“娘,开一下门。”
两人相视一眼,红姑眼里的担忧几近呼之欲出,倒是杨氏显得镇定自若,她淡淡的冲门外说:“进来吧。”
肖湛推门而入,视线一下子就落到红姑手里的红色锦囊上,等红姑慌不择乱的塞入怀中,肖湛将才眼神移到杨氏脸上。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淡淡的、却又带着清冷。
“娘有什么事需要等到时机成熟才能与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