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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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人想到这雪竟没天盖地地飘了整夜, 此时山野间皆是满目的银装素裹, 柳絮一般的雪片飘积于翠玉似的竹节之上, 有好几处,坚劲发韧的竹枝被这雪生生的压弯了腰,初生的新笋芽全都被覆埋在这雪被里,偶尔还能看见一两只觅食的鸦雀仔竹林间穿行。

    饶絮此时身着一袭素衣, 将漫天飞雪遮掩于斗笠之外,帽檐下沟壑分明的脸是说不出的凝重,如今他无心去欣赏这别样的雪天意趣,默默取下了斗笠, 抖了抖其上的余雪。

    倏然间,耳边风声一动, 顷刻之间从那凋敝的竹叶深处, 两根银针织雪而来, 于微弱日光下折射出两道寒光旋来,饶絮手持斗笠为盾,霎时将那两枚暗器稳稳接下, 紧接着一道身影便由远逼近,伴着女人诡秘的笑声,细声道,“倒真是没想到, 这样快便又再见面了, 饶絮。”看向来人, 正是那琴师秦阿措, 她的一头青丝由数十支细细银簪挽就,细看之下,那根根银簪似乎都能化为她手中的暗器,此时的一袭暗绯色裙袍,使得其周身有股说不出的鬼魅之气。

    饶絮后退一步,倏然抽出长鞭,一双凤眸丝毫不客气地眯了起来,“可我要寻的人不是你,识相的莫要挡着去路。”语气比起这竹叶上寒凉的冰凇也好不了多少。

    “您是父亲请来的贵客,阿措又怎敢挡着?”秦阿措抿唇一笑,言罢还恭敬地朝右比了个有请的姿势。

    饶絮与其擦肩而过,曲鞭抓在手里,又将斗笠斜插在了雪地之中,无畏地朝前行进,任那梨花瓣一般的雪粒肆意飞落在高耸眉头与乌发之间,青丝染雪与一身素衣更显绝配,半尺厚的雪地之上,清晰留住了那玄靴的脚印,此时一支迷途的黑尾金腰燕正从头顶缓缓飞过……

    而这紫竹林深处的小屋内,却是另一派景象,一团初雪,被松枝似的手,轻抛在玉炉中煎融,一套天青色茶具就摆在手边,片刻翟明南将那沸了的雪水注入,新茶翠嫩的芽叶便于杯间缓缓地绽开,复而抬手,将茶盖掩好,放至一旁焖泡,那淡雅茶味却是关不住地溢得满室生香。

    听着身后传来推门入桕的响动,翟明南也不问,默默地转动木椅向着另一边移去,打开一只双耳黑瓷壶,壶中那陈酿的松花酒正于其中暖着,随着开盖,那松花的芬馥气息于空气间与茶汤的清雅交织,渐渐氤氲于一处……

    “坐。”翟明南背着身,只顾去侍弄着烫酒,对着身后之人如是说道。

    饶絮闻言,便将软鞭靠在膝旁,脊背挺得笔直,于那蒲团之上屈膝而坐,只是猛然心头又是一阵针扎似的疼痛,顿时有些痛苦地皱了皱俊眉。是时,屋外琴声乍起,不知是何人的玉指轻扬,缓缓抚上那琴面,琴音如泣如诉一般包裹缠绕住林深处这间孤清寂寥的小屋。

    弹者心犹静,听者悲已生。

    翟明南突地剧烈地咳嗽起来,气喘的样子看在饶絮眼中,仿佛感同身受一般的难受起来。片刻,那木椅上的老人从暗影中慢慢地转过脸来,似乎比上次见时还要更憔悴苍老几分,那树皮样枯槁的脸对着饶絮无谓地笑了笑,哑声道,“感觉到了吗?性命于指间缓缓流逝的绝望……”边这么说着,边像饶絮面前的黑瓷杯中缓缓倾倒着温热的松花酒,仿佛二人的生命也将同这酒壶一般,依稀见底。

    饶絮只觉得心口窒得发痛,抬起腕子,倏然又看到那腕心的黑线,其顺势朝着心间蔓延,已有好些时日,冷淡地开口问道,“你我无冤无仇,为何下蛊害我?”这金蝉蛊两端连着两人的性命,传闻这施蛊之人更可以靠此法为自己或他人续命,从而还能控制他人的生魂,除非施蛊者自行解除或蛊毒自行转移至别处,否则这中蛊的双方便会同生共死,就连每每发作时的剧痛也是一齐分享的。

    听完饶絮的话,翟明南笑了笑,蓦然点头道,“你倒是没说错,正是我亲手以血肉饲养了这邪祟,”说着便看向自己的腕间,那枚黑点之中多少年来一直跳动着杂乱无章的脉络,在无数个深夜中慢慢啃噬着、侵耗着他,“可,我想害之人,倒并非是你呢。”翟明南语气淡淡地,他的神思又忍不住渐渐飘远,想着若不是饶絮的出现,或许自己也将死在二十三年前的那个晚上,随着戚雪寒以金钗刺向自己的心脏,他翟明南的命数也该在那一刻终结。

