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三合一)国师与徒弟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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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梁已正式向陈国发起进攻,一时之间四处皆是风声鹤唳, 各国观望者有之, 跃跃欲试者有之。

    正值动荡之时,陈国君率先遣使者来虎阳, 一来是与萧国接洽一探复国之事虚实,二来也是为了接陈阿秀回宫, 以免波及。

    萧国于苏之属地虎阳复辟一事已传开来。苏国本就是个不怎么大的地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虎狼窥伺中杀出重围抢到了虎阳这么大块地, 还没捂热呢, 这就要被他们抢回去了。

    这一举摆明了就是秃子头上拔毛, 头可忍秃子不能忍。

    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卿士平民举国皆是震怒, 数万大军不日便要兵临城下。

    这般紧张的形势下陈国来访自然也不是坦坦荡荡做的,就连派遣的使者也是平常不怎么出头的。一路都低调行事, 匆匆赶到虎阳。

    战斗的号角已经吹响, 即便陈国无人来接陈阿秀,祁曜也正计划着先把陈阿秀送回去避避。

    战场瞬息万变, 陈阿秀不是个没脑子的。她明白自己三脚猫的功夫不仅帮不上什么忙,指不定还得扯众人后腿, 但她若是回陈国, 说不定还能说服父王与萧结盟, 从而派遣友军出兵, 从中周旋一二。

    打算做好了, 几乎没有什么太大的抗拒情绪, 她便准备和使者回国了。

    临行前她还难得郑重叫了萧纪凰一声“师兄”, 威胁他道:“你一定要照顾好师父,师父一旦掉了一根头发,本宫唯你是问!”

    “用不着你说。”萧纪凰负手而立,对她道:“回去后记得写封信回来给师父报平安,别让师父一直挂记着。”

    宽大厚重的衣袍着在他身上,短短几月内他眉眼间的青涩稚嫩已由沉着冷静遮掩。

    黄袍加身不为惧,陈阿秀想,他当是王者,不过她面上还是和萧纪凰过不去,哼哼唧唧道:“王八羔子,好歹也是生死与共好几回了,你就不能挂记本宫些了吗?”

    萧纪凰倒是若有所思地侧身看向他身后的华西骏,扬了扬眉头,然后慢慢回头问陈阿秀:“你这话这是问我呢?还是问他呢?”

    被他揶揄了,陈阿秀含羞带恼地瞪了他一眼,又去瞧华西骏,她想他当要对她说些什么,结果却只看到华西骏对她笑了笑,那笑带着三分的生疏和客套,让她愣了下。

    她没多想,只当是当场人太多了,华西骏不好意思来着。

    她自顾自地指着华西骏乐道:“你们给我看好这个人,待本宫开府了,就来娶他回家。”

    萧纪凰气乐了,差点没直接给她一脚了,沉声道:“滚吧你,要走了还不忘撬墙角,谁娶你才是倒了八辈子大楣。”

    城外风沙大,陈阿秀没有让师父送到这。她眷念地往城内看了一眼,然后回头上了马车。

    她不是一个自来熟的人,宫里这些年让她习惯了戴着面具过日子,待人三分真七分假,但师父身上却有着一种沉淀和安稳,还有着一种让她感觉很奇异的亲近感和信任感,就像是亲人一样。

    在外的这几个月是她人生中最自在,最快乐的时间。因而即将离开,即使她理智很明白,心里还是难过得想掉眼泪。

    她掀开了一角车帘往外看,马车掉头的那一刹那,她看见了城楼上那个白色的身影,他高高站着,俯视着她。

    陈阿秀捂住了嘴,滚烫的泪珠子溢了出来,她放下车帘不敢再看,马车里只有她一个人哭得很大声。

    “师父。”陈阿秀走后,萧纪凰回过头,一眼也看到了祁曜,他三两步跑上了城楼,忍不住责备道:“这外头风正大,说好了不来的,师父怎么又来了?”

    祁曜也悲伤到想流泪。他想,我要是不来,我都不知道任务到底是怎么失败的。

    一刻钟之前,主脑提示他【皇后陈吴颖攻略失败,扣除能量值一千点】,祁曜差点一脚踩进沟里。

    怎么个情况?

