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佞幸(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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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嘉元年的腊八宫宴, 造反的前大半个月。

    陈恨怀着满腹心事, 惴惴不安地进了宫。

    他原是想称病不去的,谁知还没来得及装装模样,吴端就来了忠义侯府, 半哄半劝地就把他拉上了马。

    一直到了宫门前,陈恨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这可是,要去见李砚啊。

    算算日子, 还有半个来月他就造反了。

    他怎么敢、怎么敢去见李砚?

    一想到李砚, 陈恨就不自觉收紧了马缰绳,勒了马, 竟想要掉头逃回去。

    “离亭!”吴端惊道,“你做什么?”

    陈恨愣了愣:“我……”

    “脸色这么差,该不会是真病了吧?”吴端说着就要伸手去试他的额头。

    “我没事。”陈恨驱着马往边上去,“宫中不得策马, 我……预备下来了。”

    他下马落地, 双脚踏在薄薄的积雪上。

    侯王的衣裳厚重, 吴端下马时, 跑上前拍了一下他的背,不重, 却将他吓了一跳。陈恨往边上跳出一大步, 猛地回头看他。

    吴端也被他吓了一跳,问道:“你近来怎么回事?一惊一乍的, 还总闷在府里, 哪儿也不去。”

    “我不是……”陈恨放轻了声音, 随口胡说了个由头,“怕被御史参一本么。”

    “你胡想些什么?皇爷又不听他们的。”

    “我不是怕皇爷,我是怕旁的人。”

    不是,陈恨暗暗摇头,心道,不是这样的,他一点儿也不怕旁人,他就是怕皇爷。

    正出神时,吴端暗自用手肘碰了碰他的手:“诶,那不是你那对头?他到底为什么看不惯你?”

    吴端说的是徐醒,他在宫门前下了马车,就站在不远处。

    言官红袍,徐醒将一身红袍穿得极有风骨,嶙峋红梅似的。他又畏寒,外边罩一件玉色的外裳,似是白雪覆红梅。

    “不是他。”陈恨摇摇头,夏日里上折子参他的不是徐醒,是一位他不认得的赵大人。

    徐醒却端端朝他们走来,陈恨对吴端道:“你先去罢,徐枕眠大概是找我。”

    “那怎么行?”吴端脱口便道,“我向皇爷担保,今晚一定带你过去的。”

    陈恨恍然,原来是李砚吩咐他的,难怪吴端死活都要拉他来。不过若不是吴端,恐怕他今日确不会来。

    李砚将他看得透。

    自觉说错了话,吴端就想着要跑,忙道:“我先走也行,你千万得去,别一转头就跑回去了,皇爷还等你呢。近来你总不进宫,皇爷召你你也不去,他身边没人说话,挺郁闷的。”

    陈恨点了点头,轻声应了一声好。

    吴端再嘱咐了他两句,他走时,徐醒也就上前来了。

    徐醒还是那副模样,面白唇红,都是不大自在的颜色。时不时用袖子掩着,强忍着轻咳两声。

    徐醒的衣袂上下一翻,朝他作揖:“侯爷。”

    陈恨微微颔首:“徐大人。”

    他往前走去,徐醒也缓缓地跟着。

    陈恨放缓了脚步,只与他并肩走着。徐醒不先开口,他便转眼看他,道:“徐大人……有事儿?”

    “上回那折子——”徐醒闷闷地咳了两声,解释道,“并非下官的意思,是几位同僚私下说话,酒兴起了,下官喝了两杯,口无遮拦,多说了两句。同席的赵大人会错了意。他是前年新进御史台的,年轻气盛些,做事情不过脑子。回去就上了折子,下官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事儿,已经与他解释清楚了……”

    徐醒以为他因为这件事儿,近来才窝在府里不出门的,所以才来找他解释。

    陈恨扯着嘴角笑了笑,道:“无妨碍。”

    徐醒大约是觉得他还在生气,解释的语气都急促了几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这么想侯爷的。我只是觉着你本不该当这个忠义侯,你……”

    话说得急了,徐醒还没说完,又咳了起来。

    这回咳得厉害了,他站在原地,佝偻着背,一手按在膝上,勉强支撑着身子,一手只捂着嘴,生怕泄露出除了咳嗽声的别的什么。

    可是他却几乎将心肺都咳出来。

    陈恨俯下身子,抬手帮他拍背。徐醒却偏过头去,并不看他。

    陈恨问他:“徐大人可还好?”

