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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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冥界的天空也如往常一样,大片的昏黄色晕染着刺眼的红。

    孟婆倚着三生石,目光胶着在眼前那口大锅上,可思绪却不知飞去了哪里。缓慢、迅急、汹涌的三涂水在奈何桥下汇聚成一波相安无事,待过了这将断未断的老桥,复又分成三股不相为谋的河水各自呼啸而去。

    许是这几日阳间太平,今日竟半晌得闲,这会儿地府门口冷清的叫人无所事事。柴火添的有些多,通红的火光里传出隐约噼啪声响,不消多时这锅汤水便沸腾了起来。

    孟婆自呆愣中及时回神,见黄泉路上仍毫无人烟,便索性任凭这锅汤水继续沸着了。“总归是无人喝这碗汤水,与其泼了还不如让它蒸出些热气陪陪我。”一边这样想着,孟婆一边把自己倚在三生石上的身子向着锅边倾了倾。

    锅中的热气蜂拥着一股脑儿扑在了脸上,整张脸霎时变得暖烘烘的了,疑是水汽也蒸暖了嘴角,此刻正有片柔软从方才因发呆显得僵硬的脸上蔓延开来。她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不知自己如那晚霞映照着的白玉兰一般好看。不知是谁家新娶的娇娘,面若羊脂洁白,带几分少妇的风韵,又带几分未出阁时的活泼。

    “世人都说奈何桥上的孟婆已是鹤发鸡皮,再加一双了无生气的眼,叫她瞅上一眼的人吓得连端碗的力气也无,但自打我沉了这三涂河水,才知道世上人言皆是骗我。”有嘶哑的男声自桥下传来。都说凭声音可以猜测出未曾谋面的人的长相,即使不能细致的刻画出对方的眼鼻,但也能估摸个模糊的轮廓。但奇怪的是这嘶哑的声音入耳,脑海中却像是升起了烟雾,尽是无法勾勒的混沌。

    孟婆的神色却是如常,对这突然出现的声音毫不觉得奇怪,“你活着时定是生了一张抹了蜜的嘴,都是孤魂了还不忘天花乱坠的本事,怕是没能有姑娘逃了你的掌心吧。”话虽这样说着,但孟婆本人显然也享受于这一番白捡的赞美,她的嘴角又向上弯了几个弧度,眼底也染上了几分喜不自禁的笑。

    “我看今天应该无人过桥了,你整日泡在这冰冷的三涂水里不得喘息,这锅热汤便给了你吧”,孟婆端着锅走到桥栏边向下扬声说道“你且闭紧了嘴,莫要喝半滴汤水,权当暖暖身子吧”。话落,她便对准了桥下的一块石头,将汤一股脑儿地倒了下去。

    “如何,可还算暖和?”孟婆趴在桥栏上,向下张望着。

    只见那块黑色的石头边上出现了一只形状已经变的模糊的手,不知怎的,这怪异的手像是纸片般单薄,这手向孟婆摇晃了几下以打招呼,同时那个声音又出现了“小娘子熬的汤怎会有不暖和这一说,在下谢过小娘子照拂了”。

    这原是个不肯入轮回的孤魂,被三涂水冲来了这里,三涂水在奈何桥下归于平缓,他便趁机攀住了桥下的石头,谁都不知他在三涂水中泡了多久,也没人知道他还能在三涂水的冲刷中坚持多久。

    “你还记得人间的阳光吗”孟婆靠在桥栏上,心想左右是闲来无事,找个能说说话的也好,“这冥界没有太阳,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亮光,说来也奇怪,我都忘了自己死了多少年了,可刚才那热腾腾的水汽一蒸,我竟觉得自己像是在晒太阳。”

    “不瞒小娘子说,三涂河水日夜冲刷我的魂魄,我所记得的事情越来越少了,我甚至都记不得何时将阳间的事情忘了个干净。”孤魂说

    “那你为何不入轮回,我在奈何桥上守了没有百年也有五六十年了。见过的痴心鬼太多,如此执迷不悟的却单单只有你一个。可你此时也不过是无根的浮萍,既然已经忘了自己为什么而执着,何不趁魂飞魄散前尽早入下一世轮回。”孟婆看着天边愈发浓郁的红色轻声问着。