    “那你想害的人,便是我的母亲,戚雪寒。”饶絮平静而笃定地望着那双衰老的眼睛。

    翟明南倏然听到这个名字,愣怔在原处,看来他知道的也并不少,倒也省下了自己不少口舌之劳,随即便抿唇轻轻笑了笑,自嘲道,“是,是我害她,若不是金蝉蛊转移至尚在腹中的你身上,当年我也该随她一同去的。”说完便忍不住轻轻地嗽了起来。

    只觉得自己的胸口也一阵发闷,“那如今,你打算带着我一同赴死?”饶絮冷然道。

    “你可以选择生路,可你偏偏不愿。”半晌,翟明南缓缓抚着胸口,两眼定定地看向他说道。

    “我无心争什么天下,是你找错了人,今日我来寻你,只是为了唐望的安危。”饶絮心下只当翟明南是觊觎那皇位,才会对母妃下蛊,为的是想要控制当年艳冠后宫的戚贵妃,就算他真的是当年不幸殒命于大火中的六皇子,那又有何重要?

    “唐望,身为女儿家却才思过人,也难怪赵默会动别的心思。”翟明南喃喃说完,便看饶絮那渐而转深的眸底,抿唇不语。

    随即又识相地转开话题,径自说起当年的事来,“其实,我同你母亲也算得旧相识,”说是相识,却可能不止,当年赵赟(先帝)对着自己貌美如花的未婚妻一见钟情,便逼着翟府退了亲,名正言顺地将她迎娶入宫,才有了日后的戚贵妃,而后来她却不幸流落辽金,翟明南以平平的口吻继续说起那时往事,“当年,赵赟将心爱的戚贵妃从辽金迎回宫中,宫外的那晚我还劝她随我离开京中,可她却笑着拒绝,她说赵赟答应她会护她周全、护你周全,”她信赵赟,他却一字不信,可他却也是同样的蠢笨,当即为脉象孱弱的她种下金蝉蛊,不惜折损自己的阳寿,只为了成全她的幸福,“……待你足月之后,处心积虑想着除掉你的却也是他赵赟,就只因为你……不姓赵。”

    饶絮的心错跳一拍,他竟,不是先帝的孩子?

    只听翟明南继续道,“当年害你母亲性命的,又何尝是那场大火?于那晚由邢皇后口中得知一切,肝肠寸断,寒儿是在绝望之中选择了……自戕。”山盟海誓比不上赵赟作为帝王的自尊,她心心念念的至爱之人,选择了用她和孩子的性命来掩盖自己的过失,那份心底的痛楚是他曾亲身感受过的,他又怎能不清楚?

    “那我的生父……究竟是谁?”饶絮将梗在喉咙的话,忍不住问出。

    翟明南唇边溢出一丝笑意,几近残忍,“那年辽金进犯,绑了寒儿为质,那赵赟为了国土安宁,便舍了她三年,她一个弱女子流落边地,你的生父是何人?可能连她自己都无从知晓。”翟明南隐瞒了其间些许内情,便用这样难堪的字眼去激怒饶絮,可轻声说完,那眼底便不禁转为一片猩红,只因想起自己以命相护的女子,自己曾经的未婚妻,却被人用作□□定国的牺牲品,是整个赵家对不起他的寒儿,他便要所有姓赵的为她偿命。

    屋外的琴声伴着暴雪愈演愈烈,风声咆哮如雷,将屋顶的蓬草吹得呼呼作响,饶絮却充耳不闻,如今他的心跳声早已掩过了周边的一切,可翟明南却仍在继续,“是不是觉得耻辱?如今你的妻子被那赵默捉进宫中软禁,据宫中的探子回报,每晚他都会去她在的寝殿呆到很晚,怎么样,我当年的心情你是不是也体味到了几分?”翟明南低声咆哮着,笑得依旧残忍。

    “就算你无心同赵默争帝位,你以为他就会高抬贵手,放你们这对苦命鸳鸯一条生路?”恰恰就是这个卑贱如草芥的四皇子,与当年的赵赟,相像至骨血之中,相似得令人恐惧。

    “……”

    翟明南的话宛若催命的魔音,伴着那蛊惑的琴声,在饶絮脑中不断冲撞着,攥紧的拳头一把擂在茶案上,“闭嘴!”随即喃喃道,“我……我要杀了他,杀了赵默。”饶絮的眼底已然一片混沌,他无意识地重复着这句话,似乎是想将其深深刻入心底一般。

    翟明南大笑出声,整个人宛若癫狂一般,宫里宫外他皆有细密部署,眼见如今饶絮心神受控,颠覆这赵家江山,便已指日可待。

    第二日入夜,雪情渐缓,正是翟明南筹谋二十余年,最终选定的日子,那宫墙之外的积了雪的浮草堆里,已静静埋伏着玄衣死士,只听得翟明南的一声令下,连同这宫中的内应,便会里应外合,一举冲破宫门。

    而翟明南、饶絮、赵默三人,同一时刻都翘首望着这稀疏缓落的飘雪,仿佛在静等着某一时刻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