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会见的时候，王所长坐在这陈思妤的对面，一边同这陈思妤聊着天，一边眼睛望着窗外，那里正好可以看到看守所里面的那两扇紧闭的铁门，铁门上八个大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黑色的字体有一点凸起，很有质感的那种，不像是油漆的效果，倒像是拿金属材料直接雕上去的。

    一个值班的狱警，忙来忙去给他们添茶倒水，一看便是刚分来不久的警校学生，还长着一脸深红色的青春痘。陈思妤问他是不是本地人，见他摇头，不愿多言的那种，便不再问，复又把目光转向王所长，问这里的干警值班的情况。王所长说了，每人二十四小时，值班期间不准外出，或者回家吃饭，不准会客，接听手机，交接班也都有严格的制度。

    所长的神态多少有一点寡淡，曾经是同学，陈思妤对他竟没有显出半点念旧的意思，还有，俩人之间现在的差距……一切都叫他不能不感到压抑，或者还有一点屈辱，总之谈话显得沉闷。

    一个瘦高个狱警进来，跟王所长不知对了一个什么暗号，几个人便一路就朝那两扇大铁门走过去。一路上，陈思妤跟在带路的狱警身后，心里有一点恍惚，说不出的恐惧还是期盼。

    一直走到会见室的门口，她站住，略略蹰躇了一下，对那朱雯说：“你还是在外面等吧。”

    这不是一间标准的会见室，犯人与会见人之间没有铁栅栏杆，只两排相对的沙发，沙发是实木沙发，有点类似过去的长木椅，只是较矮罢了，人坐在那里，姿态就显得很低。

    如果不是心里早有准备，陈思妤怎么也想不到，面前坐着的这个穿了囚衣的女犯就是她自己要见的那个人，那个在30年里与她自己使用了同一个名字的女人。对于这个同名同龄的女人，此前她曾有过种种设想，也做了种种心理准备，可现在，心还是忍不住颤了几下。

    女人穿了一件灰绿的细格上衣，桔黄色的马夹鲜艳地套在外面，映着她一张枯干苍白的脸，就使她的女囚身份多少有点炫目似的。

    这女子她曾见到过，那是当年高考报名表上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她满脸稚气，梳两根黑亮的粗辫子，眼睛秀长，眉毛细弯，嘴唇微微上翘着，仿佛跟人赌气或者撒娇似的。如今看来，那双眼睛虽还算秀气，脸上的稚气却早已凋谢，眼角堆砌着细密的皱纹，一张脸几分病态的样子，最刺眼是那原本的一头黑发，竟早早白了许多去。

    此前，陈思妤对这个女子是心怀怜悯的，这会儿不知怎么，一经坐在这里，一经跟这个女人面对面，心里原存的那些悲悯与怜惜几乎全消散了，接踵而来的是一种坚硬与陌生，石头一样不知什么时候便就筑在了心底。

    她轻轻咳了一声，说：“你好。”

    女人没有抬头，只从眼帘上方将目光斜过来瞄她一眼，又把头低下去。地是水泥地，很干净，桌面一样，没一点碎屑。陈思妤盯着女人那颗黑白相间的头顶，一路上想好的许多话，竟不知如何开口了。

    那是一个深藏在她心底30年的大秘密。这个世上知道这秘密的只有她的母亲和叔叔，既便对自己的丈夫，她也从没有丝毫的泄露。30年，无论做人做事，她一向自认还诚实坦荡，问心无愧，惟独在这件事上，她只能对这个世界钳口不语。

    陈思妤习惯地再次清了清嗓子，正要再开口，不料对方却先开了口：“管教说有人来看我，不会就是你吧？”

    “为什么不是我呢？”

    “我不认识你。”

    “哦！”

    一向在刑侦工作中，讯问疑犯这样的场面对她来说也算是屡屡经历，可是今天，她有点把握不住自己了。

    好一会儿，才有一句话从她嘴里溜出来：“关于你的案子，有什么想法吗？”

    “无所谓。”女人眼睛朝下，拿脚尖一下一下地踢着那地板。

    那是一双半旧的网球鞋，脚趾经常出没的前头曾经补过，针脚匀称而细密，看得出，这女人有一双巧手。

    盯着这女人的脚，陈思妤心里忽儿产生了一丝冲动：如果30年前不是我顶替面前这个女人的名字上了那所大学，如果现在那个位置上坐着的是我而不是她，那会是怎么样的呢？她不禁打了冷战！

    再开口时，她问了女人的家庭情况：家里还有什么人，对案子的想法，想没想到要上诉，她说：“我今天来，是想给你请个律师。”

    对方却一直沉默着，会见显得有些僵，陈思妤也显得几分尴尬，她甚至怀疑，自己有没有必要来见她？为什么一定要来见她？末了，她盯着对方那颗垂得很深的头，最后还是以劝解的口吻说：“你还不算老，以后还有很长的路……”

    见她仍是不开口，更加耐心地说：“政府现在办案，有了新的政策，对你是有利的，也是一个机会，你不要错过了……上诉是你的权力，因为……”说到这里，她再一次卡住了。

    在这个行当，她已经工作了二十几年，知道所有的办案人员，最怕的就是这种局面：涉案嫌疑人死不开口。因为人一旦不开口，你就不知道他想些什么，所谓知已知彼，百战百胜，而一个完全不开口的人，你是无法知道她的心思，也就无从设计对策，你所有的智慧，都只能在这两片紧闭的门一样的嘴唇之前望而止步。

    正在陈思妤绞尽脑汁，想怎么才能让对方开口说话的时候，那个坐在她对面的女人突然就爆发了：“不，你走！快走！我什么也不要！我不要什么人为我辩护！人就是我杀的！我只要你们快来枪毙我！杀了我！”

    饶是陈思妤盼望着眼前这个女人开口说话，眼看着刚才还是几分秀雅的一张脸一下子变得狰狞起来，脸色由白变紫，头发也随着激烈的情绪而松溃蓬乱……她不禁也紧张起来，虽然过去的几十年里，她也算与各式各样的疑犯打过交道，如今这样，单独与一个和自己有着某种神秘关系的女人面对面地在一起，这还是一生中的第一次，一时之间她不禁有一点心里发慌。

    门外的狱警和管教应声赶来，将那女人从坐位上强硬地架起来，一直守在门外的朱雯生怕她有闪失，也赶紧走了进来。

    看着那人被架走，陈思妤张口刚说了一句：“等等……”，人已经被扭着胳膊带走了。

    王所长在门外，看着狱警把那陈素玉远远地拖走，才走进来朝她说：“没事吧陈书记？”

    她仍是机械地摇头，没有说话。

    送她们出去时，所长说：“这个女人精神不太正常。”

    她听着这话，差点就以为是在说她，因为有那么一会儿，她感觉她自己也是有一点不正常了。恍惚之间，仿佛她是对那王所长，又仿佛是对自己说：“很严重吗？”

    “说起来，不管什么人，在这里面呆久了，都有一点不太正常的。不过这个人好像跟别人还不一样，她要么很多天不说一句话；要么，不知为个什么事发起疯来，像换了一个人，别看样子柔弱，一旦上起劲儿来，几个人都按不住的。”

    陈思妤不知道自己怎么跟所长和狱警告的别，随后，也不知怎么跟朱雯一起上了车。一直等到车开出去了好远了，她耳边仍回响着陈素玉那声嘶力竭地呼喊，还有那两个管教来拖她时，将手铐强硬地戴在她手上的时候发出的一串串金属相撞的清脆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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