    “小娘子不也是身死多年未入轮回?我知道你和我一样都不愿喝这碗汤,但不同的是我未能从既定的命运里逃脱,无论我怎样挣扎,三涂河水总有一天会将我冲刷殆尽。但命运唯独眷顾着你,不仅让你避免了魂飞魄散的下场,还让你保留着人间的记忆,而你只是忍受了区区几十年的寂寞,要我说这实在算不上是代价。小娘子休要觉得在下冒犯,但我实在好奇你是如何免于轮回之苦”孤魂的声音带上了些许急迫。

    “我娘同我说过,油嘴滑舌的男子本性朝三暮四,满嘴蜜语甜言无一句是真心。可我又觉得你与那些风流鬼不同,风流鬼怎会像你这样执着。”孟婆的脸上带了几分正色“这也不是什么说不得的秘密,只是一转眼五六十年了我自己也快要记不清楚了。人间的话本子上只说阴间的奈何桥上有个煮断魂汤的孟婆,但我来了这里才清楚这‘孟婆’并非从头到尾只有一个,我年方十八便殒了命,那日我沿黄泉路哭着来到这里,婆婆给我一碗汤叫我忘了生前旧事,莫要过多纠缠,快快去投胎。”陷入回忆中的孟婆双眼变得迷蒙起来。

    “‘不喝这汤就不能进地府,变成孤魂野鬼可是要被浸了河水磨骨削皮的’,我一个妇人家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就连身死也是我始料未及的。婆婆这么说的时候我吓得双腿直颤,可我还有好多事放不下,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便急得直哭,我伏在地上哭着说我不能喝这汤,我要等我的夫君来找我。婆婆又问我‘那你可知他几时来寻你’,这我哪能说的出具体几时,我既盼着他快来找我,又盼着他多活些时日,情急之下我只能说‘我几时都等得’。”

    回忆起了当日窘迫又绝望的心情,孟婆脸上的神情更加严肃了,“许是那日我运气好,婆婆叹了口气,说她看了一百多年地府一成不变的景色,已经腻得不能再腻了,她说她想入轮回去看看下一世的阳光。于是自那日起,我便成了黄泉路上煮断魂汤的孟婆。”

    “那你可等到了你的夫君?”

    “还不曾,但我想他也快要到了来寻我的时候了。”

    “人间四五十年虽不至沧海桑田,但小娘子的夫君恐怕已经不是当年模样,你要如何认得出他?”

    “你这话说的倒是好笑,我既然有心要等他又怎会认不出我朝思夜想的夫君。”

    地府城楼上的大钟响了起来,预示着稍后地府将陷入漆黑的夜晚。孟婆离开倚靠着的桥栏,看着已是火红一片的天空伸了个懒腰。

    “我这就要回家去了,夜里水鬼哭嚎的时候你可一定要攀紧这块石头,诚如你所说,这地府几十年的光阴太过寂寥,今日觉得与你相谈甚好,我还有没说完的故事要告诉你,我们明日见。”说完,孟婆便端稳了煮汤的锅子,向着城门走去了。

    自钟响过后,地府的天色很快就变得昏暗无比,天色漆黑一分,水中便冷上一分。孤魂如孟婆所说紧紧的攀住身前这块让自己得以存活的石头。

    “我是为了什么不肯入轮回呢”他不禁这样想了起来,“当然不可能为了钱财,自然也不是一时任性,更不可能是因为很害怕。”天空很快变得漆黑一片,他听到周围出现了隐约的哭声。他依稀记得,自己刚沉河的时候,每夜都会在颤栗中与百鬼一同哭嚎,那时他还记得生前发生了什么,大抵是自己的命运太过于凄苦,所以才每每想起便忍不住痛哭出声。后来或许是接受了这无法逆转的命运,又或者终是认清了哭泣毫无用处,他渐渐的不再哭了,再后来连颤栗也不再有,即使漫长岁月中百鬼的哭声还是如同他第一天来时那样锋利刺骨。

    “这么说来我大概也是在等一个人。”孤魂忽然想到了这样一个让人豁然开朗的可能,“不然还有什么事值得我以魂飞魄散为代价呢。”伴随着这样的想法孤魂第一次觉得今夜的三涂河水没有往常那样冰冷刺骨。

