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父的脸唰地黑了下来。

    “你……！”他卷起袖子上前一步, 却被站在他身边的妻子用力拉了一把。

    还没等他说话，妻子就抢先一步, 打断了他，注视着路筠，语重心长道：“筠筠, 你不应该这么和长辈说话。”

    路筠是真的烦透了，她忍了又忍：“我是不该这么跟长辈说话, 但是他算什么长辈啊，有做长辈的样子吗？”

    “路筠！”她提高了一点声音。

    正在大街上，几人对峙的场景让年长者略显尴尬，她已经注意到有不少窗子悄悄推开, 似乎有人正饶有兴致的观察着这边。路筠倒是一点都不在意，她自小就习惯了这种场景，加上本来就不理亏，根本不在乎被围观。

    反正——路、候两家的事情又不是什么秘密。

    “得了, ”姑父手搭上姑姑的肩膀, 有些轻蔑地看了一眼路筠，“我早就说过, 这小妮子是个白眼狼, 你看我哪次出过错？小时候就不成器, 现在在这儿长大, 素质也是低的可以。”说着, 他不紧不慢环视了一眼周围杂乱的环境, “以后也就是个小太妹, 就路进那个样子，能教出什么好的来？”

    路筠身体绷紧，怒视着他，关曦突然用力，握住了她的手，她害怕路筠失去理智冲上去——那毕竟是一个成年男人。

    姑姑想要反驳：“筠筠她——”

    “妈——”站在一边的男孩突然开口，眯着眼睛，抹去额头上的汗，瑟瑟缩缩开口，“……她刚才还打算打我呢。”

    “……”姑姑看向路筠，神色复杂，“你——”

    “我爸什么样子，还用不到你来说！”她一字一顿，“这话您还是留着对您自己说去吧，就你这样做人，真不怕雷劈！”说完，她眼神冷冷扫过候晨，对方被吓得缩了一下。

    “你看看！”姑父暴跳如雷，“她怎么说话呢！”

    姑姑的表情简直要崩溃。她似乎一直有点神经衰弱，往年王不见王，她还可以自我安慰娘家和丈夫家里其实关系还可以，自己的侄女对自己和家人都保持着一份基本的尊重，此刻的对峙简直就是在撕扯掉她精心绘制的幻想，甚至在碎片上肆意践踏。

    “你爸呢——”她喘着气，几乎尖叫，“路筠！你爸呢！”

    看着她那表情，路筠反而平静下来。她有些冷漠地看着自己的这个姑姑：这就是为什么她宁可避开这家人的原因。

    “您还是先冷静一下吧。”她说，声调漠然。

    “他是不是又去做他的那摊子生意去了？！”她上前一步，被丈夫拖住，眼神却始终盯着路筠，“他为什么就是不能清醒一点——明明已经被拖垮一次了，为什么老是一而再再而三……你妈为什么不劝着他？！”

    关曦抓紧了路筠的手臂，注视着那个神情有些不正常的女人。

    路筠安慰性的拍了拍她的手，对眼前的一切无动于衷，陈述道：“姑姑，这是我们路家的事情，跟你们姓候的没关系。”

    “我也姓路！”

    “……”路筠耸耸肩膀，她看着自己的姑姑，觉得她又可怜又可恨，她想要走，还是多嘴了一句，“反正这些事，都跟你没关系了，你做你的暴发户阔太太不就好了，何必呢。”

    “你爸就该守着那餐馆……”姑姑摇着头，也不知是装作没有听到，还是真的神思恍惚没有听到，“安稳一些……”

    一团熊熊的怒火烧灼着，涌上喉咙。

    她还记得当年躲在房间里，透过门缝里看着姑父怎样奚落父亲，父亲又是怎样愤怒地冲着那张得意洋洋的脸挥出拳头，以及……女人的沉默、尖叫、哭泣、崩溃。

    ……一对姐弟。

    这个世界上原本最为亲近的血脉至亲。

    而最后一个悄悄地来给还是小孩子的她送钱却忧愁叹气，另一个总是沉默的看着那些钱默许她自己留下。

    人和人的感情，又怎么可能简单的分成爱或者恨？

    ……可是，凭什么呢？

    路筠原本一直沉默着，那沉默像是深渊，酝酿着什么，却在此刻突然爆发：“——我爸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关你们屁事？！！”

    姑姑吓得愣住。

    街上又有不少窗户悄然打开。

    “怎么不关我们的事……”只有姑父毫无眼色，“你爸还欠着我们家的钱呢！”

    哪门子的钱？！房子都抵了！

    如果路筠还小，或许还会被这话慑住，可是从她懂事之后，妈妈就或多或少跟她讲过家里的债务情况，她又怎么可能不清楚？？

    这话就是空口污蔑，可是怎么怼回去？路筠感到由衷地憋屈。

    “……”她怒地四下张望，想找根棍子出来打人。

    “找什么？”关曦问。

    “我刀呢？我刀呢！”她脑子发烧，气的要哭出来。

    关曦看着她气的脸发红的样子，也有点焦躁起来，头跟着一昏，急忙温声安慰：“别急，我给找，实在找不到我给你买一把新的——”

    “——刀在这呢。”