    徐醒不答,闭了闭眼,缓过神来。在他面前站稳了,又将方才的话对他再说了一遍:“侯爷真不该当这个忠义侯。”

    陈恨叹了口气,一甩衣袖道:“我没法子。”

    那时是系统要他当忠义侯,他不得不当;这会子仍是系统要他造反,他不得不反。

    而徐醒,陈恨瞥了一眼身边的徐醒,他大概是担心自己在这个位置上坐不长久,怕李砚日后翻脸,或是怕自己有朝一日用性命去全了忠义的名头。

    他看不透这个徐醒。

    徐醒定定道:“侯爷有法子,侯爷一开始就应当与他们一同回江南去。”

    “是,江南多好。”陈恨再一甩袖子,将双手背到身后去,只做出满不在乎的模样来,“我娘还给我留了一条船在江南,我写写诗、做做文,撑着船到处乱漂,那多好。”

    “侯爷若是想回去……”

    陈恨打断了他的话:“我回不去了,我没别的法子。”

    “你……”

    陈恨踱着步子向前,好无奈地道:“徐大人,劳你操心,不过我是真的没法子啦。”

    又过了一会儿,徐醒似是走了神,不自觉地唤了他一声:“离亭。”

    “诶。”

    “你若是有什么事儿,不妨……”

    从前他二人就因为忠义侯的事情吵过架,算是朋友,却不算是交心的朋友。

    徐醒沉稳,想的事情多些,纵使一时失神,话已出口半句,也该反应过来了。

    他不再继续往下说了。

    陈恨不知道他究竟要说什么,便也不应。

    一直到了怡和殿前,徐醒的御史同僚们都朝徐醒作揖,吴端也对陈恨招招手。他二人也就将要各归各位了。

    将分开时,陈恨忽然一扯徐醒的衣袖,靠近了,轻声问道:“徐大人,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下官此处,没有侯爷该知道的事情。”徐醒很快就转了话头,“赵大人去了翰林院,大抵也是侯爷的主意罢?”

    “是。”那时候李砚把折子递给他看,还问他该怎么办,他随口说那折子文采好,不如把写折子的人调去翰林院。谁知道李砚还真就照着办了?

    徐醒笑了笑,自他手中抽自己的衣袖,自顾自地就走了,低低地笑了两声:“这种不靠谱的事情,我一猜就知道是你的主意。”

    *

    腊八宫宴,实在是没什么意思。

    陈恨早想着要称病不来,偏偏吴端奉了圣旨硬拉他来。

    他兴致缺缺地用筷子拨弄案上菜色,低着头,也不敢随处乱看。

    他一抬眼就会看见李砚正定定地看着他,九级白玉阶,探询的目光分毫不减地落在他身上,问他近来怎么不进宫看他。

    陈恨心乱,又哪里敢看他?

    依着旧例,宫宴上酒过七巡便可散了。

    将过四巡时,李砚身边的高公公近前,附在陈恨耳边说了一句什么。正巧此时丝竹声动,陈恨没听清,只是一抬眼,便对上了李砚的目光。

    李砚抚着酒杯,朝他笑了笑。

    陈恨不敢再看,迅速收回目光。垂眸时,他看见酒水中映照着的灯火曈曈。

    席散,陈恨随众臣退出殿去,吴端却说自己将披风落在殿里,要他等他。

    陈恨便在殿前等着他,等了许久也不见他出来,就在廊前闲走。

    他数着檐下凝成的冰溜子,每数一个,便踢着衣摆,往前走一步。

    抬头看看屋檐,再低头往前走一步。他不看道儿,险些就撞上了柱子。

    这时他才发觉,已然走到了走廊尽头。

    才要回头,身后不知何人靠近,一扯他的宽腰带,另一只手轻轻一揽,就将他带进了怀里。

    那人低声道:“朕让你散席后留下,你怎么不留?”