    他挣扎着动了动自己那快要看不出形状的左手,而右手仍旧一刻不敢放松的抱紧了这块石头。至于他的双腿早已经没有了感觉,早在二十年前,甚至在更早的三十年前他就不曾感觉得到自己的双腿了。它们估计早就溶进了河水里,又或者和身下的石头成为了一体。“现在我也有要等待的人了”他沉浸在这久违的快乐里,周遭百鬼的哭泣一声比一声凄厉,可他却想放声大笑。

    疲惫也时隔多年久违的席卷而来,他调整了一下环抱石头的双手想用一个舒服一点的姿势稍稍睡一会儿。这几十年里他睡觉的次数不多,所以他格外珍惜这些能让他感觉自己原来是个人的时刻。今日他尤其觉得自己和活着的人没什么两样,就像是取得了什么巨大的成功,当下被极度的满足包围着的孤魂急需用睡眠来庆祝一下。

    半梦半醒之间他忽然想到“若有一天我等到了她又该如何认出她呢?”如此,他又因记忆的空白而不安起来,须臾,孟婆的话又如城墙上的钟声一般在脑海中响了起来,“是了,我如何能认不出我朝思夜想的命运呢。”

    在安与不安的交替中,在身体几十年练就的攀附着石头的本能中,孤魂最终还是陷入了睡眠。

    对孟婆而言,冥界里的每一天都像是前一天的重复,除了每天过桥的魂魄不同,其余的部分差不多都是相同的。虽然肉身已死,但既然领了这份差事,便要像阳间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要说死后最大的不同便在于时间的流逝变得毫无意义,曾经自己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是那样惧怕衰老,与夫君花前月下时又觉得人生那样短暂,谁又能料到自己竟然连十八都活不过。那些约定好了的白发相守、生生世世的诺言,如今全都是痴人说梦了。

    “说什么命运眷顾,怎得叫三途河折磨了这些年,他还没是不明白命运从不眷顾任何人呢。”因没了肉身的累赘,魂魄鲜少觉得疲惫,所以自然也不会轻易入睡。但夜里能有些发呆的时辰总归也是好的,只可惜人生太短无可回忆。孟婆细细想来竟觉得未出嫁时的日子比如今还要枯燥,自懂事起也不过就是学些礼仪还有女工,运气好的时候年节可以随母亲出门上香,但大多时候是不能去的。

    于是成婚四年里的记忆便愈发宝贵起来,宝贵到不愿与他人分享,只在这孤独的夜里偷偷拿出来独自咀嚼。尽管这短短的四年与死后漫长的时光相比太过于微不足道,但孟婆毫不介意,她沉醉在对丝丝细节的品味里,痛苦又甘之如饴,以至于回忆并未被时间消磨,反而更加的枝繁叶茂起来。

    伴随着大亮的天光,孟婆整理好仪容端着那口赭红色的锅向着城外走去。日子虽然有些枯燥,但给准备往生的魂魄递上一碗汤,再听听他们的故事又是枯燥日子里的一种享受。就像是把生前没听过的话本子在死后都听了一遍,这里从来都不缺人间的悲欢离合。

    极少功德圆满的人能干净利落地喝了汤入下一世轮回,也极少有非沉河不可的执着鬼,大多都是说着放不下生前的种种又不敢去当孤魂野鬼,几番痛哭流涕终了不还是得喝了这断魂汤。头几年孟婆还苦口婆心的劝说安慰,后来索性一言不发冷眼旁观,若是哪天心情好了便寥寥附和几句,心情不好便急言令色地催着他们赶紧喝了汤去投胎。

    反正过多纠缠的也不过就是那几类魂魄,他们并非真的放不下人间的种种,他们只是无法接受死亡这一事实,外加舍不得活着的感觉,但老实说他们活着也无甚用处,纠缠也不过是贪心作祟。

    但在各式各类的鬼魂里,孟婆格外偏心枉死的鬼。因飞来横祸而死本身就足够让人唏嘘,偏又无任何心理准备,一瞬间从美好的人生跌入这冷冰冰的地府,光是这样想想就觉得太可怜了。是故孟婆会让这样的魂魄在望乡台上多看一会儿,既然不能叫他们反生,那多让他们看一会儿故乡便是她能做到的最大的仁慈。

