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番外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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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三
从楚邺记事起, 好像一切都有些不同寻常, 或许这个不同寻常是从他出生之时便有的, 只是他并不知道。
宫中自来有些复杂,母妃为人一向温婉和善。
但楚邺小的时候就明白很多事情了。
比如父皇一个月都会来很多次储秀宫,每次来,他都不能跟母妃睡, 当然这不属于不同寻常的事情,宫里的人,人人都知晓父皇偏爱母妃一人。
即便母后总是百般刁难母妃,父皇还是心心念念母妃一人。
可是奇怪的是, 父皇一点儿也不喜欢他。
虽然父皇从来没说过,但是一个人的行为表现是骗不了人的, 楚邺小的时候还在想为什么, 后来也就渐渐习惯了, 反正母妃很宠爱他就是了,也不是溺爱,总是循循善诱。
父皇对他不闻不问或者责骂的时候, 只要母妃一句话,就能轻易的将父皇的脾气掰回来。
但这又隐藏不住父皇不喜欢他的事实。
还有些事儿也不同寻常,比方说,身为母妃最好的姐妹, 良母妃对他也是不冷不热的, 不过比父皇好了太多, 听说母后的儿子六弟也是总得父皇责骂。
只是六弟性格有些孤僻, 不爱多说话,他有时都听到父皇责骂六弟了,那般咆哮,楚邺发觉父皇对他还是很和善的。
楚邺有些心疼这个弟弟,听说母后也是对六弟十分严苛,母妃不告诉他缘由,但楚邺知晓,六弟是要当储君的,但是母妃向来不支持他有这样的想法,母妃说为君者,束缚太多,只希望他肆意生活,娶想娶的人,一辈子都无忧无虑的。
母妃有个很好的手帕交,是魏侯夫人,听书都是江南富贾的女儿,每个月总会进宫几次,来得日子总会带上魏佳宁,小丫头十分闹腾,可她偏不爱闹别人。
总爱蹒跚着步子,小屁股一颠一颠地跟在他屁股背后叫他:邺哥哥邺哥哥的,像个小麻雀叽叽喳喳的。
楚邺起初可讨厌了,只要她一出现,母妃准能知道他在偷玩什么,半点悄悄的时间都没有。
但她走路摇摇晃晃的,楚邺总是怕她摔了,索性她既然要跟着,他就干脆把她牵走了。
这样也省得小萝卜头,到处唤他暴露他的行踪了。
每次他停下来的时候,小萝卜头总会拽住他的衣袖,第一次楚邺蹲下身了,虽然不太耐烦,但母妃从小就教导他,要照顾弟弟妹妹的。
哪成想小萝卜头,抿了抿唇从兜里掏出帕子,咋他额头上胡乱擦上一阵,然后奶声奶气地:“邺哥哥,佳宁给你擦擦汗。”
他为了让佳宁跟得上,步子比平常小很多,压根一滴汗都没留,反而是这个小萝卜头,自个儿额头全是细密的汗珠,连头发的浸湿了。
楚邺默默抢过她手里的帕子,十分耐心细致,比魏佳宁的力道柔和很多,很有条理的擦了擦汗,然后摸了摸小萝卜头的小脑袋:“乖些。”
小萝卜头喜笑颜开,露出一对儿酒窝,继续奶声奶气:“邺哥哥好厉害,佳宁,佳宁也要跟邺哥哥一样会擦汗~”
楚邺:“……”
楚邺每次都只安慰自己,魏佳宁还小,尤其是把她丢一边回去会惹得母妃不悦的。
后来,他八岁那年,六弟也是八岁,他们同年同月同日生,既然父皇钦点了他是五皇子,那他便是哥哥,那天他下了学,母妃正牵着他回宫,半道上竟然碰到了哭得稀里哗啦的六弟。
