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这里似乎是永恒的黄昏。

    红云在天幕上层层铺叠，如同正在翻腾的血海, 金色的夕阳在远方的地平线上摇摇欲坠, 像是一个将死垂暮的老人。

    毫无温度的金红色光线透过栏杆窄小的采光窗撒进光线暗淡的房间里, 在深褐色的地板上留下枯瘦残阳。

    安倍晴明在房间里睁开眼睛。

    被红绳密密麻麻吊在天花板上随意摆动的手臂映入阴阳师眼帘, 就和屠宰场中被人吊起来的猪肉一样，然而人类手臂比猪蹄看起来可悚然多了。

    紧接着，房间内外还伴随一声声忽远忽近的女孩的笑。

    “哈哈哈……哈哈哈……”

    “……”

    一睁开眼就看到这么惊悚一幕的秃头阿爸一脸冷漠。

    呵, 想吓唬在下？

    我，安倍晴明, 这辈子都不可能害怕的！

    秃头阿爸从地上坐起来, 打量着四周。

    窗外的夕阳比黑夜还要冰冷, 无数的手臂被悬挂在半空中，有老有少, 还有婴孩的。

    安倍晴明从地上站起来，垂落下来的手臂刚好可以搭在他的肩膀和头顶上。

    感觉自己就像是走在手臂组成的树林里的安倍晴明不仅没有害怕，反而伸手摸上去。这些手臂触手生温, 就像是还长在活着的人类身上一样。

    但是——

    “人偶？”

    安倍晴明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年轻手臂上捏来捏去，还把手掌翻来覆去地观察。

    以为会听到尖叫的手臂：“……”

    安倍晴明一只手放在手臂上捏来捏去，另一只手摸着下巴：“材质细腻，是瓷器吗？”

    开始被扒马的手臂：“……”

    “有温度……”

    阴阳师沉吟片刻，随即肯定道：“所以里面有东西。”

    安倍晴明将绑在手臂上的绳结解开，然后拿着手臂掰来掰去：“关节也很灵活, 做工与傀儡师的人偶很接近了。”

    “……”

    已经被扒得差不多的手臂觉得自己再不做声, 怕是要被这个阴阳师玩死了。

    只听到一阵急促的鼓声, 原本忽远忽近的幼女笑声突然逼近在阴阳师的耳边大笑起来。整间屋子里的手臂都随之抖动，原本看起来死气沉沉的手臂全部都活了过来。

    手指，手掌，小臂都开始动起来，以自然垂落姿态的手臂们都向着鲜活的生命伸过手去。手臂组成了海洋向阴阳师进行友好又亲密得招手，试图让他与它们一起永远地就在这里，成为某个至高存在的玩偶。

    安倍晴明的【灵视】视线里，整间灰白色的房间里突然开始颤抖，象征着死物的灰色手臂一瞬间就拥有了灵魂。但这些灵魂都是残缺不全的碎片，只剩下最原始的，攻击活性生命的本能。

    他们向阴阳师扑来，带着他们身后的丝线。原本已经固定好长度的丝线也似乎不再有限。

    安倍晴明见状，下意识动起右手左右开弓，用自己手里的木偶手臂把其他靠近的手臂全部抽开。

    阴阳师的脸上还带着嫌弃。

    啪啪啪——

    清脆的声音在大笑中也难以忽视。

    包含着恶意的笑声也在那一瞬间似乎哽住了片刻。

    像是被惹怒了一样，随即大笑又一次响起，这一次的笑声高频又大声，安倍晴明只觉得自己大脑一片充血，太阳穴爆疼，眼前浮出一片雪花。

    少年皮肉紧致的下颚瞬间绷紧，黛色的青筋从细白的脖子上一路浮现到耳旁，充血的红晕从耳后蔓延至安倍晴明的整张脸。

    “呃…………”