    结果他一出来就看到了陈阿秀对着华西骏的真情告白。悲伤到呕吐。日防夜防,结果还真是家贼难防。

    他对主脑总结道【人类的感情十分复杂,即便是最严谨的人类恋爱心理学也并不能完全把握人类的心理。】

    【主脑:其实吧,我一直没觉得你那本人类恋爱心理学有多靠谱......】

    【祁曜言辞振振:用数据说话,这本书在星历9101年是排名第一的心理学书籍,被官方评为“最严谨”心理学刊物,并有众多网友为其投出了233333333票,刷新了有史以来的刊物投票记录!】

    主脑沉默,它觉得有什么地方很微妙。

    “她走了,师父竟如此难过吗?”萧纪凰没错过顾卿云脸上的每一个神情,他说,“若是师父舍不得,那便让她回来,不就是一个陈国吗,只要师父高兴……”他脸上笑着,眼底里却黑的像在酝酿着一场风暴。

    祁曜抬手敲了他一下,“谨言慎行四个字,回去给我抄一百遍。”

    “诺。”萧纪凰顿时臊眉耷眼了,但一转身陪着师父下城楼,他脸上立刻又堆满了笑。

    ——

    今天晚上是送别宴,犒劳即将出战的将士。

    虎阳是兵家胜地,论打仗没有哪能比这更胜一筹,祁曜很清楚己方的优势,他一边为萧纪凰出谋划策,一边改良冶铁制器等技术提高军力,肉眼可见的强大装备就像吊在众人头顶的胡萝卜,引着众人疯狂往前跑。

    这个时代很复杂,这个时代也很简单,谁掌握力量,谁就有发言权。

    短短半月间仅虎阳一个小地已是突飞猛进。

    原萧国部队加上现在整编的新部队,数量不多却在精,又加之武器精良,地势易守难攻,若非从内击破,从外向内打简直就是拳头握鸡蛋,有力没处使。

    因而这一战他们并非全然没有把握,反之,再没有人比他们清楚这之间的悬殊了。

    酒过三巡,有人发起了壮志豪言,也有人醉得人事不省。

    华西骏喝酒算是海量,这日竟也醉了,嘴里咕哝着什么“配不上,配不上”,旁人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倒是萧纪凰路过听了一耳,嘱咐使者道:“送他回房间去。”

    祁曜坐在尊位上,大抵是最近一些人和他也熟了,觉得国师此人其实没什么架子,便也有人大胆过来讨两杯酒喝。祁曜只小酌了两杯,喝的不多,虽然不至于一杯倒,不过这身体不耐酒却是事实,很快便有些燥热起来。

    萧纪凰过来时正看见顾卿云两颊绯红,撑着下颚看着周遭闹闹哄哄的众人。在萧纪凰眼里,顾卿云总是冷冷清清的,难得看到他这么有人情味的时候。

    他脸上笑意盈盈,握着酒杯走过去道:“师父的酒是驱寒的,即便多喝两杯也无妨。”

    顾卿云是跽坐着的,有侍者递上团蒲,萧纪凰便也跪坐在了顾卿云对面,他举杯相恭,“师父自便,我先饮。”

    自从那日两人开诚布公谈过后萧纪凰便很少在顾卿云面前用谦词了,他用的更多的是“我”。若是原厂的顾卿云估计能赏他一大耳刮子了。

    见徒弟一杯饮尽,怎么说这个面子都是要给的,祁曜也干完了一杯。再抬头看,眼里已经蒙上了一层雾气。

    萧纪凰关切道:“师父可是醉了?”