那涕泗横流的模样,着实十分狼狈,然后六弟还抱住了母妃,把母妃的裙子都浸湿了,楚邺咽了咽口水,然后轻轻地拍了拍楚邕的小脑袋:“六弟是被谁欺负了,告诉哥哥,哥哥替你教训他。”
六弟哭得更凶了。
楚邺想过无数种可能,比如被父皇和母后责骂,比如跟人打架输了又不好说出来——
可他唯独没想过竟是后来那样的原因。
母妃生了他之后,身体便一直不好,气色亦是不好,他曾多次见着母妃咳出血来,他只敢小声啜泣,因为即使是问过了太医,后者也只是摇摇头,说情况不太好,叫母妃切不可忧思过度。
又过了几年,父皇亲去寺庙祭拜,除了楚邕,其他人全都带上了,临行前母妃备好了所有东西,还小声叮嘱他:“邺儿,此去三五天,可千万别染了风寒,母妃不在,你父皇若是凶你,你可千万不要回嘴,母妃给你备了些你爱吃的点心,饿了便吃上几块。”
楚邺乖乖的答允,明明暂别几日,他竟然还是哭出声:“母妃身子不好,就少去外面受风了。”
楚邺至今都记得母妃那张温暖的笑脸,镌刻在心上,挥之不去,成了他多年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没想到回来之后,储秀宫的内殿已经挂起了白色,最宠爱的母妃,竟然静静地躺在了那冰冷的棺椁里。
楚邺简直不敢相信,几乎是瞬间情绪崩溃,猛然抱住了棺椁,然后重重的跪到了地上,砸的膝盖生疼,可他却完全感受不到。
几日前分明还那般和善的女子,此刻竟然香消玉殒。
父皇一过来,便是老泪纵横,十分生气的一巴掌挥到他脸上,瞬间红肿的老高,他甚至感受不到疼痛,景明帝气急败坏地冲着他怒吼:“都是你这个孽障!”
楚邺一声不吭,随便景明帝如何骂他,他眼前只有母妃冰冷的棺椁。
母妃被加封了敏懿皇后,景明帝不顾及大臣们的反对,执意将母妃葬于陵寝,挤掉了安皇后的位置,等父皇百年之后,便合葬在一处。
楚邺内心对自己也是极其怨愤的,明知道母妃身体不好,他完全可以跟母妃撒撒娇,她一准跟父皇说,叫他不去了,这样他便可以陪着母妃,兴许便不会出这样的事了。
母妃一逝世,父皇就下令封了储秀宫,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都不得入内,楚邺直接跪在了宫门口,直到那天烈日曝晒,叫他嘴唇皲裂了,他整个人晕死过去,他才被抬回了皇子住的地方。
景明帝对他实在厌恶,连伺候他的人都被弄走了,他醒来的时候,还是楚邕在照顾他,见他醒来,还喂了水给他喝,虽话不多,但还是面面俱到。
楚邺躺在床上,不停的抹眼泪,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办才好。
楚邕那时起就神秘莫测:“五哥,你当真觉得纯母妃只是病逝?只有让自己强大起来,才能保护自己能保护的人。”
那天是傍晚,外面天色已经昏暗,楚邺辨不清他的情绪,只看到那个明明和他一样大的少年,眼眸里尽是不符合年纪的老成和神秘。
“饭在食盒里。”楚邕冷漠地提醒一句,然后开了门走出去。
楚邺躺在床上,之前哭得太久,眼皮十分沉重,最关键的是膝盖也因为跪了太久,而疼痛难忍。
他动一动腿都觉得疼得抽气。
楚邺挣扎着坐起身来,吃下了饭菜,那一顿他吃的很慢,楚邕给他准备得很好,清淡可口,但他的确吃得味同嚼蜡。
他憔悴着脸,楚邕前脚刚出去一会,门就又被推开了,是匆匆而来的魏佳宁,她一个矮萝卜其实十分惹眼,她还瞥弄了个披风带着帽子试图欲盖弥彰。
她打了不少,也长了个头,隐隐有了少女曼妙之姿,原本肉肉的脸蛋不知道何时脱了稚气,竟然已经有几分大姑娘的样子了。
