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没有去太后的康宁宫, 而是一路小跑，来到了司衣司。

    这里身处外宫, 是皇室绣娘们生活的地方，她还记得，前几日，她命人做了一套衣服。

    那是落日国的明耀锦, 远而望之, 娇若牡丹, 红艳的不可方物。

    “明玉郡王，您怎么来了？”四司虽然各位其职，可是却同处一处, 在司宝阁, 她找到了一套金凤的头面。

    众人见她疯魔的模样, 谁也没敢阻拦。

    毕竟, 上头也没说要绞杀明玉郡王啊, 可她，今天闹的是哪一出？

    不过片刻…

    当夜明玉从里间走出的时候，整个人瞬间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可众人无一不是惊骇万分的，今天，可是六皇女的出殡日, 明玉郡王不止杀了六皇女，还在这一天穿着红衣, 她是要做什么？

    嫌自己的命太长吗？她们可不愿意跟着她陪葬啊！

    夜明玉拢了拢自己的衣裙, 如同来时, 小跑着离开。

    身后，各司的人瞬间惊慌了，这一副头面都是他们库里出的，这要是真出了点什么事，冲撞到陛下皇后太女面前，那，他们一定会被殃及的。

    “郡王，您等等！”

    “明玉郡王！”

    可不管身后的人如何呼喊，夜明玉还是穿着那身华丽的红裙，一往而前的奔跑着。

    宫门口，守卫见她去而复返，又穿了这么一件‘大逆不道’的衣服，瞬间脸黑了。

    她们不肯放行，夜明玉便取下金簪，死死抵在了自己的脖颈：“我是去为素馨送行，你们也都看到了，是我以死相挟，你们不想我死，才放我离开的！”

    她连理由都想好了，最终，侍卫们还是放行了。

    顺着那连绵不断的哀乐，夜明玉最终，找到了出殡的队伍。

    “等等！”她运足了力气大声喊道，声音太大，说到最后，她的嗓子瞬间哑了。

    众人齐齐回眸，瞬间看着她的目光几欲喷火。

    看看，女皇陛下果然是心慈手软，还留着这么个天煞孤星做什么？

    她还特意换了一件喜庆的红衣服，是要气死女皇和皇后吗？

    夜明玉最终，在众人惊异憎恶的目光中，缓缓的走到了棺椁旁，对着百里叶逸，她猛地双膝一沉。

    “你还来做什么？还穿了这么一件衣服？夜明玉，你以为朕真的不敢杀你吗？！”

    夜明玉凄楚的摇了摇头。

    仰头，她斩钉截铁的开口：“明玉自知罪大恶极，所以不奢求任何人的原谅。我对不起素馨，同时也连累外祖父为我伤心劳神，造成这般的两难境地，让大家跟着为难，是我不该。所以，我愿意与她冥婚，自此长陵漫漫，我守着她，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

    百里素馨死的时候，才十四岁啊！

    若是活到七十岁，也还有五十六岁的光阴呢，可她却不怕，不怕岁月凄清，不怕人生漫长。

    她只怕她，新鬼孤寂。

    众人皆被夜明玉的话给惊住了。

    冥婚这种事情其实很寻常，若是两家皆有人夭折，彼此交换个信物，结个冥婚，也不怕家中亡灵黄泉路上没有伴。

    可是，活人嫁给一个死人，这…这…千百年来，也没听过啊！

    “你是认真的？”

    “自然认真，我穿着这身红衣，就是要做素馨的新娘，我知道她不喜欢我，可到底是因为我才害了她，那就用我的一生一世，来赎罪。请您恩准！”夜明玉猛地磕着响头，碰碰直响。

    十几下之后，地上已经沾染了一些血色。

    最终，百里叶逸沉吟良久道：“朕准了！”

    “母皇，怎可如此？”百里洛雅还想要说些什么，可夜明玉已经朗声道：“多谢母皇恩典，多谢母皇成全。”

    就这样，出殡的队伍中，多了一个格格不入的红色身影。

    夜明玉跟着哭了起来，积攒了很久的眼泪，在这一刻决堤。

    帝陵开启，百里素馨将在这里永远的安息。

    夜明玉褪下了红衣，紧接着换了一身孝服。

    临走前，夜明玉对着百里叶逸和寒千魅行了一个三跪九叩的大礼，而后，这偌大的帝陵，便是她和百里素馨两个人的世界了。

    贤王百里素馨，还有贤王妃夜明玉。

    百里素馨的唇中含了一颗定颜珠，所以，她的尸身即使过了百年千年，也不会继续腐化。

    夜明玉坐在她的棺椁旁，看着她恬静的脸，恍惚间，她觉得，她只是睡着了。

    她的脸，还是完整无缺的，被敛容师花了一个漂亮精致的妆，就像是一个高贵安详的瓷娃娃。

    “素馨，我嫁给你了，你知道了会不会恨我？”