    事实上祁曜清醒得很,毕竟这回中控区没有再突然发什么升级包过来了。不过宴至尾声,也差不多要散场了,祁曜便顺着他的话道:“或许是有一些,若无他事我便先行离去了。”

    “我和你一道。”萧纪凰也起身。

    祁曜跪坐了很久,一直没有动,起身时才发现腿麻了,他撑着桌面顿了顿。

    “可是头晕?”萧纪凰伸手来扶他,自责道:“不该叫你喝那么多的。”

    祁曜觉得要是说自己腿麻了,这人物一下得ooc崩出千里之外,便也将错就错没有吭声了。

    萧纪凰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走回去,祁曜不由再次发出感慨,世上还是徒弟好,有徒弟的师父像个宝。

    这一路上月朗星稀,路旁照明的火把虚虚实实地摇曳着,他俩谁都没有说话,彼此却靠得很近,近到能闻到对方身上截然不同的酒香。

    在祁曜识念里。

    【主脑:我最近在绿江发现了一个宝藏太太,发现了这样一篇文章,很想读给你听】

    【祁曜:读。】

    【主脑:他喝过酒醉醺醺的,一身白色带靛蓝的外衣分明是洁净的,在那人眼里却无端带上了几分旖旎,大概是他脸颊红润的缘故,因而抬眼看他时,眼里也是水茫茫的,像在索求着什么,他终于跨过台阶向他走去了...】

    “呃。”祁曜脚下一个踉跄,萧纪凰忙搀紧了他,道:“小心。”

    【主脑:他脚下磕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好在那人及时,抱住了他,终于找到这个安心的怀抱,意识一时也变得昏昏沉沉的...】

    萧纪凰扶着祁曜进了房间,侍候着他脱了衣冠躺上床,“师父先睡罢,我过会打水给你擦脸。”

    “你今日喝了不少,也去休息吧。”祁曜阖着眼说。

    萧纪凰乖顺地退出去了。

    【主脑:他扶着他上了床,给他打来了水洗脸,他微抿着唇,睡梦中也像在撒气似的,男人边给他擦脸便想着,这个小骗子,让他又爱又恨。他给他擦完了脸正要走,却被拉住了袖子。“别走。”他像猫儿一样呓语着,男人心一软,终于忍不住了,他低下了头,唇狠狠地贴0000*/5@123...嘟。】

    祁曜猛地睁开眼,萧纪凰放大的脸孔近在眼前,他微阖着眼,轻轻地贴着祁曜的唇。祁曜用了0.01秒做反应,在萧纪凰睁开眼前,闭上了眼睛。

    很快唇上那片温热便撤开了,祁曜听到了水盆的轻响,萧纪凰端着水盆出去了。

    【主脑:不好意思,刚刚没站稳,不小心掉线了...咦,你身体心跳好快,发生什么了?】

    【祁曜:……别说话,让我一个ai静静。】

    祁曜手摸着唇。这个吻很轻,很慢,仅仅只是两唇相贴,如果不是部位暧昧,那也仅仅是一次平常的碰触。可为什么会碰在这个位置?祁曜手指按在唇上,思考良久,找到了两个答案。

    一,擦脸时靠太近,不小心碰上

    二,萧纪凰喝醉了

    无论是从哪个答案解释,行为都是无心的,不应该进行过度解读。

    “想明白”后,祁曜放心地入睡了。

    而另一间房内,萧纪凰无声呐喊着,他高兴地要跳起来了,最后他强按住心脏,坐在冷水盆里,慢慢滑下去,让冷水浸没过了头顶。

    ——

    期月之后,天下大荡。

    陈梁胶着,萧并三地。苏国内乱,左支右绌。

    “让我去和亲?做梦去吧!”

    偌大华丽的宫殿里,瓷器摔裂的声音不绝于耳。

    “公主,公主别摔了,陛下要是知道了,又要震怒了,公主,公主...”

    “他怒?呵!那我怒呢!我怒你们怕不怕?!”又一件玉器被摔出去,重重砸落在那宫女身侧,吓得一众人直惊呼。

    陈阿秀几日前才抵达临南,还没等她歇一两日,哐当一个大鼎就砸在了她头上。父王竟要她去吴国和亲。陈阿秀一口老血,就差没直接喷在那朝堂之上。

    领命是不得不领命,遵旨不遵旨就得看陈阿秀心情了。显然她现在心情很不怎么样,若不是她一回寝宫就被软禁了起来,恐怕现在已经闹到国君面前去了。

    第一天她摔了寝宫里所有能摔的东西,一觉醒来,宫殿里东西统统换成了木制品。第二天她大哭大闹,宫里伺候的人统统换了一批,对她的喊叫充耳不闻。第三天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一心想要绝食明志。终于闹到惊动母后了。

    母后进门第一句:“我可怜的儿啊!”

