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笼罩下的不死之城, 好似氤氲在一场久睡不醒的梦里。

    脚步踩在青石板上发出细微的声响，青石板间罅隙中长出的野草被露水打湿，尤显青翠欲滴。

    上官无衣的脚步不缓不急, 他在人前展示出的从来都是这样——淡定、从容、举手投足之间尽显风雅。

    然而实际上, 只有他自己知道，昨夜与荆清过了几招，起初还未察觉, 可是当他回房后, 体内的真气突然失控，他强自压下都无济于事。

    躺在床上的一刻, 双目放空的盯着天花板, 只要他一闭眼，浓稠的黑暗就会迫不及待地一拥而上，将他蚕食。

    冥冥之中, 他感到有人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编织了一张巨网，就等着他踏进去, 在某个适合的时机, 收紧——将他一网打尽。

    虚空之中，传来一阵琴声，起初那琴声犹如清泉滑过圆润的鹅卵石, 无声无息, 不易让人察觉；而后, 琴声变奏如风声, 在他周边交织, 用最温柔的姿态在他耳畔诱惑低吟着让上官无衣合上双眼。

    就在即将深陷黑暗的前刻，琴音忽地断了一秒，上官无衣猛的睁开眼睛。

    琴声急转如激雨，嘈嘈切切似大风刮过。

    待上官无衣再度回过神来时，他立在白日里行过的街道之中，两面林立着酒肆楼坊，漫天的瘴气已经将他湮灭在其中。

    瘴气中立着一个模糊的身影，那身影高大、威猛、手里握着一只长戟。

    是鬼将军？

    上官无衣警惕重重，可是对方一直立在七丈开外，并没有任何要攻击的举动。

    而且——上官无衣很快发现了不对劲，鬼将军并未面对他，他是背对着上官无衣的。

    兀地，鬼将军所面对的方向中，射过来千万支箭雨。上官无衣即刻连连旋身躲闪。一支箭擦过他的左肩，毫无痛感，上官无衣猛的停下动作，在地面站稳。

    那些箭雨一支支穿过他，就像那些鬼魂一样没有实体，与具有杀伤力的鬼魂不同的是，这些箭毫无攻击力。

    前方传来一阵冲天怒吼，上官无衣眺目望去，一直岿然不动的鬼将军拔起了长戟向着漫天箭雨冲过去，更深的浓雾里隐隐传出马匹的嘶吼声。

    在那嘶吼如哀鸣声中，上官无衣心间涌上一阵莫名的悲凉。

    一阵刀光剑影后，鬼将军模糊不清的身影突然定格，片刻之后，那道巍峨的身影犹如挺立的雕塑一般直直倒了下去。

    鬼将军！上官无衣欲上前一探究竟，他只走出两步，一道冰凉感蓦地攀上他的后背，背后有人！

    上官无衣猛一回头，一道身影一闪而过。是追上去还是去看看鬼将军到底是怎么回事？

    上官无衣内心矛盾不已，回头看了鬼将军倒下的方向一眼，混沌不清的雾气里传来阵阵张狂的笑声，笑声尖锐刺耳。

    他一狠心，向着黑影闪过的方向追去，上官无衣追了许久，什么也没瞧见，最后他停下脚步，四面的浓雾渐渐散去。

    目光所触的地方一片清明，上官无衣看见，一把古琴安安静静地躺在街面上，他凝望着古琴的时候，好似古琴也在回望他。

    上官无衣走近了，默视那把琴片刻，瞥见琴身上似乎刻着字迹。

    他俯下身意欲看清琴身上的刻字，“崩——”脑中一声弦断。

    一阵剧痛袭来，脑中犹如被千万只蚂蚁啃咬——

    上官无衣猛的睁开眼，直至看到熟悉的屋顶，惊觉方才那一切只是大梦一场。

    月光拨开乌云，向深暗无比的无妄之城投射下清辉，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房内，在被阴影覆盖的地面上洒上了一层清辉。

    上官无衣维持着坐姿，过了半晌，他默默摊开左手手掌，他的掌心里赫然躺着一根极细的断了的琴弦。

    闻瑾走在上官无衣身侧，从今早醒来，上官无衣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眼下，上官无衣又开始神游太空，看着上官无衣心不在焉的模样，闻瑾蓦地感到彼此之间的疏离。

    上官无衣总是给人以这样的感觉，无论什么时候，他好像永远都是温和有礼，善解人意的。可是只有闻瑾知道，这种表现更像是上官无衣经年累月塑造出的面具。

    这个面具下的上官无衣究竟是怎样，无人知道。

    从很早之前，闻瑾就恨透了这种无法掌控的感觉，前世的楚河，今生的上官无衣，就像是他人生里最大的意外，让人猜不透也摸不透。

    昨天上官无衣告诉他世间事犹如流沙，就算拼尽全力去握住，最终也只是空梦一场，哪怕有些东西即便得到了，也会很快失去。

    流沙又如何？只要是他想要的，就算付出一切，就算最后被毁灭，他也一定要得到。

    闻瑾：“师兄，你在想什么？”

    上官无衣恍然惊醒，下意识就要否认，可是话到口中又顿住，他思索片刻后，道：“有一件事，我只能说给你听。”

    闻瑾闻言一怔，原本阴霾不定的心情兀地大好：“哦？师兄要说的什么事？”

    上官无衣道：“你是否还记得那日剑冢，我被青霜击倒。”