    冥界的天光也不同于人间,毕竟地下没有太阳,所以这天光也是没有温度的,即使这光看起来异常明亮。在这日日趋于雷同的冥界生活中,孟婆有时会恍惚觉得这些场景都是假的,这没有温度的天光是假的,这寂寞的时光是假的,就连她已经死了也是假的。自己只不过是陷进了一场不容易醒来的梦里,睁开眼时她还躺在夫君身侧,他们还有一生的时间去执手看花、细水流长。可她心里也再清楚不过,什么才是假的。

    今日的彼岸花也开的明艳动人,趁着早上还无魂渡桥的空当孟婆踱到河对面的花丛里,细细挑选着一会要煮汤的花:花朵太小不行,颜色不够红艳不行,香气不够浓郁也不行。在花丛里走上十来步会发现一两个被花缠住了的魂魄,越是漂亮的东西就越是致命,这话用来形容彼岸花一点不错。这些定力低的魂魄被花香蛊惑,一步一步迈入这片淬了毒的美好里,成为花朵成长的肥料,不消几天就会落得一个魂飞湮灭的下场。不过这样总是比被浸在河水里要好,只怕这些被花朵吸食的魂魄此时正在黄金谷和温柔乡里不亦乐乎呢。

    冷哼一声孟婆收好了采集来的花朵走回了锅边,“只差一锅三涂河水”孟婆嘴里念念有声的蹲在河边,用煮汤的大勺舀了半锅水,待架好锅点上火再将采来的花瓣放进锅里,准备工作就此齐活儿,只等着上门喝汤的魂魄了。

    孟婆忽地想起昨日那个孤魂,不知这一夜过去他还在不在,于是她快步走到昨日站过的桥栏旁,向下喊着“昨天那个魂魄,你还在吗”。

    须臾,那嘶哑的声音传来“多谢小娘子记挂,在下一切尚安,昨日夜里还短暂的睡了一会儿,今日觉得灵台清明多了。”

    “那便再好不过了,你多坚持些时日,我们还能多做几天伴。白日里过往的魂魄会讲些人间的事情,有趣极了,你若是精神尚可便和我一起听听吧。”

    孤魂受宠若惊,正急忙要应之时,孟婆一歪头看到对面的河岸上有两个人影走来,便连忙向桥下嘱咐到“来了来了,有魂魄来了,你先莫要说话,刚死之人大多胆子都小,可别吓着他们,我先去桥头等着了,你静静的听着就行。”说罢就提着裙摆匆匆往回走去。

    待在桥头站好,孟婆看到桥那头一前一后上来两个人影,远远地看不真切,只知道这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看着像是一男一女,便猜想这可能是对一同殒命的夫妻。霎时一股凄凉涌上心头,孟婆叹了口气,不觉同情起这对苦命鸳鸯起来。

    不消多时他们就走到了孟婆近前。只见那女子虽不能算得上是个美人,但因五官相得益彰,所以看上去叫人感觉非常舒适,但面容略有苍白,走起路来也有几分柔弱无力,一看便知早已病了有些时日。得益于身旁娇弱女子映衬,与她一同而来的男子便显得高大起来,他有着较为方正的脸,一双圆而长的眼睛配上又浓又黑的眉毛让他看起来精神异常。

    两人皆不是什么倾城相貌,不过是万千人中极为普通的两张脸,但又因两人谁也不曾从样貌上压制对方一分,所以当他们站在一起时,便如刚蒸熟的山芋沾上瓷碗里绵软的白糖一样,纵然是唾手可得的吃食,仍有欲罢不能的好滋味。

    “二位远道而来,今日尚早,不妨在这里歇歇脚吧。”瞧着锅里的断魂汤还要等些时候,孟婆如是说。

    “那就叨饶大人一会儿了”那女子这么说着,转身在旁边的空地上坐了下来。

    “娘子客气了,大人着实不敢当,我只是这奈何桥上熬汤的孟婆,你们大概也是知道的,凡是想入地府的魂魄,需得喝一碗断魂汤才行。”