    第二句:“你何苦作践自己。”

    第三句:“你父王也是为你做打算。”

    陈阿秀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就被一锥子打回了地狱。

    “母后,你若是来为父王做说客,大可不必了。”陈阿秀说。

    “阿秀,你何必这样犟。”母后温暖的指腹划过她的发际线,然后落到了她苍白的唇上。“阿秀,你可知你生来便是锦衣玉食,是多少人求不来的命?”她话说一半,陈阿秀紧闭着的眼睛一颤,她抿紧了唇。

    “你可记得你小时候还说过,你说嫁给谁都好,只要那人是个能和你玩的,能保护你的。你和那吴国七皇子都未曾见过面,怎么就知道他不是如意郎君呢?”母后继续循循善诱。

    陈阿秀没说话。

    她想,我和一个人说好了的,我说要拿一座府去娶他的。

    正在两人僵持之时,宫殿外一阵嘈杂,一个小太监神色惶恐的快步走进来,然后朝王后行了一礼。

    “何事?怎的如此行色匆匆?”母后直起身,蹙眉问道。

    那小太监走来,附耳在王后身侧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只见王后脸色一变,顾不上再和陈阿秀多说两句,她急匆匆地走了。走到门口时,才记得嘱咐宫人一句:“照顾好公主。”

    “诺。”宫人行了礼。

    陈阿秀眉头皱着,那太监陈阿秀认得,是父皇身边贴身伺候着的,怎么突然跑来,是发生什么事了?

    陈阿秀起身朝门口望了一眼,正看上门口几个宫婢也朝内张望着,顿时又是一阵心烦,大喊道:“都给我关上门,滚出去!”

    宫婢们不敢多言,忙关了门退出去。

    陈阿秀躺在那锦帛丝织,雕嵌华丽的床上,周遭是金的银的,雕栏玉砌,富丽堂皇。可她却觉得连呼吸都不痛快,她开始疯狂的想念那段自由的日子,疯狂想念师父,想念还有那么一个不太讨喜的师兄,想念还有他...

    她还记得那天月如银盘,他蓦地回首,和她说“一定”。她还记得在草场上奔驰,他给她牵着马缰,她还记得他笑着说“你不如做我的姑娘?”,她还记得他...对,他赠的剑!

    陈阿秀翻身而起,还未坐稳便是一阵头晕目眩。

    恍惚中听到窗台上一阵砰砰地响,陈阿秀一惊,顾不上鞋履,跳下床便去开了窗。

    窗外一只大鸟扑通起翅膀,险些被她一窗打出去,受了惊似的上下窜着。

    这鸟形貌古怪,陈阿秀见过它两次,倒也不惊奇了。第一次是在他们刚刚离开陈国的时候,第二次是在虎阳,陈阿秀见萧纪凰逗弄过它。

    “你是不啼?”陈阿秀惊诧道。

    不啼古怪地发出叽叽咕咕地声音,见陈阿秀一脸茫然,它只得站在窗台上抬起了长长的脖子,露出薄薄的绒毛。它脖子上挂着一个小信筒,当是师父师兄那边来问她情况了。她解下信筒,飞快拿出信来读着,信当是师父写的,询问她一些近况。陈阿秀匆匆扫过,师父一如往常温和的口吻让陈阿秀定心了很多。

    她伸手摸了摸不啼的头,小声道:“你等等我,等我回个信。”

    提笔落字,几乎没有太多时间思考,门外一点风吹草动便让陈阿秀不安得很,她飞快地将自己的处境写下,并破釜沉舟般写道:“请交代华阳骠,我九月九日,在启崂山等他。”

    她将信插回信筒,系在不啼脖颈上,她忍不住紧张质地低喃道:“小祖宗,全靠你了,求你一定要尽快给我带到啊。”

