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Chapter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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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傍晚, 赤红的火烧云熊熊灼烧天际, 霞光漫漫, 映得湖光山色一片橙红。车队终于抵达了夏宫。
这里的气温果然比弗兰伊顿要清凉很多。叶淼下车后,顺手摸了摸独角兽的鬃毛, 抬起头,有点惊讶地看向伫立在不远处的一座高大的堡垒。
哥特式的塔楼指向高空, 塔楼之间搭起了一座又一座空中廊桥, 白墙上攀绕着绿藤和荆棘。两只栩栩如生的狮鹫猛兽雕像威严地立在了高柱上, 双翼微扬,犹如在亟待飞翔之时, 被魔法凝固成了石头。
堡垒后方有一个很大的湖泊,深绿色的湖水窥不见底, 两三艘小舟泊在岸边,随着澹澹的水波在轻微晃动。对岸立着一排高大纤瘦的树木, 碧青的枝条被斜阳染成了如梦似幻的橙粉色。
打理这座宫殿的仆人早已为他们准备好了房间。沿路所见,此处的走廊多是开放透气式的,装潢也比王宫更明亮清丽, 却不乏贵气, 天花上绘满了天使与圣母的精细工笔画。叶淼的房间在靠湖的一侧,走出阳台就可以眺望前方的湖泊,还配有一个圆形的浴池。
墙架上放了各种漂亮的瓶瓶罐罐, 都是用新鲜的香料凝练而成的精油, 在沐浴时加进水中, 可以消除疲劳。叶淼打开盖子, 一股清幽的香气扑鼻而来,心想历代的亚比勒王果然懂得享受。
既然已经来了,不如先好好享受一下,也好让脑子活络活络。
当天晚饭后,叶淼就惬意地享受了一次香薰浴,连脚趾头也被泡得粉里透红。玛格原想为她按摩一下四肢和肩背,叶淼却担心双乳间的印记会被看见,只好婉拒了。
洗完澡,她披着一件松松垮垮的丝质睡袍,躺在露台的长椅上吹风,已经有点儿昏昏欲睡了。
莎娜将果汁放到了她手边,笑眯眯道:“公主殿下,明日要是天气好,您还可以去湖上面划船。以前来这里度假的王族都会带着鱼饵去垂钓,那几条小船就是因此才造出来的。”
叶淼睁开眼,看向了莎娜所指的远处的湖泊,不置可否。
她本身就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在小舟上一边钓鱼一边看书,累了还可以睡个午觉,听起来是种不错的消遣方式。然而,自从目睹了九头蛇从曼特尔拉河中钻出的惊魂一幕,她现在看到这些深不可测,水质还绿得发蓝的水域,都有点淡淡的阴影。
一叶扁舟飘在水上,总觉得会突然被水底的某些东西拖住,然后拽入深渊,还不如在岸上待着舒服。
在觉察危险的方面,人的第六感总是敏锐而不讲道理的。这大概是千百万年前人类在丛林与野生动物斗智斗勇时,就镌刻在骨子里的天赋。
然而,有些事情,不是你没有主动招惹,就能安枕无忧的。不会按照预想来进行。叶淼未曾意识到纯洁干净的灵魂对那些在暗处滋长的东西的吸引力。它们会贪婪地追索着诱人的甜香,等保护她的壁垒开始变得薄弱时,就是它们从深渊中爬出来、索走她的命的时候了。
安逸的日子过了几天,叶淼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身上的印记消退为无形,肌肤恢复了雪白。
她卷起衣服,看着镜子,咬唇,不禁有些羞恼。当然,更多的是忐忑不安。
这几天过得是挺平静的,可谁知道,这是真正的平静,还是她暂时没有受到滋扰而已。
明明出发前的那个晚上,她都已经……随便怪物怎么亲她了,暗示得那么明显,祂应该明白,她就是为了延长保护期而来的,怎么印记还是这么快就不见了呢?
