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托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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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潜出发的日子终于定在上元节后一日,灵武城没有三天三夜的灯市, 小舟与王潜也各自有事要忙。王潜整装待发, 小舟则在缝征衣, 这是上回被晶英打断的, 也是王潜曾厚着脸皮来求的。

    不知王潜一去多久, 小舟就按着四季,各给王潜备了两身, 一共八件。数量不少,时间又紧,尤其冬季的纩衣, 还要填充蓄絮, 更为复杂。小舟连日不休,直到王潜开拔的当日清晨才全部完成。

    军队在城门下集结, 王潜是主帅,跨着马列于队首,身上全副精良的锁子甲反着威严的光辉。他近日都宿在军营, 无暇与小舟告别,只等着小舟来送行, 再仔细看看这丫头。

    五鼓后有两刻,小舟气喘吁吁的身影终于来至军前。长发未理飘然身后, 穿得也是家常的素衣,她万分怕赶不及。“潜哥, 拿着!”小舟向马上之人举出一个鼓鼓的大布囊, 推着他不必下马。

    “是什么?”王潜侧俯着身, 另一侧的脚已离了马镫。

    小舟抿唇一笑,踮起脚抓住王潜身穿的锁子甲的边缘,若蜻蜓点水般,吻了下这人的面颊:“是你想要的东西!这次不必受针扎了,我大方送给你的!”

    王潜倒不傻,瞬时明白过来,将包裹迅速挂在鞍上,长臂一伸抚揽小舟脖颈,在她的额头还过一吻:“等我回来!”

    ……

    王潜一去连月,战事虽则胜负相间,但尚能平稳传来消息,因而王家上下亦可安稳度日。小舟则便在永穆公主跟前替王潜尽孝,余或帮忙看顾季奴,或是督促赵显读书,过得并不寂寞。

    “阿姊,以后回了长安,我可不跟你去王家住。”

    一日午间罢了书墨,小舟将赵显唤来用饭,谁知他也不动筷子,坐下来便拉着个脸。小舟轻叹了声,也知赵显一直不赞成她再回王家,只是也无法阻止罢了。

    “显儿,你究竟何时才放下心中芥蒂?如今只有我是你的亲人,便就是亲姐弟了,你也只能听我的。”

    赵显本性善良,其实未必不知自己不占道理,但经历大难之后,性情转变,心绪闷滞,大有不得志之感,既不愿受助,更不愿寄人篱下,便有时也是借故发泄。

    “我什么都能听阿姊的,唯独这个不行。等回了长安,我就住在原来的家里,把牌匾改成‘卢府’,我也随了阿姊姓。”

    小舟只以为赵显是闹脾气,但这番话却又体贴得很,倒不好去说了。“你父母再不好,于你也有养育之恩,为何改姓呢?”

    赵显却苦叹了一声,两手撑着头,讲道:“父母之恩,身后之事,我自不会疏忽料理,但阿姊更需要一个娘家啊。那时王家下纳采礼,便因姐姐没有娘家,没有长辈,所以才请李娘子代替了。

    阿姊与我还有个六年之约,我还说过要为阿姊遮风挡雨,如今天翻地覆,竟不知何时才能做到了。”

    “能的!还有三年呢,还有许多个三年呢!”小舟听得热烈盈眶,觉得自己一直低看了赵显,他已经有了些胸襟与担当。

    “娘子,阿峘的书信到了!”

    晶英在门外站了许久,只待姐弟二人说话停歇才走进去。她带来的是阿峘单与小舟传递的书信,自王潜出征后,每月皆有一次,这已经是第七封了。

    小舟便无心用饭了,叮嘱了赵显两句,拉着晶英去了廊下。她急忙打开装书信的竹筒,展信一看,登时笑得发抖。阿峘原就不识几个字,每次都写得歪歪扭扭,还不乏错字,这次倒没写错,却只有短短的九个字——阿郎比从前惜命多矣。

    这便像是诗人作诗一般,有格律又限字,不可面面俱到,精细描述,则以简代繁,以情述境,一句诗便有千山万水,都写尽了。

    午后,小舟因着心情愉悦,便想往永穆公主处告诉一声,却在路过隔廊时,瞧见了李从愿往王训院中去。这位“愿姊”的身份,小舟是搬到别院后才听晶英细讲过,至于她与王训之间,也都略知。