    不啼振翅,飞跃而出。

    陈阿秀关好了窗,转回身整理好自己的衣着,然后她终于唤道:“来人,我要吃饭。”

    ——

    少年的身体还在抽条生长,这短短半年间,他已经高过顾卿云半个额头了。已经不是当年一搂就能抱起来的小可爱了,祁曜稍稍有那么一丢丢的小遗憾。

    在萧纪凰身上已经不太能看出当年的影子,如今他眉目长开了,已是一形貌昳丽,丰神俊朗的青年了。

    他才从战场上被扶下来,胳膊中了一箭,身上划了四五刀,最深的一刀可见骨,再往内一寸基本上就是个废人了。

    祁曜给他拔箭消毒时,昏迷中的萧纪凰生生给疼醒了。他咬紧了唇,冷汗涔涔往外涌,祁曜迅速按住他两腮把他嘴按开,然后塞了一块厚布在他嘴里。

    唇上的血湿润了白巾。萧纪凰的意识涣散,只有一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顾卿云。

    顾卿云手上身上全是鲜红的血,他面目冷静,动作迅速,消毒,缝补,上药,然后用绷带包扎。

    恍惚中,萧纪凰看着他的面孔竟荒唐地想到,若是能死在这个人身侧,那也是得偿所愿了。

    昏昏沉沉里,过往那些记忆碎片开始不停地翻腾,一会是朝堂一会是庭院。更荒唐地是梦到他被扔进了一口大锅里,周边是穿着奇奇怪怪,衣不蔽体的人,他们举着一个什么东西在转着圈唱着什么。

    那锅里的水越来越热,越来越沸腾,他觉得自己就要死了。就在这个时候,顾卿云像是从天而降,将他从那口锅里抱起。温度降下来了。萧纪凰睁开眼睛,印入眼帘的便是顾卿云发白的嘴唇,他搂着他,身体冰冷得不似常人。

    “师父!”萧纪凰失声喊道——

    被他惊醒,祁曜慢慢睁开了眼,他的眸子像无波的古井。静静地看着萧纪凰,几分钟后,祁曜才开口道:“嗯?你醒了。”

    “师父,你体温好低,是怎么了?”萧纪凰像伸手去摸祁曜的脸,却发现自己的手臂一动不动。

    “别动,固定住了,箭穿透了骨头,别想再乱来了。”祁曜起身,又给萧纪凰掖了下被子。

    “外面的事都有人照看着,你先好好休息,别的事情我来处理。”他说完这句话又咳了两声。

    萧纪凰躺回了床上,头还扭着看向祁曜,他问道:“那你体温呢?你体温怎么会这么低?”

    祁曜顿了顿,告诉他:“你高烧,温度太高了。”

    听萧纪凰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祁曜才脚步匆匆地走了出去,才拐弯,他便扶着门咳出了一大口血,血内掺着血块肉块,让人发悸。他擦了唇,熟练地无声无息地安排一人打理了干净。