    背后有人开口。

    路筠回头去看。

    ——是路进。

    这人挽着袖子，手还是湿的，嘴里叼着根烟，没什么表情，手里提着一把菜刀，随随便便落在身侧，看见几个人都看了过来，路进就十分敷衍地抬了一下菜刀，示意“刀在这里”——菜刀亮出一道冷光，不知怎么的，依稀能看见刀刃上有些红色，街道上本来有人想要凑过来看热闹，此刻又悄悄退了回去。

    “候涌，”他漫不经心，把烟取下来，掸了掸烟灰，“……欺负我崽呢？”

    候涌脸色有点不好：“……现在是法治社会。”

    路进突然嗤笑了一声：“没事，咱们这算是‘家·庭·矛·盾’，人警察会劝我们私下和解的。”

    候涌脸色更加苍白：他还记得，当年他雇人给路进找麻烦，路进报警之后，在警察局里，他就是这么蒙混过关的。

    世道好轮回。

    他真敢动手吗？

    姑姑在哭：“路进——”

    路进看都不看她一眼：“怎么？觉得我不敢？行啊，有钱了就是不一样……侯晨这个年纪时候的旧事，你怕是一件都记不得了？”

    候涌怎么可能不记得！

    即使城中村这地方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路进年轻时也是能让人避着走的狠角色——

    路进这家伙，就是个混混！地痞！流氓！一个十几岁就敢给人开瓢的狠人！那狼崽子——他什么不敢干？！

    候涌几乎是落荒而逃。

    路进看着他们一家三口的背影，垂下眼睫，烟燃了好长一截，随手一弹，烟灰洒落一地，好不凄凉，他随手把剩下的烟屁股扔进地下水道，深呼一口气，转头看两个不省心的崽：“……我是让你们俩去散步，不是让你们俩去杀人的吧？”

    路筠已经平复了刚才的愤怒，此刻对着他这张不耐烦的脸，竟然还能笑出来，顺便给他一个肯定的大拇指：“老爸！你刚才太帅了！”

    路进额头青筋乱跳，想伸手打人，手一抬，才发现把刀举起来了。

    关曦下意识地往后拽路筠。

    路筠一点也不怵：“这咱家菜刀吧？晚上是不是有什么肉菜？我看见刀上有血。”

    路进深深地意识到，这小祖宗就是克他：“……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你刚才是不是还想动手？就你？一个小豆丁，单挑成年男人？我怎么教你的？遇见这种情况是该往上赶吗？？我教你的东西你都学到狗肚子里了？？”

    “我哪里小豆丁了？！”路筠不服，秀出自己的长腿，“爸！你凭良心说话行不行？我不是开玩笑，过两年你的腿都不一定比我长——哎呦！你怎么动手！”她往后一缩。

    路进上手敲她脑袋，恨得牙痒痒：“这是重点吗？”

    路筠抱着脑袋，关曦拉着她往后，有点心疼，下意识看了一眼路进：“……我们边回去边说吧……”

    “就是！”路筠应和，撒娇一样往关曦身上一歪，扶着脑袋一副“欠打”（在路进看来）的样子，“还是我家曦曦疼我。”

    关曦微微一笑，牵着她的手往家走。

    路进牙都疼了，盯着这俩：虽然两个孩子关系好是值得欣慰吧……但是怎么就感觉这么不对劲呢？

    “要是我刚才不来，我看你就是真要动手了吧。”他道。

    “怎么可能！”路筠说，“我有这么傻？”

    “你还不傻呢。”路进嘲讽，“都开始找刀了，你爸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还没到要用刀的份上。”

    “……哎呀爸你真是的！说得好像我是一个暴力狂一样！我这么爱好和平，一向只用武力值匡扶正义，从来不主动挑起争端——”路筠义正言辞，一边说一边偷偷瞄关曦，“我刚才说的都是狠话，狠话你知道吧，就是吓人用的，其实我……我哪敢真动手啊，更别说什么找刀……”她脑子飞速运转，“我、我晕血啊！”

    路进：“……？你什么？”他有点匪夷所思。

    “我晕血！”路筠强调，并且故作震惊把锅推给路进，愤懑指责，“你看你，根本不关心我！难道你就没注意到，我从来不献血吗？！天哪！”

    路进看了一眼自己菜刀上的那点血迹，想着刚才还盯着那点红色一脸兴致勃勃猜晚上吃肉的路筠，忍不住沉默了。

    他怜爱地看了眼自家的蠢女儿。

    恰好路筠回头看了一眼，瞥见那明晃晃的菜刀，一时间，她也沉默了，终于，她坚强地扭了回去，一字一顿，郑重其事：“——我只晕人血。”

    “……”

    关曦稍慢，跟着扭过头来，也看见了那把菜刀，似乎也想起了什么，她沉默了一秒，自然地点点头，开口道：“……有人确实只晕人血，这……很正常。”

    路筠不动声色舒了一口气：“——你看！就因为这个晕血，我就不会动手吧，而且，就算对方真的太气人我忍不住，这不是还有关曦？关曦一定会拦着我的，对吧曦曦？”

    关曦点点头。

    路进简直要笑了：“拦着你？我看她是要给你递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