楚邺心头所有的悸动都被他压住了,有些情愫此刻已经不再适宜表露。
兴许还会给她带来祸患。
哪成想看到他的第一眼,魏佳宁的眼睛就红了。
楚邺呆滞的拿着筷子,避开魏佳宁红红的眼睛和心疼的视线,十分机械地将菜送进嘴里,慢慢咀嚼着。
“邺哥哥。”魏佳宁小跑到他跟前,抽搭搭地:“听哥哥说你很不好,幸得母亲今日来吊唁,她放心不下你,这才叫我来看看你。”
“无事,以后不要来找我了。”楚邺僵硬着背脊,突然明白楚邕之前无厘头的一句话了。
魏佳宁一怔:“我听说了陛下对邺哥哥发怒的事情,邺哥哥无事的,还有佳宁呢,佳宁会和纯姨一样永远爱护邺哥哥的,邺哥哥好好照顾自己。”
楚邺不想她掺杂进去,楚邕之前所说,这样想来母妃的死应该不是意外,或许他自己就知道些什么,所以他故意冷着声音,再加上这是换声的年岁,自然比往常还要低哑:“不必再来了,听懂的话赶紧出去,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楚邺说完视线投向了窗外,竟然还有人影一晃而过。
他像是突然变得细致和敏感起来,他压低了声音:“我会好好的,不要再来看我。”
魏佳宁泫然欲泣的模样叫他心绞,所以他最后还是道:“为了你好,乖些。”
魏佳宁这才乖乖的点了点头,然后靠近他的床榻,飞快地把一大袋银子放在他床上:“这是我自己的积蓄,虽然不多,但是母亲说有钱总是好的。”
然后调转了头连忙离开。
楚邺看着那一大包银子,又恍惚闻到魏佳宁留在房间里的余香,越发觉得难捱。
纯妃一向与人和善,虽然如今景明帝正不待见他,但往日那些受过恩惠的,还是有照拂照拂楚邺。
母妃当初保下的太医在太医院里做些杂事,种着药草,还教了楚邺这样避开景明帝的方法。
从那时起,楚邺便可时服药,果然营造了一幅病态,即使是太医问诊也只摇了摇头,情况不好,他这才得以自己据着一个冷清的宫殿,说来奇怪,当初母妃死的时候,母妃宫里所有的奴婢都不见了,只有一个出宫替母妃采买的老嬷嬷留了下来。
景明帝公务繁杂,自然不会留意那些,老嬷嬷知晓楚邺孤苦伶仃的,连银钱都不必使,就让她过来伺候了,毕竟现在可没有一个人愿意伺候楚邺的。
嬷嬷心疼不已,但还是说了些自己知道的事情:母妃很可能便是安皇后害死的。
楚邺心中自有计较,这本就成了他生存下去的动力。
也就是这一年,他偶然撞到了冷宫里伺候着的朝露,她同魏佳宁一样大,性格是迥异的,朝露总是有些不符合年纪的老成,甚至和楚邕有几分相似。
后来问了才知晓她竟是母妃娘家的女儿,除了沈初霁之外的一根独苗,尤其是沈家被满门抄斩之后,楚邺还听到关于沈家人的消息时,他是极为高兴的。
但他却十分心疼朝露,合该是同魏佳宁那般开心的,
加上沈家是商贾,更加自由,若是不出这些事,朝露该是个多么水灵的娇娥。
不过,如今她既然进了宫便是有了照应,即便她是出不去,但至少多个人说些什么总是好的,嬷嬷年岁大,语重心长的时候多,楚邺觉得疲惫。
朝露年纪小小却心中早有谋划,她打算去皇后宫里伺候着,趁机杀了安皇后和楚邕。
楚邺第一次从那么小的小姑娘的嘴里听到杀这个字的时候,他是十分惊诧的。
可是朝露坚定而肃杀的脸,竟然让他觉得有几分敬畏。
“六弟便罢了。”楚邺终是开口劝解,朝露那时有些疑惑地看向他,楚邺稍稍解释了解释,朝露没有笑他妇人之仁或者心慈手软,只是突然微微笑着答允,带着几分无邪:“邺哥哥,兴许我还没成功,自个儿便葬送进去了呢,你怎么对我有如此的信任。”