    萧纪凰的精神力不稳定,压抑在他身体里的猛兽暴躁地随时想要爆发出来。而一旦这股精神力爆发,别说祁曜,至少这方圆百米内的人都要非死即伤。

    他为什么会有这么强大的精神力?祁曜将这个疑惑放入了问题库,没有找到类似的案件或答案。祁曜只得把精力再放在另外一些重要的事情上。

    苏国和他们打得难舍难分,但最近梁吴私下也经常在接触,不知道做了什么协议,明明打定主意观战的吴国,反而调集了人员开始靠近陈国边境。

    祁曜大步往议事堂走着,正要进门,不啼鸟一头便栽进了他怀里。

    它朝顾卿云拱着脑袋,就像一个撒娇的姑娘。祁曜摸了摸它的头,然后解开了它脖子上的系筒。他将那卷着的信打开看了。

    那信上的字写的潦草无比,每个字都像要飞出去了一样,甚至连滴在上边的黑墨都是偌大的一块。

    祁曜扫过了信。心里沉了一沉。他看的正是陈阿秀写的信,看到每句话祁曜都几乎能听得到陈阿秀内心的尖叫。

    他沉下气,将信收进袖带里,然后走进了议事堂。

    陈国和吴国,看起来也并不像面上那样对付了。

    周遭虎狼窥伺,陈国就像混入狼群的羊,纵使拼命抵抗也终有一日会捉襟见肘。

    还有陈阿秀的事情。和亲已是下下策,陈吴之间,一直以陈为主导,若是陈国竟然也要派出一个公主去讨好吴国,足以说明陈国和吴国进来的关系如何。

    议事过,祁曜叫住了华西骏,将信递给了他。华西骏大吃了一惊,当即道,“我现在就去救她。”

    “然后呢?一道亡命天涯?”祁曜皱着眉头。

    “不管怎么说,我都会去的。”华西骏坚定道。

    不理解这种情感,但近日战火也歇了很多,华西骏要脱身也不是完全不能。祁曜尊重他的选择,便道:“那你去吧。”

    陈国内,陈阿秀近日都十分听话,前些天传来消息,便是那日,有人道领兵的二皇子竟折戟在了边境,生死不明。

    皇宫内顿时肃然一片,陈国君痛失爱子,精神恍惚了好几日,就连头发,也霎时白了许多。他这样的作态不免让人猜想,莫非陛下真正属意的东宫之人,不是那位?

    在这谨然的氛围内,陈阿秀好似也明白了无论怎么折腾,都改变不了既定的事情,她对外道自己已经接受了父王的安排,行事上却又更变本加厉,找到机会便到处溜去玩,陈国君斥责她好几回,都被陈阿秀委屈撒娇拿住了。便稍稍松懈了对她的管制,而这一松,陈阿秀就真溜了。

    她不知道宫内是怎样一番天翻地覆,她骑着马,做了她这一生想来最放纵的事情了——私奔。

    那时她背对着朝霞离开他,如今她迎着朝霞向他奔往。

    命运交织错杂,最后竟又回到了原点。

    这一路很长。陈阿秀想我为什么非他不可呢?

    大概是他比一般人好玩一点,大概是他俩的气场莫名地契合…大概是,这是她能做的选择。

    ——

    九月九,一封信送达她手头。

    信上华西骏写着:吾念阿秀,我已至某地,未能及时赴约已使我羞愧难当,还望汝加衣添食,保重身体,少则一两日,多则两三日,吾必至。

    陈阿秀拿着信,笑着笑着便哭了。

    她起身,往西南望着,耳侧仿佛还有那远远隔着的,临南传来的刀戟撞击声。

    她自临南逃出的第四日,临南兵变,临南城内乱成了一锅粥。

    她没能再等他来。她得要回家去,她的父王,母后,看着她长大的宫女嬷嬷都在那…

    她大可以一走了之,可母后那句“你生来便享无尽荣华富贵”却不停在她耳侧萦绕。

    二哥战死,大哥带兵哗变。别的皇子尚在封地鞭长莫及,陈阿秀不知道自己回去有什么用。只知道她不能再迟徊观望。

    华西骏以启崂山为聘,上下一百四十猛士,任凭她调遣。

    陈阿秀修信一封,却是让华西骏赶紧滚回虎阳,好让师父师兄赶快带救兵来。

    东宫领兵哗变,必定是有所依仗,陈阿秀用脚趾头都能想到那个蠢货肯定找了人和他里应外合。

    成败与否,在此一举了。

    ——

    朝制初建,老臣归位。萧国已经初具雏形。

    在这风平浪静,看似一切初定之时,祁曜连出几个政令。如军功爵,改良税制...这些让后世拍案叫绝的制度在如今却是触及到了世卿贵族的利益的阴旗,霎时招致了无数怨恨。

    早朝上除了处理各样的外交事务,还有无数本参奏。十本里有九本是参顾卿云居心叵测,求殿下慎重考虑的。

    甚至还有过激一点,动不动就要以死明志。

    前朝阻力重重,萧纪凰最终摔杯退朝。

    他脸色铁青地回头来找师父。这“罪魁祸首”倒还置之度外,在庭院里抚琴弄音。

    这古琴是萧纪凰重金求得赠给顾卿云的,他记得顾卿云最好弄琴。以前便常听人说国师能抱着琴在院子里坐一整天。现在顾卿云也常抚弄,却再没弹过曲子,只是信手拨几个弦。琴音是清脆入耳的,萧纪凰却听不出琴里的感情,顾卿云也是冷冷的,近些日子,他也许久没见过师父笑了。