说实话,一直伴随在身上的印记,突然消失了,还真有点不习惯,好像身体的某个部分空了一样。
故而,今晚,叶淼还是用“做了噩梦”的借口,要求让莎娜与玛格一起留下来陪她一起睡,还将屋中的灯也点着了。
虽说在第一次失约的晚上,她已经明白了,当那些东西对她产生了恶意时,即使身边躺着活生生的人,对方也犹如处在了另一个空间中,接收不到她的求救。连点着的蜡烛也会熄灭。但是,有人陪在身边壮胆,总是一种心理安慰。
两个侍女分别躺在大床的两边,已然轻微地发出了呼噜声。叶淼被她们夹在中间,感觉心里踏实了很多,手搭在被子上,呼吸轻轻地放慢了,沉入了梦乡。
夜半时分,寰宇寂静。
房间的青铜时钟滴答滴答,指向了凌晨三点。天花上的圣女慈蔼的脸庞隐匿了魑魅魍魉般的暗影中。阳台上,一只表皮发绿的手缓缓勾住了石栏杆,漆黑弯长的指甲轻轻刮动石面,指间透明的蹼上还勾着湖中的水草。
这是一只长得很像浮尸的东西,全身的肉都鼓胀了起来,似乎一用力挤压下去,就会冒出水来。膨胀到极致的身体上却顶了一颗极小的头颅,光秃秃的头顶粘着几缕毛发,两颗眼球脱出眼眶,正嗬嗬地喘着气。
魔物都畏惧光明,常理来说,不会有东西敢翻越进灯火通明、有人把守的城堡。
然而,某些低等而贪婪的魔物,嗅到了难得一见的清甜气息,被勾动的食欲足以侵占它们容量不足的大脑,就这样从湖水中爬出来了,还躲开了教廷骑士们的视线,沿着外墙爬了上来。
就在它想要把后半截腐烂的身子也拖上阳台时,仿佛突然感觉到了什么,两颗眼球猛地晃了晃。
紧接着,它突然间像是被用力踩了一脚一样,水在半空轰然爆开,表皮迅速干瘪下去,然而这一切都似乎被隔绝在了一个无声的空间中,只能见到它挣扎的动作,却听不见任何尖叫声。
没过多久,阳台边缘,就只挂着了一块青灰色的皮,被夜风一吹,就如灰烬一样,彻底逸散了。
四周又恢复了平静,刚才差点儿扰了房中女孩清梦的东西,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银色的月光透出了云层。叶淼在睡梦中咕哝了一声,从侧躺翻成了正躺,踢了一下被子。睡袍的衣襟微微扯开,娇嫩的肌肤浮着一层细细的绒毛……就在她的上方,凭空出现了一个半透明的黑影。
这个影子漂浮在半空中,淡得会人误以为是自己眼花才看见的。正常来说,它应该是透光的,可月光照在它的身上时,却在床榻上留下了一个清晰无比的影子——高大的身形,拖曳在身后的骨翼,弯长而邪恶的角。
叶淼满心以为,被囿于地底的那只可怜又可恨的怪物,迄今还是被牢牢地锁着,只能在那一方天地间活动。
却从没想过,从她坠入地牢的那一天起,那个用乌鸦血绘制的倒立五芒星与山羊头的封印被破坏后,潘多拉的魔盒就开启了一条小缝隙。
锁链一日日松动,缝隙越来越大,怪物自由的范围越来越广,早已超出了她的预料。被剥夺禁锢的力量,也在逐渐恢复,祂早已可以化出一缕□□,依附在她的身上了。
她无意中放出了邪恶的魔鬼,为此要付出的代价,便是一生一世都无法摆脱祂。
无论逃到哪个角落,都会被亲手释放的魔鬼找到。
解决了阳台上的那个东西后,黑影没有受到任何阻碍,直接穿透了旁边酣眠的侍女的上半身,轻飘飘地“坐”在了床边。
虽然从本体上分不清头在看哪个方向,可从影子的长角朝向来看,可以发现,他是在凝视床上那个还一无所知的少女。
从来都没有遇到过像她一样的人。从天而降出现在他的面前,明知他是可怕又贪婪的怪物,明明一开始怕得眼睛都睁不开,现在,却愿意温柔地接纳他,主动找他,对他微笑、闹脾气,或者软绵绵地撒娇。
这么多年才盼来的一个珍宝一样的女孩,他又怎么放心让她暴露在自己的视线以外,出现任何差池呢?