    最初在路上结识李从愿时,小舟因她是李俶堂妹,便猜着是位宗室县主,却不知真依身份,李从愿该是一位郡主。她的父亲是开元二十五年被废黜的太子李瑛,母亲则是太子妃薛氏。

    开元二十五年,李从愿不过六七岁,却因父亲被废赐死,从云端跌落谷底,至今也没有得到封号。她和几个亲兄弟一直被寄养在他们的伯父,庆王李琮的府上,但女子终究不比男子。

    至天宝年间,她的兄弟们渐渐长成,因与李琮为嗣,都得了封号自立门户,独她一个女儿家,背着废太子之女的名声,无人敢娶,也无人愿聘。蹉跎之间,已经有二十六岁了。

    小舟如今是十八岁,已是过了律法所定的婚龄,这二十六岁,便足足是律定婚龄的两倍。虽说婚姻之事,缘分为重,但李从愿所承受的,绝不止这二十六岁未嫁。

    但幸而,她与王训早有一段不解之缘。晶英与小舟说,“愿愿”的存在李季妆早知,也在临终时交代过她,望王训与这“愿愿”能再续前缘,不留遗憾。这件事,晶英也早与李从愿坦陈过。

    所以,这世事有多难料,唯经历之后才知道。

    另一时,小舟从公主屋里出来,前后不过一两刻,倒又碰见了李从愿。小舟是禀事,原不用多久,可李从愿这般,八成又是被王训下了逐客令。其间情状缘故,小舟从晶英口中都体会过。

    “愿姊!”小舟想着,快走了两步追了上去。

    李从愿闻声停步,转身的一瞬将脸上的失落掩去。一如小舟所料,她确是才被王训气出来的,而且已是近日连着的第三次了。

    小舟先是从容见过一礼,心里已有计较,笑道:“我正要去看季奴,不如愿姊与我同去?”

    李从愿不料,却不便说出实情,只顿了顿才道:“我今日是来探望姑母的,也不早了,下次吧。”

    这谎言自是不堪一击,但小舟也不好点破,另道:“那也罢了,只是有件奇事愿姊想来不知。季奴一岁失母,到如今三岁多了也不会叫娘,可前日我去看他,他忽然就对着半空叫了声娘。我就问训哥和照看的人,却也没人教过。想来,大约他是叫你呢!”

    这奇事是小舟按着李从愿的心思现编的,便一下子勾起了她的兴致。“我也没有教过他这话啊。”李从愿略带羞涩地讲。

    小舟掩笑,仍作正经样子:“我看这便是缘分。小孩子都是两三岁渐渐认人的,他总看见你来,天性就喜欢你,便就懂了,认你做娘!”

    “我倒愿意给他做娘,可有人不肯,也是白费精神。”李从愿与小舟投契,又已相知,便见小舟说到这地步,有些私话也不瞒着。

    “训哥不是心硬的人,不过是还在伤怀亡妻,人之常情。愿姊可别泄气,多想想那孩子,高兴些才是。”

    小舟的劝法果真有效,三两句下来李从愿脸上的阴云已不觉消散。不多时,二人说毕,小舟将李从愿送至门首登车。这却没完,小舟脚步一转,还是去了王训处,出来时,手里抱着小季奴。她要将那一声“娘”坐实,以尽力撮合一对有情人,完成季妆遗愿。

    小舟已多次照料过季奴,孩子认她,王训也放心。及晚食后,她便抱着季奴在榻上,一边用些儿戏之物逗他,一边趁隙引着他唤娘。三岁的小儿开始还只是对着玩物傻笑,喜欢小舟同他玩耍,却不用半个时辰就叫了第一声娘。

    这一时,小舟手上正拿着个绿色小兽头,季奴叫完了娘便一直指着小兽说“给我,给我”,大约是以为兽头的名字叫“娘”。虽是荒诞了些,但小舟觉得倒不妨当个一时的诱惑,将来也不难教正。

    既定了主张,小舟又连着试了几回,果成,便放了心,与这孩子细心擦洗了,然后抱在怀里哄着入睡。安静下来,小舟看着季奴秀气的眉眼,可怜可爱,不觉又想起他母亲,眼圈便红了。

    “娘子还没出嫁呢,却有一片慈母之心,若将来自己生了孩子,一定不知怎么疼爱呢!”晶英在一旁侍候,看小舟一拍一摇,动作娴熟,神态慈爱,心里油然感慨。

    小舟听了只是摇头:“我欠这孩子的,不管以何身份,我都会尽力爱护他,我自己的孩子,也越不过他去。”