    “以前学六艺,‘乐’一事总是不得其窍,如今总觉得很遗憾。”萧纪凰坐在祁曜身侧道。

    【意识嵌入吻合度达到90%。】主脑提醒祁曜。

    意识嵌入度越高,ai的共情能力便越强。如今若要他弹首曲子也并不是完全做不到了,他拨动琴弦,流畅通透的琴音流泻而出,仅是一段,他便停了。

    琴音里还是少了一份感情。

    “师父弹的真好听。”萧纪凰说。

    要是真的顾卿云,得了这么个评价估计得摔琴拂袖而走了。

    祁曜倒是眼里有了些笑意,一个弹不出,一个听不懂,多好。

    “若你能常这样笑。”萧纪凰道。

    “嗯?”祁曜询问。

    我倒愿意做个烽火戏诸侯的昏君了。萧纪凰抿着嘴角,眼睛弯了,他笑着摇了摇头。

    祁曜也难得再见到他这样孩子气的笑容了,他伸手习惯性地想要抓一抓他的头,却一股腥甜冒上喉头,祁曜重重咳了一声,没来得及捂住嘴,鲜红的血便喷到了琴弦上。

    他哑声没说出话。

    萧纪凰先是懵,然后是震惊,然后…祁曜没看到了,他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了一旁。

    有那么几分钟,他的脉搏都是停止的。萧纪凰嘶声力竭地朝外吼道:“叫大夫!”

    他的手指贴在顾卿云颈侧,却怎么也没感受到手下的跳动。

    师父教过,是这个位置,不,也可能是这个位置…他的手指在颤抖,脸上全是恐惧,他身体里的猛兽在咆哮,想要钻出这束缚,想要狠狠地撕裂了他自己,扑到顾卿云身上去!

    巨大的疼痛在他脑海内翻腾,一时间周边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感受到脑海内一根针般猛刺而过——

    仅是一瞬间。他们抱着脑袋连叫声都还没发出口,便茫然停了下来。

    祁曜半睁开了眼睛,对视着眼睛发红的萧纪凰,他攥紧了萧纪凰的手,用尽了全身的能量去安抚他。那一刹那,像是清风拂过荒芜的草地,大雨浇灭了烈火,然后荒芜变成绿茵,灰烬在烈火中重生。

    萧纪凰抱着祁曜,张着嘴,感受着脑海里这神奇的安定,他眼里茫然一片,眼泪却忍不住汩汩地流出。

    祁曜张嘴想说“你别哭啊,哭什么?”,却发现已经不能控制身体了。他静默了一会。

    【主脑提醒他:能量值过低,自动移除身体控制,请选择返回中控区,或选择睡眠模式】

    祁曜没回应,他的视线还看着萧纪凰。他想,我还有什么没有交代的吗?

    “师父,师父,顾卿云,你别…你坚持一下,就一下好不好。”他的唇猛地靠近,毫无章法地在祁曜脸上,唇上仓皇地舔着,舔舐着他脸上的鲜血,像一只不知所措地小狗,无措地想要挽救主人。

    祁曜忽地想起了见面的第一天,萧纪凰迷茫的眼睛看着他,问他:

    “我是谁?”

    “我的倒霉徒弟,你不叫萧纪,你叫萧纪凰,凰是天下之王。”祁曜的唇动了动,他的眸子缓慢地,极其缓慢地,像含着无限未尽之意般,慢慢合上了。

    国师英年早逝,说来好笑,和他这经天纬地的一生相反,他死于一场风寒,呕血而亡。

    几年之后萧子钟还记得,那日分明还只是初秋之时,他却觉得这一夜冷的如同寒冬腊月,朔风刺骨。

    第二日不啼鸟带回了陈阿秀的消息,信上句句加急。萧纪凰还坐在那冰冷地房间里,华西骏来回走着,快把鞋底蹭出火星子了,他朝他吼道:“你清醒一点,你这种样子让国师在九泉之下何安?”