黑影伸出了一只手,将她黏在唇上的一缕发丝拨回了颊边。
睡梦中的叶淼感觉到脸颊有点痒痒的,微微地闪躲了一下,嫣红的唇微微张开了一条小缝。黑影干脆吹灭了油灯,覆在了她的身上,幻化出的舌尖轻而易举地探入了她的唇内,缓慢而煽情地缠着她的舌头起舞,贪婪地索取又一次保护她的报酬。
也许报酬只是借口,他只是想和她亲热,一遍遍地在她的身体上留下自己的记号而已。
叶淼轻声嘤咛,眉头微微皱起,不安分地转动了一下身子。原本平放在被褥上的双手,却突然被凌空移动,压在了她的头顶,深陷进了枕头里。
床榻因为这个动作,发出了暧昧的一声“吱呀”。
那一下一下的挑逗所带来的强烈刺激,终于让叶淼微微转醒了。可她显然以为自己在做梦。熟悉的欢愉如潮水一样浸过了她的理智,让她放过了思考的时机,轻哼一声,开始理所当然地享受。
当然,假如此时玛格和莎娜突然醒来,又不去注意那诡异的影子的话,看到的,不过是她自己将手置于枕畔,脸颊绯红地在轻声嘤咛,顶多像是在做一些难以描述的梦。所以,也难怪作恶的魔鬼会这么有恃无恐。
翌日醒来时,叶淼是侧躺在床上的,柔软的被子被捣成了一团,已经皱得不成样子了。幸好玛格和莎娜都还没醒来。
叶淼茫然地坐了起来,昨晚睡前,她明明只解了两颗扣子,此时,睡袍扣子竟然松了四五颗。消失的印记没有再出现了,可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一片肌肤,似乎都在微微地发着烫,和她的嘴唇一样,仿佛被什么东西肆意地玩弄过。
叶淼因这个想法而感到脸红,暗骂一声自己在乱想什么,掀开被子下了床,喝了杯水。
房间的油灯昨晚自己熄灭了,不过,她一整夜都过得非常安宁,没有受到任何滋扰。看来这里还是挺安全的,今晚就可以让莎娜和玛格回她们的房间去睡了。
原以为这样过半个月,就能回王宫了。可到了第十天,叶淼睡到日晒三竿时起床,就听说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弗兰伊顿传来了紧急的事报,女王在清晨已经提前动身赶回去了。
临别前,女王还吩咐骑士转告叶淼,让她无须介意,可以在夏宫这里一直住到初夏最难熬的半个月过去,再和二王子一起回弗兰伊顿。
叶淼心里立刻就打起了鼓。虽然这里是挺舒服的,可一想到要和那个恐怖的二王子独处几天,她就一万个不愿意,当场就告诉了这位骑士自己不便在这里打扰二王子养伤,还是想回去弗兰伊顿。
于是,在女王离开后的第二天,叶淼也踏上了回城的路。
今天的天公不作美,早上离开城堡时的天气还很晴朗。中午起,雨水就开始飘洒。到了傍晚,更是下起了磅礴大雨,雨珠在路上砸出了一个个小坑,独角兽行进的路也慢了许多。
玛格打开了车门一条小缝隙,叹道:“这雨也太大了吧,怎么净挑我们回城的时候下?都不知道今晚能不能回到弗兰伊顿。”
果然不多时,外面的骑士就来敲门了,歉意地道:“公主殿下,按照目前的速度,也许要在午夜才能回到弗兰伊顿了。”
叶淼倚在了马车壁上,听外面瓢泼的雨声,心里一动,忽然说:“既然这样,不如我们晚上找个地方留宿一夜吧,那就不用赶到午夜了。”
骑士愣了愣。眼前的人是亚比勒重要的人质公主,他有点不放心,拿不定主意,道:“可是……”
“我看这雨也没有停的趋势,这样下去,你们辛苦,独角兽也会吃不消。没看到它们走得越来越慢了吗?”叶淼指了指车前那双毛发已经彻底湿透的独角兽,终于引出了正题:“出发的那天,我们不是在一座小教堂里休息过吗?不如就去那里躲一躲雨,反正它也在我们回程的路上,应该天黑前可以到吧。不是非要过夜,但最起码,不要在雨最大的时候赶路,这样会事倍功半。你说对不对?我也不希望看到大家生病。”
从听到了“魔鬼之子”的传言后,她一直想回到那个小教堂去问个清楚,却苦于找不到借口,心里像有猫爪在挠。今天下着暴雨,而女王与二王子又不在,从名义上说,她是这里地位最高的人,正是回去那座教堂的好机会。
没想到这位公主张口闭口都是为他们着想,骑士十分感动,而且她的考虑也有道理,终于点头答应道:“多谢公主殿下关心,就按您说的办吧。”
终于,晚上七八点时,众人终于抵达了那座雪白的小教堂。
老神父的孙女开门的时候,显然没猜到他们会去而复返,忙将众人迎了进来。除了叶淼以外,其他人都已经是落汤鸡了,擦干身后,外面雨势更甚,看来今晚是走不成了。
教堂后,有老神父爷孙三人起居的房间。叶淼作为这里身份最尊贵的人,享用了唯一的客房。其他的骑士则在大厅凑合。
老神父的孙女亲自给她沏来了一壶热茶,叶淼笑了笑,接过来捧在手里,喝了一口,终于转入了正题,表示自己对当年小镇的怪病很好奇,想找老神父聊聊。