    提到这件事，闻瑾的眉头不由簇了一下。

    上官无衣道：“晕倒的那片刻，我的确看见了一些东西。

    “你对珈蓝与魔界了解多少？”

    闻瑾的神色克制，他不知道上官无衣说这些话，是试探，还是单纯的发问。

    上官无衣却以为是自己为难他了：“你入门不到两年，许多事情不清楚也是正常。所谓珈蓝是每个修真练道之人最向往之地，能飞升入珈蓝，便可获得神格，成为神仙。

    “凡间有君主，珈蓝也有帝尊，珈蓝第二任帝尊青帝，敦厚善良，温庄博爱。与白岩上神是相交多年的故友，当年在青帝的治理下，人间风调雨顺，三界太平。只是后来，世间的第一个真魔出世，打乱了这份平衡。青帝愁容满面，白岩为了给青帝分忧，堕身成魔，与真魔决一死战。

    “后来，白岩一统魔道，平定了霍乱。只是他已成魔，再也不能回到珈蓝，而且成魔之后，随着岁月的流逝，白岩的理智也迟早会被魔性吞噬。

    “为此，他声慑四海八荒，谁也不准与珈蓝、与青帝为敌。处理好一切后，他在魔界立下界碑，将原来魔物生长的血海填平，并且在血海之上，筑建了一座城池，永生永世，将自己封印在了里面。这座城的名字，就叫无妄之城。

    “无妄之城之所以叫做不死之城，因为城里聚集了太多的死人的怨念。血海未平时，丧生在那些魔物手下的亡魂无数，所以这也就解释了这座城里一到夜间，就会出现那么多死魂。

    “当然，这不是无妄之城所有的真相。”

    彼时晨雾已经散了个七七八八，日光正在缓步拨开云雾。

    上官无衣停下脚步，回身看了远处的城墙一眼，城墙之上，有褪了色的旌旗在风中翻飞。

    光圈在他眼前闪耀而过，逆光之间，上官无衣恍惚看见一名墨发高束，身穿玄衣的男子，背着双手，站在城墙之上向外俯瞰。

    当年，青帝历经百折千难都无法进城与白岩相见，他以为是白岩不愿见他，于是日复一日地在城外等候。殊不知，是白岩再也无法出城。青帝在城外等了多久，白岩就站在城墙之上注视了他多久。

    整整三百年。

    “无妄之城被怨念所困，因执念而生。青帝魔祖再也不能重逢，青霜白凤也流落两地。无妄之城虽被外界称之为不死之城，依我看来叫做执念之城更为妥帖。

    “你是否还记得我们在石室中看到的那封信？”

    闻瑾：“师兄说的是那具枯骨留下的。”

    上官无衣：“你是否还记得信上的内容。”

    闻瑾在心中整理了一遍，很快会意了上官无衣的意思：“是执念。”

    上官无衣点点头。

    信中反复提及那几句“小莹、阿娘。我好想你们，好想回家”。

    再仔细分析信件中透露出人物与线索：书生、小偷周三、屠夫刀老二。

    书生之所以会死，是因为被贼偷走了做生意的本钱，只能流落街头，回乡时在一家干着不法勾当的客栈里，被人误以为偷听到了事情而被灭口。

    信中有提及到刀老二见到他像见了鬼一样，因为是刀老二亲手杀了书生，看见被自己杀死的人好端端的站在自己面前，自然是一件让人极其惊恐的事情。

    而最后一位人物周三，他的身份是贼，那么不难联想到偷走书生钱的极有可能就是周三。

    上官无衣：“这三个人通过书生连成了一线，如果用此去类推与对比阿青/黄胜/顾雍的关系，或许就能找到夜间出现的死魂的线索。目前我们已经知晓了阿青与黄胜的故事，只差顾雍的最后一环。

    “信中说他们所见的鬼魂是一个断头的提着刀的书生，我们在城里遇到的是鬼军......眼下，我们需要去确认一件事，才能验证我心中的猜想。”

    闻瑾道：“昨日师兄不是与我说，荆清是个聪明人，我们应该与他站在同一阵线上吗？怎么不告诉荆清，只告诉我。”

    上官无衣：“我只信你。”

    呵。

    闻瑾眸光一暗，随后唇角微微扬起。

    他们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青砖上只能听见脚步声，偶尔有风声呼啸过冗长的巷口，刮的房屋墙壁上贴着的褪了色的纸掀起一角。

    上官无衣走到一张墙纸前，伸出手指摁住飞舞着像是随时能将整张纸从墙上撕下的一角。上头用墨水写下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上官无衣努力辨认，整张脸都快贴上去，还是没能看清。

    闻瑾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到他身后，伸出一只手去扶住被风刮起的另一角，手臂正好擦着上官无衣的耳垂。

    上官无衣一颤，这个姿势像极了传说中的反向壁咚，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想要摆脱这尴尬的姿势，没料正好撞上闻瑾的胸膛。

    闻瑾的身高虽然还没完全赶上上官无衣，可是发顶也到了他的眉间。

    上官无衣再向前一步，人正好撞上了墙，被反弹着踉跄一下，身子向后仰去，感到身后的闻瑾后撤了一步，他还以为自己非得摔个四脚朝天的时候。闻瑾忽然伸出了手，将他从背后抱了个满怀。

    上官无衣的侧脸擦过闻瑾的发梢，后脑勺正好被闻瑾的肩头顶住。闻瑾的双手扣住他的腰，喷在他耳侧的呼吸热热的、麻麻的。

    闻瑾在他耳畔低低笑着：“师兄，你怎么这么不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