    萧纪凰怔怔地坐着,就像还没从这一切中回过神来。

    桩桩件件交织在一起,华西骏也理解他的悲戚,却更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气地肝都在抖,他道:“你想想若是你师父还在,他会怎么做?你对得起你师父的教诲吗?你忘了他想要什么了吗?!”

    “是啊。师父若是还在,必定也是要护着她的,师父走了,我可得替他护着她。”他忽地微微笑了,眸子里盛满了温情和柔意。

    他终于抬起头,看向华西骏,道:“派遣三千精兵,随我前往临南,另留两千,随时听遣。”

    华西骏浑身一凌,手握红缨枪道:“诺!”

    苏国围城,吴国牵绊,待萧纪凰和华西骏赶到临南时,这一路上已是血流成河。

    陈国君与逆子同归于尽。母后自吊于宫殿之上。

    这宫中年纪最长的大公主,手握兵权的大公主,陈阿秀她身披铠甲,与敌人厮杀三天三夜。

    他们赶到时陈阿秀正坐在城楼,低垂着头,直到听到那铁蹄声地到来,她微眯着眼睛往前瞧着,直到确认了那些熟悉的面孔,她终于咧开嘴笑了,她像他们张开了手,她的嘴唇一张一合,她无声说。

    带我走。

    她往前一步,像一只坠落的凤凰,红袍高高掀起,落幕的黄昏用火烧云席卷整个天空,苍穹之下,她的神情是高傲骄倨的。

    她在奔向她的国家,她的臣民,她的眉目含着崇光,神情带着少女的娇俏,身躯带着女将军的刚烈,噗地一声响,城楼下层层叠叠堆积壮烈的骑士们迎来了他们的公主。

    公主却永远地失去了她爱的骑士。

    公主她生而为荣,死而为荣。

    你别哭。陈阿秀的脸埋进了黝黑深沉地黄土地里,她在心里稍稍地说。你们该流地泪我都替你们流完了。

    我不是将军,你们是我的将军。

    ——

    千元十四年,云秀国内一对龙凤少年少女正站在高高地城楼上闲话着。

    少女说:“皇兄,这个故事原来是这样的,那为什么最后萧皇又禅位让给了你呢?”

    “那是…后来的故事了。”少年道。

    我这一生辜负了两个人。

    一个叫顾卿云,是我师父。

    一个叫陈阿秀,是我师妹。

    师父说我是他的倒霉徒弟。

    师妹说我是她的混账师兄。

    不过还好,他们都没说后悔这一生遇到我。

    所以我也不后悔遇见他们。

    我将追随他们而去。

    我不愿做别人的王。

    《萧皇,子钟,遗稿记》

    梦境里是谁在低声吟唱。

    小镇里燃烧的篝火扑起卷天的火焰,

    火焰下白衣的俊秀男子眉目含笑,用双手比了一个奇异的框,咬糖的两个少年在框里怔愣。

    焰火卷来,他们终于在烈火里重逢。

    师父,我看见你说的东西了。

    他的嘴角挂着笑,神情似狂似癫。

    “啪嗒。”

    落地糖人一点点的,终于在烈火里化成了水。

    ——

    星元9102年,营养仓内,两个人同时睁开了眼睛。

    一边是无数兵荒马乱的救护人员,七嘴八舌地喊着。

    他听人说:“他醒了,他终于醒了!精神力渐趋稳定,实验成功了!”

    n光年外的星球另一边是无数冰冷机械地按动音,他醒后无数技术人员层层围上,他的能量仓外插满了无数线条,一组组冰冷的数据在他眼前飞转。

    【主脑:返航成功,已抵达中控区,当前是星元9102年00:46分,共耗时四十六分钟,测试成绩良好,ai性能良,能量损失96%,修复中,请等待】

    祁曜闭上眼睛,眼角滑落的水痕很快汇入营养液中,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