楚邺当即也笑了:“我是哥哥。”
朝露瞪了他一眼,每次都是这般的滑头。
再到后来,朝露真的如愿去了皇后宫中,只是有一日情况不妙,她似乎因为一个奴婢同瑞宁起了争执,幸得母妃同容妃也还好,他开口说了几句,瑞宁便没多再怪罪,那日楚邺瞧见了朝露额头上浸出的汗珠。
还是颇为担心,只是他还未曾找到见朝露一面的机会,便听得她入了太子府。
楚邺这些年也培植了些势力,因他用了药的缘故,除了轻功,什么武功都是内损,不适合用,所以他要见朝露难上之难。
索性后来有了戒指一事,他才得以混淆视听,进去见她一面,只是他的好妹妹竟然忘了前尘,性情亦是大变。
楚邺只好配些人也暗中保护她,但不能靠得太近,楚邕的人在监视她,楚邺甚至还想着,若是她忘了那些不快,能好好活下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自己也能扛起所有的事情。
魏佳宁还是多次前来见他,虽然每次都被他拒之门外,但总会送些小玩意儿给他。
楚邺总是派人做个相似的,然后在下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扔出去。
而自己留下那个她送的做纪念。
他体内积累的毒素已经折损了他的寿命,他既害怕魏佳宁叫了别人夫君,又怕她嫁了自己,年纪轻轻便是守活寡。
但后来景明帝竟然将她赐婚给了自己。
那一刻他见到她红烛下的笑靥,沉寂许久的心是急速跳动的、是难耐的。
但他依然选择克制,甚至再考虑如果他死了,这样的她可能更好另嫁。
但直到他把魏佳宁逼得对他下/药的时候,楚邺明明知晓,还是干脆入了她的局。
恨不得将她揉碎在自己的身体里。
后来他发觉自己压根不能忍受魏佳宁满心满眼的看另一个男子,所以他同魏佳宁提起了此事,魏佳宁只管仅仅抱着他:“非你不嫁。”
楚邺那一刻所有的思绪都戛然而止,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最可笑的事情也发生了,朝露寻了自己,因着楚邕进了宫,楚邺想到往昔自然答应了此事,竟然听到他这辈子最荒唐可笑的事情。
楚邺挣扎了许久,选择了放下执念,因为安皇后是他设计害死的。
一身的冤孽,看似身不由己,其实他亦是不可推卸。
不过幸好,魏佳宁陪他熬过了所有。
直到那日金銮殿前,楚邕抱着朝露看着他,执意将皇位让给他的时候。
楚邺突然发现,其实他根本就是个局中人,而并非棋手。
楚邕应该早就做好了这个打算。
并且在楚邕对他说出:“你当真以为纯母妃的死只是病逝?”这句话的时候,楚邕应该知晓了大部分的一切,而他却被蒙在鼓里许多年。
楚邕所承受的痛苦和他布置的一切远远超出他楚邺的。
即便是他,或许早就成了楚邕设定中的一环,或许一开始楚邕打算的只是让一切回到原位。
只是有一件事他终究还是没做。
说出景明帝所做下的荒唐事,承认自己是纯妃亲子,而他楚邺才是真正的太子。
即便楚邕其实很怨恨景明帝,至少和他一样。
但最终他还是做了那个良善的人。
让这对整个江山无关紧要却对他十分重要的事情,永远的掩埋在黄土之下。
没有人会再知晓这一切,他选择了最好的方式。
前几日,楚邕还亲自到了他府上,十多年来头一次,只是为了送一瓶巫医根治他病症的药方。
楚邺在这一刻,看到楚邕大声宣旨的时候突然觉得如释重负,却又瞬间觉得双肩深重,甩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