    没想到自己还有碰到这种远距离物理攻击操作的秃头阿爸捂着额头，挥舞着手中的木偶手臂啪啪啪地击退着扑过来的其他手臂。

    阴阳师磕磕跘跘地从挂满手臂的房间里艰难挪出去，他想出去将木门拉上看能不能将这个声音关掉。

    砰——砰。

    砰——砰。

    木门的滑道似乎并不顺畅，安倍晴明用拿着木偶手臂的手在门扒拉了两下都没有把门拉动，而且手中的木偶手臂还总是抓不住地掉。

    被笑得满心烦躁的秃头阿爸直接把手里的木偶手臂在木门上磕了几下，调整了一下拿它的姿势。

    没办法，安倍晴明的左手要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于是原准备趁乱溜走的木偶手臂在被门磕了几下后，懵逼了：“？？？？”

    “快动啊！”

    少年痛苦地喘着气，嫣红的嘴唇苍白如纸。他额前的白发落下了几缕，浓密微卷的淡白色睫毛如陷入蛛网的凤尾蝶的蝶翅般微颤。

    然后被安倍晴明右手拿着的木偶手臂又被磕了两下。

    木偶手臂：“……”

    还能不能行了！？

    要关门就关啊！在这玩什么欲擒故纵啊！

    折磨一个只有手臂的木偶有意思吗？！

    你们人类就是这样对待一个精致又稀有的木偶的？！

    做工确实是世间稀有的精致逼真木偶手臂在木门上来来去去以各种角度都被撞了一遍。

    被撞得怀疑偶生的手臂终于忍不下去这个人类对自己的暴力摧残，趁着他还在神情痛苦地按着太阳穴时，木偶手腕转动，手指灵活地搭在门上，用力。

    被这笑声炸地头皮发麻，心神不定的安倍晴明只觉得手下原本特别难拉动的木门突然松了一下，然后自己就再也没有费多少力地将门关上。

    急促的鼓声和刺耳的大笑在木门关上后，骤然消失。

    没有再受到如此高强度的声波攻击和恶心的精神污染攻击的安倍晴明终于可以将按在太阳穴的手放下来，长舒一口气。

    秃头阿爸下意识地想打开自己的扇子，扇扇风给自己压压惊。

    少年阴阳师的右手在空中用力一抖，一个听起来就特别痛的沉闷声响从他的右手下响起。

    咚——

    “啊…怎么把你也给带出来了。”

    看着手里跟人一样青一块紫一块的木偶手臂，少年清脆如泉击玉石的声音依旧掩盖不住他语气里的嫌弃：“我说刚刚怎么关门总是不得劲，原来是因为你妨碍了我吗？”

    人偶手臂：“……”

    啊啊啊，你这个人类是怎么回事？！

    是我帮你关的门啊！是我啊！

    要不是我，你还不知道要被那个噪音污染吵多久啊！

    就在短短一段时间里，木偶手臂被人从有意识起就一直带着的绳子里解开取下，被人挥舞攻击其他同伴，被人按在门上摩擦，被人带离熟悉的地方，被人磕来磕去，帮个忙还被嫌弃……

    木偶人手越想越生气，在安倍晴明的手里愤怒得全身颤抖。

    啊啊啊啊啊！我要杀了你啊！

    木偶手臂上突然剧烈泛起一阵漆黑的雾气，愤怒的恶念从手臂上涌出一股脑地刺向安倍晴明。

    或许在物理防御方面并没有满级的秃头阿爸在法术防御里可是史诗级的存在。

    恶念攻击撞上阴阳师的那一刻，银蓝色神龙的影像在安倍晴明的身后闪过，黑雾爆炸般散开，木偶手臂上随即就出现了一道裂纹。

    攻击不成惨遭反噬的木偶手臂：“……”

    偶生真是艰难。

    “你能听得懂我说的话？”

    安倍晴明见木偶手臂如此灵活人性化的表现，心中隐约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木偶手臂静如死尸：“……”