    “素馨，我知道我讨厌，我会改的…”

    “素馨，对不起！”她日复一日的忏悔着，自言自语着。可即使是这样，也无法让她心中的痛苦与歉疚减少半分。

    没过几日，来了一位德高望重的道长来超度素馨的亡灵。

    夜明玉得知抄写道家超度经书可以为素馨减去一些困厄，便让寝陵中的护卫去买了笔墨纸砚。

    护卫没有为难她，很快，她就开始一边守着百里素馨，一边抄写经书。

    三年的时间，她整整抄写了十万余卷经书，无一间断。

    便连那道士都感动了，在和百里叶逸汇报的时候，不露痕迹的把这件事说了出来。

    “三年…没想到她真的可以坚持三年…”长叹一声，百里叶逸道：“守孝期满，让她回来看看她外祖父吧，父君的身体…”

    太后的身体每况愈下，逐渐的已经呈现灯枯油尽之相。

    若是再过几个月的光景，怕是…

    夜明玉再次看到太后的时候，整个人已经改变了，以前的她，是自信乐观的，而现在的她是沉默内敛的。

    她轻轻的坐在太后的身边，握住了他干瘦的手掌。

    太后朦朦胧胧间，只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

    “明玉…”

    “外祖父，我好好的，您也要好好的啊。”

    “好好的？怎么会好好的，你嫁给素馨了！你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和她冥婚，你先忍着，等过几年恩怨都放下，哀家会让你找一个…”

    “祖父，我很好。”

    “怎么会好？你被关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三年，还瘦成这样…”脸色苍白如纸，哪还有一点血色？

    “外祖父，你听我说，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就算大家都知道我不是刻意，就算一切是百里未姎的陷害毒辣。可是，与素馨争执，让她落水的人，是我！是我，我自己过不了我自己这关！”

    “如今，守着她，写写经书，画些画像，我觉得，这样已经很好了。”真的，很好了。

    “您只是想让我保命，我的确还好好的，没有死，这不是很好吗？若不让我赎罪，我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明玉心里是这样想的？

    竟是如此？

    他知道了，明白了…

    可是，他的明玉，花样年华，真的要这么蹉跎光阴吗？

    死去的人已经逝去难以追回了，那活着的人，更要好好的啊！

    明玉，她不是有意的啊！

    最终，太后还是因为沉疴难愈，而病逝了。

    他临走前，夜明玉陪伴了他人生的最后一程。

    太后薨逝了，女皇大赦天下，连带着，也给了夜明玉一封圣旨。

    女皇让她离开琳州，永远不要再踏足京城一步。

    “我答应了，要永远的陪伴素馨，等头七结束，我就会回去…”夜明玉幽幽开口，一身白衣缟素，面上平静万分。

    “这是朕的旨意，也是你外祖父的心愿，你不遵从，那就是不忠不孝！你心里知道，素馨其实并不喜欢你，即使你给她冥婚，你和她也永远都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明玉，你走吧…走的越远越好！”走？

    天下之大，哪里还有她的容身之所？

    连皇陵，也无法容得下她吗？

    “对了，朕命宫人为素馨收拾东西的时候，看到了这枚玉佩，是你的吗？”女皇从一旁的抽屉里取出一枚精致的玉佩。

    第一眼望过去，夜明玉本来古井无波的脸上，便有了些许的激动。

    可真当玉佩落入手中，她仔细的看去。

    同样那细腻的质地，一样的纹路。

    可还是有一样是不一样的，那就是，那上面，刻着一个‘凤’字。

    而自己的玉佩，刻的，是一个‘鸾’字。

    夜明玉诚实的摇了摇头：“很像，可却不是…”

    “既然不是，那朕就把这枚玉佩拿去皇陵给素馨陪葬。”

    “母皇，可以把它送给我吗？素馨的贴身之物，我留一件做念想，以后或许我会走过落星的山山水水，带着它，就好像带着素馨一起上路。”她恳求的目光，最终让百里叶逸心软了。

    “随你，朕不管！”

    最终，夜明玉握着那枚玉佩，走出了御书房。

    走到回廊的拐角处，她遇到了一脸冷漠冰霜的百里洛雅。

    屈膝行礼：“明玉拜见皇姐。”

    后者对她的出现置若罔闻，只是眼中，瞬息划过无尽的杀意。

    良久，等百里洛雅的身影消失不见，夜明玉才僵硬的站起身来，长叹了一声，转身离开。

    夜明玉前往了百里素馨的公主殿，很久很久之前，那里住着素馨，她的妻主。

    如今，她不在了，自己也要离开了。

    临走之前，她很想了解一些有关于她的事，哪怕是旁枝末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