    长夜寂静,小舟的话语虽轻,却字字明朗如高悬的皎月。

    过了一日,小舟仍将季奴好好送回了王训手里,只是随孩子去的,多了只绿色小兽。小舟告诉王训,孩子很喜欢这小兽,劝汤喂食时拿着引诱,必定顺利。王训会意,欣然颔首。

    此后,小舟便与晶英一道着意打听着,果然不久便传来了进展。李从愿每来遇着荀娘照料季奴,一拿出小兽,便听他一声声婉转唤娘。众人便是惊奇,却难知其中缘故,李从愿开心不已,王训也不能叫个无知小儿改口。

    这事很快传到永穆公主耳内,倒也觉得是段缘分,还特意问起王训。王训虽一时不曾接受,尚刻意回避,却终究再未对从愿下过逐客令。他的心思或许有了些细小的转变。

    ……

    至德二载闰八月,天子在凤翔劳赏诸军,准备对都城长安作最关键的一次进攻。此前兵事多有进退,已有两次克京未成,而夹杂内乱外患,亦多有干扰。人众皆知,事之成败,在此一战。

    天子与诸将既都在凤翔,李泌和王潜也不会缺席。君前议事,这二人早看见彼此,眼神交错间,亦不乏从前的“剑拔弩张”。一时事毕,众人退离,王潜却不回自己下处,脚步一直跟到了李泌屋前。

    时已深夜,月光透亮,李泌早从斜照在地的影子辨认出尾随之人,却任由他,及推门间猛转身:“王将军若不嫌,就进来说话。”

    “好。”王潜也是波澜不惊,仿佛赴约般,目光平直。

    进门之后,因王潜身着甲胄,腰悬长剑,不便脱卸,二人只在灯下站着说话。这一次,是王潜先开了口,他意外地向李泌行了一礼,以谢救命之恩。

    “举手之劳。”李泌轻巧一笑,“最终还是瑞炭占了首功。”

    王潜握紧了长剑的剑首,鼻腔内也轻轻哼笑了声,却道:“大战在即,先生以为胜负如何?”

    “贼终是贼,必无雄踞四海之志,胜负纵不在此战,亦必不出两载。”李泌畅然道,神色如旧。

    王潜听了又是一笑,却诚挚得多,因为类似的话,他从小舟口中听过,也就是李泌所言。他与李泌自非同道,但公私之间,他分得清楚,便坦直道:“潜赞成先生之言。”

    李泌眼色稍转,细忖王潜前后言行,并不像是简单的。“王将军此来,恐怕不止是为这个。”

    “是,王潜有事托付李先生!”王潜忽然变得极其郑重,说完又向李泌长揖,“郭将军向陛下承诺,若此战不捷,必则死之,潜虽卑陋,亦必为国效死。然而,唯一事放心不下,先生也知,就是小舟。”

    李泌因小舟之事对王潜颇有微词,但他既为行军长史,便是知悉各方战事兵情,这半年间,王潜行军会战立下的功名不时传来,他已对王潜有所改观。至于王潜与小舟之间,他也早已豁达。

    “你要将阿卢托付于我?”李泌明白了王潜的意思,也不由严肃起来,“你舍得么?”

    王潜添了几分凝重之色,越是临近大战,他便夜夜能梦见小舟,如何能够舍得?然而,常言是忠孝不能两全,国事与私情亦复如此,作为丈夫,他必须为小舟思虑周全。

    “离开灵武前,家母将王家七成资财田产交于王潜,要潜以此为聘财迎娶小舟。若我能活着回去,这些自为聘娶之礼,若我死了,这些就是她的嫁妆。总之,我要让她风风光光为人正妻。”

    小舟不愿给人做妾,这是李泌早知的,但王潜能有此胸怀,却是他不曾料到的。他的目光渐渐变得毅然。

    王潜继续道:“先生数年前救下小舟,将她照料得很好,这个恩情,王潜此生偿还不尽。所以,只有托付先生,王潜才能放心。纵然她伤心,她不愿,先生也必有办法护她周全。”

    李泌久未发言,王潜说完只以为他是默认,便又长揖了一礼,比方才更加虔诚,而便抬脚要走,却忽被拉住手臂。李泌的力道不比这行伍之人小。

    “李泌若想娶妻,断不用他人聘财。发兵长安,我也必去,岂能让你一个人独占了风头?”

    王潜听了,心下了然,保持着动作并不回头,笑道:“先生是长史、谋士,不是军将,占不了王潜的风头!”

    “你虽是军将,也得听命元帅,元帅之策,皆出自李泌之口。你再是想出风头,又岂能不依我而行?”

    王潜终于无话可回,睁大了眼睛回看李泌,赌气似的。气氛忽然就变了,从生死相托到互相打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