老神父的孙女闻言,没有犹豫就点了点头,带着叶淼轻手轻脚地走过了回廊,找到了正带着孙子在弓身打扫的老神父。
听见了脚步声,苍老的白袍神父转过头来。他的孙女在他耳边说了叶淼的来意,老神父显然有些诧异,但还是请叶淼在休息室中等一等他。
休息室只有几个平米,中间摆放了一张木桌和两排粗糙的木凳,烛火昏黄。叶淼倚在墙上等了片刻,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老神父进来了,轻轻掩上了门。
叶淼精神一振。
神父拉开了凳子坐下,似是有些疑惑:“听我的孙女说,那天我收留的镇民对您不敬,您饶恕了他。我的孙女就对您说了一些关于那座镇子的事情……”
“不错,既然神父你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就直说了。”叶淼紧紧地盯着他:“那天的男人看到我的黑发后,说我是‘黑发的魔鬼之子’。据说他居住的镇子当年出现了一场怪病,我实在是很在意,魔鬼之子指的是什么人,而当年的镇子又发生了什么事……听说你当年是镇里的守墓人,我很希望你能把知道的都告诉我。”
那一瞬间,烛光闪烁了一下,老神父沉默了许久,脸上爬满了深深的沟壑,他垂着眼,仿佛浸入了过往的尘埃中:“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有些我也许已经记不清了。”
那座小镇,虽然位于弗兰伊顿的郊外,但奇怪的是,很少有人听过它的名字,里面也相对闭塞。当年还未到耄耋之年的他在小镇外的一片墓地里当守墓人。
墓地与小镇之间还是有一定的距离的,他平日就住在墓地旁的小房子里,每半个月才回一次镇上。犹记得大概是十五年前,镇子上建起了一座华丽的房子,住入了陌生的女主人和一群侍女。
因为从不和旁人交际,镇民们也不知道这户人的底细。只在两三年后,传出了一点风言风语,称这座房子里的“女主人”,其实也只是一个侍女的头儿。真正的主人,是一个贵族小少爷,听说是弗兰伊顿的某个大人物的私生子,被送来这里抚养的。不过,据说其身体很差,从不在外露面。
虽说那个孩子很神秘,但老神父其实见过那个孩子,还不止一次。
第一次见面时,那个孩子已经长到四五岁了。
他经过了那座房子外,意外发现院子里放了一把轮椅,上面坐着一个出来晒太阳的小男孩。
时隔多年,他还深深那个男孩长得有多漂亮。约莫四五岁左右的年纪。乌黑的短卷发,眼睛却被白色的布条蒙着,似乎是不能见光的瞎子。
和传言中一样,他的身体似乎很差,唇无血色,身材瘦而单薄,两条腿纤细得宛如小麻杆。而且,都说他是个备受宠爱的私生子,但周围根本没有一个侍女接近他。
老神父那时就觉得,不是人手不足的原因,而是……大家似乎都躲得他远远的,看他的目光,都夹杂着害怕和嫌恶。
被蒙着双眼的孱弱孩子静静地坐在轮椅上,没有人和他说话,没有人读故事给他听,没有人怜爱地拥抱他,也没人和他玩耍。一个下午过去了,才有一个侍女过来,将他推回了房间里,大门随后紧紧地关上了。
不知为何,那天回去后,老神父一直忘不掉那孩子单薄的身影。于是,晚上回去墓地前,他下意识地又走了路过那户人家的小道,抬起头往上看。这一回,竟又让他看到了白天的那个孩子。
二楼的玻璃窗内,静静地站着一个瘦削的孩子。
他的手压在了玻璃窗上,面无表情地和老神父对视。
眼睛上的那条滑稽的布条早已摘下,露出了一双完好无缺的眼珠——仿若浸满了血液的猩红色泽,邪恶而又美丽,绚丽流转的神采,让与之对视的老神父,轻微地打了个寒战。
这与白天的那个安静沉默得甚至有些呆滞的孩子,压根儿判若两人。
不,应该说……这根本不是一个稚子该有的眼神。
简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夜里从那副孱弱的傀儡身体中悄然绽放,夺取了主控权一样。
老神父怔在原地,那孩子却勾了勾唇,放下了窗帘,才转身回房了。
随后,他回去守了不到半年的墓,就听说那个孩子熬不住,终于病逝了。
这段期间,他传闻中的父母都没有出现过,似乎早已把这个孩子放逐到了边缘地带。一切丧礼从简,孩子的棺材就葬在了他看守的墓园中。
一切尘埃落定后,那些照顾他的侍女和下仆都显然松了口气,像是摆脱了一个瘟神。她们没有离开小镇。毕竟四五年的时间,他们早已在镇子中结下了自己的良缘,都在这里成家或是嫁人了。
老神父依旧守着墓。可某一天,他在巡逻的时候,听见了墓丛深处传来了一阵古怪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