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掌上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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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祁玖什么时候走的, 谢遗并不知道。

    吃过午饭后,少年拉着他一起去书房看书。

    祁瑾年从书架上抽出了一本书, 在谢遗的对面坐下, 慢慢翻看着。

    纤瘦白皙的手指在已经翻旧了的书页上滑过, 最终停顿在了某一处。少年将书递到了谢遗的眼前,声音仿佛带着笑, 说:“谢遗, 念给我听。”

    谢遗的目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落下, 被时光侵染地泛黄的纸张上的油墨痕迹已经隐约有些模糊了,不过还是能看的清晰的——“帝禹,夏后氏,母曰脩己 。出行, 见流星贯昴,梦接意感,既而吞神珠。脩己背剖而生禹于石纽。”【注】

    这是《竹书纪年》中的一段。

    大致的意思是,夏禹的母亲脩己外出行走的时候, 看见一颗流星贯穿了昴宿,脩己在梦中与这颗流星交.媾,不久之后又吞下了神珠,于是怀孕有了夏禹。脩己剖开了自己的后背,在一个叫做石纽的地方生下了夏禹。

    祁瑾年听他一字一字地念完了, 轻轻笑了出来:“谢遗觉得这个故事会是真的吗?”

    若是放在过去, 谢遗自然是不相信的。

    神话最大的作用便是为了巩固帝王的统治, 什么梦斩巨蛇, 星辰入腹,都不过是为了体现出帝王的天命加身罢了。身为皇室之人,谢遗对这点最是明白不过。

    可是如今谢遗自己就遇上了近乎神话的事,死而复生,穿梭于三千世界之中。

    再说不相信,就太过矫情了。

    闻言,他垂眸一笑,“也许就是真的呢?”

    “我没有亲眼看见,所以不敢妄下定论。”午后清澈明净的日光落在他的眉间,声音却是比阳光还要柔软慵倦,“但是,如果是真的,也不失于美好。”

    美好吗?

    祁瑾年抽回了手指,按住了自己右手的掌心,下意识地婆娑着手心里的疤痕。

    “谢遗怎么会觉得这是美好呢?”少年的声音轻得像是一泓清冽破碎的水上浮冰,“感而生孕,明明就是……怪物才对啊……”

    有如叹息、更如自嘲的气音,从喉管里泄了出来。

    青年的睫羽轻轻颤抖了一下,阳光就如同碎金一般,溅入了他的眼瞳。漆黑的眼眸倒映着眼前的少年,剔透的瞳孔呈现出一种几近于半透明的墨色,是一种陌生的、前所未有的真挚:“不,是美好。”

    “星辰的孩子,也将有着如星辰一样的光辉。”谢遗轻声道,“他们生来,就背负着比寻常人更重的责任,无论经过多少苦难,最终都将拂去尘埃,光辉于世。”

    他的声音那么轻,隐约给人空灵的错觉,仿佛是自浩渺无际的天边传来,穿过一切光怪陆离仍旧不改清澈,渡入了这三丈软红。

    是身处污糟浊泥之间,不经意回眸看见到的一朵纯白无暇的柔软的花。

    为什么要这样说呢?

    祁瑾年咬住了唇,一瞬间想到了很多很多。

    想到了洇满血迹的床单,几乎全然断裂的手掌。

    想到了火星明灭的烟头,以及烟头与肌肤接触的刹那疼痛。

    想到了异国街头飘扬落下的雪,雪地里衣衫臃肿却笑逐颜开的幼小女孩。

    女孩在看见他的那一刻,怯生生后退,最终哭泣着跑开。

    你看,神会怜悯世人,但是不会怜悯怪物。

    然而谢遗不同。

    ……谢遗是不同的。

    “谢遗,”祁瑾年伸手摸进了自己的口袋,握住了那一管液体,指节因为过于用力已然泛出白色。他慢慢地笑了,是一种与此前的纯真全然不同的笑,他道,“你要是能一直这样想就好了。”

    他的眼睛清澈无翳,倒映着眼前人的面孔,有极其纤弱易脆的情绪在其中浮现。

    少年的声音那么软:“谢遗,真的好喜欢你。”

    他说着“喜欢”,简单而清澈的两个字,丝毫看不出此前病态的痕迹。

    倘若,可以再早一点儿认识就好了。

    少年想。

    为什么偏偏要在一切都无法挽回的时候呢?

    让我这样的喜欢你,真的是,罪不可赦。

    ……

    今天祁瑾年的心情似乎非常好,吃过晚饭后他拉着谢遗进了自己的房间,又倒了杯水递给谢遗。

    “谢遗今晚和我一起看电影好不好?”