    还能有谁?

    陈恨这时才知道原来那时高公公告诉他的是这个,又在心里骂了一声吴端,一时间想的事情很多。

    但他刻意不去想身后的李砚。

    见他半晌不语,李砚又道:“你生气了?朕不过是问你一句,你怎么又生气了?方才若不是朕扯你一把,你不就撞到柱子上去了?你看在朕救你一回的份上,别生气了。”

    “臣不敢。”

    李砚轻声叹道:“你有什么不敢的?朕又有好久没见你了。”

    陈恨只敢趁着回头的时候,飞快地瞥他一眼,然后俯身作揖,垂了眼眸,只盯着他用金线绣云纹的衣摆瞧。

    “臣……送皇爷回养居殿吧?”

    天知道他熬了多久才敢说出这句话。

    可才说完这句话,他就后悔了。

    要和李砚一起走那一条长长长长的宫道,他哪里有那个胆子?

    “好,回去罢。”

    李砚伸手拉他,却被他避开了。他再退后半步,站在李砚身后一侧,请他先行。

    白雪覆了台阶,到最后一级时,陈恨看得不清,差点儿就摔了。

    而李砚借着扶他那一下,终于将他的一只手捉住了。

    李砚按住他暗自挣扎的手,不动声色地问道:“冷不冷?”

    陈恨摇头:“臣不冷。”

    李砚将他的手拢进自己的衣袖里,无奈叹道:“你是不冷,可是你的手冷。”

    “皇爷……”

    “怎么了?”

    手里渐渐化开的暖意,惹得陈恨一时心动,他试探着问道:“倘若某日,臣犯了什么错儿,皇爷……”

    “那要看你犯了什么事儿,看着状况打你几下。”

    陈恨低头,李砚见他闷闷的,又笑道:“朕就打你两下,你却连打也不让打?”

    “不是……”是他要犯的错儿,比什么错儿都要厉害。

    李砚抬手抚了抚他的鬓角,哄他道:“好了好了,不打你,不打你,你别再生气了。”

    一直行到养居殿殿前,陈恨抽回自己的手,道:“皇爷进去吧,臣再不回去,宫门要落钥了。”

    “你……”话都这么说了,李砚也不好强留他,“那你回罢。”

    陈恨抬手打揖:“臣告退。”

    李砚却一把揽住他的手,捋清层层叠叠的宽袍大袖,露出他的手。

    陈恨的手是文人的手,提过湖州笔,研过松烟墨。指节分明,隔着薄薄的皮肉,勾勒出底下筋骨的好形状。李砚抓他的手抓得急,陈恨的手里拿着的小手炉还没来得及放下。

    借着养居殿檐下灯笼,李砚只看了一眼,似笑非笑道:“你上回从朕这里拿去的手炉?”

    “是。”陈恨将手炉攥在手中,仿佛要将它掩在手心中。

    “叫高公公给你添些碳,否则回去都冷了。”

    “不用了。”陈恨恍然回神,挣开了手,往后退了几步,直退到几级台阶下边,再朝他作揖,“臣告退。”

    似是想起什么一般,陈恨又道:“皇爷,忠义侯府的梅花儿开了,除夕……除夕宫宴散后,皇爷想不想去看看?”

    他暗地懊恼,这话说得是在不妙,他应该说恳求皇爷赏脸,再不济也应该说,请皇爷改日移驾。

    可他却直接问他想不想,话家常似的。

    而且这话说得也小声。北风呼啸,也比他说话声音大。

    他心想,倘若要在除夕那日造反,大约还需要再寻时机。李砚你还是快回绝了吧。

    只是那寒风一紧,送过来李砚答应了的一声“好”。他应得轻轻巧巧,落在雪地上也没有痕迹。

    陈恨心中咯噔一声响,李砚啊李砚,你怎么这么不防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