    就是不理你！气死你！

    “刚才还白白净净的怎么现在就这么磕碜了？”

    安倍晴明眼底闪过一丝促狭，表面上皱着眉头，神情有些厌弃：“看起来好丑啊，还没有我家金鱼姬做的魔蛙玩偶好看。”

    木偶手臂无声无息，仿佛自己就是个空气：“……”

    还有点聪明。

    白狐之子心里转了两圈，越来越觉得自己刚刚想到的方法可行。

    安倍晴明将木偶手臂拿在手上，决定自己从现在开始，用它来探路了。

    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木偶手臂只见这个阴阳师把自己跟他的手放一起比了一下，瘪嘴说：“啊，这个木偶果然好丑。阴阳师的手可比一般人的手宝贵多了，结印施咒什么的都需要拥有灵活的手指。”

    那个颜色鲜艳的嘴唇里就这样吐出让木偶手臂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天晚上做噩梦都会听到的魔鬼发言：“既然你这么丑，又没什么用，就来代替我的手来探索这里吧。”

    制作手臂的人似乎格外苛求手臂的比例和外观上的美丽，安倍晴明手上的这只手臂整体上是削瘦纤细的，明明表面上看起来并没有任何肌肉线条，但其实摸上去的时候，还是能够隐隐摸到手臂上的细微弧度。

    因为纤瘦，手臂连接肩膀的部分也能被安倍晴明一手掌握，刚好可以握着臂膀延长右手伸出范围的阴阳师拿着木偶手臂像是拿着一柄木棍一样，一路上看到门窗地板什么的都会手欠去敲一下。

    白发少年一边将额前的发丝顺到耳后，一边振振有词：“这种古建筑肯定会有隐藏起来的特殊空间，等找到它我就可以找到线索，然后通过解密打怪离开这里了……反正游戏里都是这样说的。”

    咚咚咚——

    又被安倍晴明举起来在靠近房檐墙上的窗口处敲来敲去，又被试图捅进狭窄又棱角分明的栏杆之间的木偶手臂在默默忍耐着这个白色恶魔的折磨。

    安倍晴明很快将木偶手臂所在房间的这一条走廊调查了一遍。

    除去他之前所在的，挂满手臂的木偶零件房间外，这条长廊上还有挂满木偶的头颅，挂满双脚，挂满躯干的房间。

    并且每个房间里都存在着室内地坪高低各不相同的一个矮小暗室，不仅是挂满零件的大房间被一条长廊连起，就连只能弯腰行走的暗室都被一条看起来只能供七八岁小孩子从上至下坐着可以滑下来的通道相连。

    “啊，真是糟糕透了啊。”

    阴阳师湛蓝清澈的眼球里爬上了几缕红血丝，他用手擦去自己嘴唇上的鲜血苦笑。

    这是他冲进各个房间探索时，被那个诡异又在各个零件房间里无处不在的大笑给炸出来的。

    这刺耳的大笑连结界都挡不住，无论安倍晴明用什么法术阻挡，依然无法让这诡异的先生停止对自己身体的伤害。除了站在走廊时的片刻喘息，一旦打开木门，这无孔不入的噪音攻击就会让阴阳师本就比常人弱一点的身体血液直冲大脑，痛苦不已。

    “喂，你再不帮我，我要是死在这里了，死之前我也要在你身上用灵力刻上这个丑字。”

    阴阳师看着手里的木偶手臂，故作狠毒地威胁道：“我还要把这个字刻在你的灵魂上，让你带着这个字被你的同伴们嘲笑一辈子。”

    虽然前提是你的同伴跟你一样，拥有完整的理智。

    然而已经被白色魔鬼折磨得神志混乱的木偶手臂已经成功被秃头阿爸套路。一直是握拳姿势的手臂终于伸出食指，颤颤巍巍地指向一个方向。

    啊！我帮你还不行嘛？！

    妈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