    这已经不是谢遗第一次进祁瑾年的房间了,也许是今天晚上少年给人的压抑感要比之前轻上许多,谢遗也略微放松了警惕。

    他接过了那杯水,慢吞吞喝了一口,说:“好。”

    见他喝了那杯水,祁瑾年抿着嘴笑了,长长的睫毛扑闪着,很有几分清纯羞涩的意味。他没有带着谢遗去楼下的家庭影院,只是打开了墙上的壁挂电视,挑出了一部片子放着。

    那是一部非常意识流的电影,一个个镜头以蒙太奇的手法拼接而成,变换不定的光影与飘忽的音乐在谢遗的脑海中,慢慢地汇聚成了一团朦胧的混沌。

    他似乎觉得有些热。

    一种奇异的,绵柔而又急躁的热。

    谢遗忍不住小幅度地甩了一下头。

    电影已经进入高.潮了,繁花,溪流,蝴蝶,日光下交错缠吻的男女主角,潜伏于幽暗浓绿的丛林深处的野兽,翱翔于蔚蓝无垠的浩瀚天空上的飞禽……在他的眼睛里旋转扭曲,被水光模糊成了一片缤纷杂乱的颜色。

    耳边是有些急促的呼吸。

    电影里的,还是自己的?

    他的面孔是无瑕疵的雪白,肌肤莹润,此刻却泛起潮红一片,颜色嫣然。

    他的唇颜色过于的淡了,微微启唇时,可以于雪白的齿间瞧见的柔嫩的红,在唇瓣的映衬下,越发显得鲜妍。

    他的眼睛微狭,眼角天生有些上挑,却因为过于清淡的气质,显出几分菲薄如雾的忧郁;偏偏此刻眼瞳中覆了一层薄淡的水色,一种介于勾引与无意之间的媚态,让人心驰神荡。

    祁瑾年端详着他,又像是被蛊惑住了,忍不住伸手去婆娑谢遗的面颊。

    这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猎物。

    他是柳间鹅黄的飞絮,是三月里乘风的莺,是幽暗森绿的林间毛色如雪的麋鹿。

    可是,很快他就要被自己抓住了。

    祁瑾年倾身过去亲吻他的嘴唇,想要小心翼翼地啄吻。

    可是谢遗却在他凑过来的一瞬间,转头避开了。

    祁瑾年有些诧异,墨染的瞳孔中有一线晦暗之色浮现。

    而后就听见谢遗说话了,声音低哑,因为药效的缘故带着黏而糯的鼻音:“不要。”

    少年难得地耐心,问:“为什么?”

    谢遗的身体是热的,可是声音是冷的:“你不喜欢我……”

    他低声重复着这句话,一遍又一遍地说着:“你不喜欢我……你不喜欢我……”

    “最喜欢谢遗了。”少年伸手去解谢遗领口的扣子,柔声安抚。他的声音微哑,落入谢遗的耳中便宛如是从遥远天边幽幽而来,隐隐约约,模模糊糊。

    最喜欢谢遗了。

    想要谢遗留下来,永远陪着我。

    裸露在外的脖子是细长而柔软的,此刻也染上了侬艳的红,当它向后仰去的时候,就有一种天鹅濒死的美感。

    祁瑾年想要去亲吻他的脖子。

    门却在这一刻被推开了。

    祁瑾年仰头看去,站在门口的是满面寒霜的祁瑾之。

    祁瑾之的目光在他的脸上扫过,最终落在了谢遗身上。

    “……你做了什么?”

    “就是你看到的这样啊。”少年轻蔑地笑,柔软的五官在这一刻是慑人的尖锐锋利。

    “我很喜欢他。”他慢慢地站了起来,鸦色的睫羽低垂着,与白皙的面容形成了颜色鲜明的对比,有一种奇异的邪恶之感,慢慢的透骨而出,“我想要他和你、和姜医生一样,永远陪着我。”

    喜欢?

    这个词只让祁瑾之觉得讽刺,他阖了一下眼睛,有微乎其微的叹息自胸腔里溢出:“‘永远’是不存在的。”

    祁瑾年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蜷缩了一下,他哼笑一声,像是有些自傲地,又像是有些自我厌弃地,低声道:“只要我想,他就存在。”

    他能这样轻易地操纵一切,为什么不能操纵谢遗?

    ——他是这样美丽的生物,与其放他出去被其他人玷污,不如和我一起永堕无间。

    他又忽然展颜,反问:“这些事你最清楚不过了,不是吗?哥哥。”

    祁瑾之愣住了。

    祁瑾年微笑着看着他,可是眼眸中却是一片晦暗深色。

    他的影子被灯拉得极长,恍惚间给人以错觉——妖邪撕裂这具人类的孱弱躯壳,于脊项处破血肉而出。

    最终,祁瑾之妥协地转过身去,只冷冷丢下一句话——“随便你。”

    真的是,没什么效力的话。

    看着门重新被关上,祁瑾年扯了扯唇角,嘲讽地一笑。

    你看。

    将你送来的是他,想要救你的是他,最终放弃你的也是他。

    “谢遗。”

    祁瑾年伸手抚摸着谢遗的脸颊,冰凉的掌心缓缓盖住了青年的眼睛。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不能和他们一样呢?”

    少年的呢喃至末尾,那种不正常的热度终于从谢遗的身体里慢慢退却了,疲惫感如潮水紧接而来。

    他甚至无暇去想这一切是因为什么,就已经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所以,离开这里吧。”

    留在这里的,只要有我就够了。

    他努力地长大了手臂,想要将谢遗整个人都抱进怀里。

    柔软的唇瓣小心翼翼地触碰着青年的眼角,落下了一个吻。

    离开这里吧。

    谢遗。

    因为,我居然有点喜欢你了。

    因为,突然之间有点舍不得伤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