    “既身负地府官职,叫声大人也是应当”女子看了一眼身旁的男子“大人切莫担心,我们不是那般不讲道理的人,待要我们喝汤时我们一定会喝的,定不会叫你为难”,女子大方一笑,对着男子招招手“你也来坐,走了这么久了,坐下歇歇也好,我们说说话。”

    男子未动,也未说话,只是眼神一直跟着女子移动。“欸,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席地而坐看着不雅,可是我们都死了啊,就别计较这么多了”。女子伸手扯了扯男子的衣角,自然而然的带了些撒娇的神色,几朵淡粉色的云飘飘然爬上女子苍白的脸。

    “你自知我不是这个意思,唉……算了,柔玉,能多和你待一会儿我就很满足了。”男子说罢也挨着女子坐了下来。

    没人注意到孟婆在听到柔玉二字时微颤的手。在很久以前,在记忆的最深处,在独自翻来覆去的漆黑夜里,这个名字伴随着谁的呼唤从深渊中浮现复又沉于深渊。而今真切的听到了,哪怕再清楚不过这并非自己期待的那一声呼唤,可心里那棵腐朽了的树却还是不可抑制的微微抖动了起来。

    “娘子可是唤作柔玉。”状若不经意的询问。

    “柔玉正是奴家闺名,家父爱玉,便给起了这个名字,但我觉得这名字着实没什么特点,好在我娘也没给我绝世容颜,不然取了倾国、倾城这样的名字可就要遭人笑话了。”

    “胡说什么,我觉得你这样甚好,名字也好,样貌也好。”她的夫君表达抗议一般的握住她的手不让她继续说下去“你是没见张家那传说中艳压全城的女儿,脑袋里整个儿一包草,问什么都说不知道,偏有人夸她不仅长得好看性格还乖巧,这样的女人娶回家去该多没意思。”

    “是你不懂”柔玉偏头靠在夫君的肩膀上,“那样的女子才是不可多得,不知道哪家的公子能将她娶进门,将来定能成就一段佳话了。像我这般性格古怪又无一儿半女,你不休我便是我的福气,临了却也将你一并害死了,约摸生死簿上已是罄竹难书了。”

    “你看你又在说胡话了,怎的是你害死了我,分明是我自愿跟着你来的。我听说人的命运都是早就安排好了的,判官大人一定知道我与你要生生世世纠缠,既然这都是命定了的,又怎能说是罪过”安慰着他的妻子,男子转过头向孟婆询问道“大人可否告知在下,待我夫妻二人喝了断魂汤,几时能将前尘忘光,可是在这桥头便已认不得彼此了?”

    “公子宽心,这汤要等进了轮回道才生效,判官大人还等着与你二人核对生前善恶之事呢”孟婆如是说。

    “如此这般甚好不过”柔玉此时开怀的笑起来,“我还能再记着你一会儿,我还以为我们马上就要忘干净了,竟还能白捡些时辰,真好。”

    话音落下,两人半晌不再开口。孟婆看着这个画面心里涌上一股怪异的感觉,他们分明已经死过一次了,可此时却又像是两个濒死的人,靠在一起争分夺秒的喘息,但表情里又有着几分彻悟。他们仿佛放弃一切挣扎般安静的等待着那一瞬间的降临,然而透过看似波澜不惊的双眼,便可以在他们的内心深处捕捉到平静下混杂着贪婪与祈求的惊涛骇浪。

    祈求时间再多些,祈求命运再仁慈一些;即使这已被掐住的气管只能吸入些许微薄的空气,即使已化为一缕飘渺的魂魄,可我还是不想死。不甘心,太不甘心了,为什么自己的命运要由别人说了算,这阴曹地府,还有阎罗殿上那位假面无私的判官,这都算是什么东西。只是因为他们是神,而我们是人吗,所以我便要屈服这命运不得反抗,未免太可笑!

    平日里一向安静的三涂水此刻却突然哗啦作响起来,发出如同凡间任何一条湍急河流一般的声响,孟婆一下便从自己深陷的思绪中惊醒。怪的是待响完这一下,三涂水复又归于往常,任你看河水如何迅猛,却也是寂静无声。

    “今天是怎么了”孟婆恍惚想着“莫非今日魔怔了的反而是自己?”

    为了打破这片让自己胡思乱想的寂静,孟婆主动找话与夫妻二人攀谈起来。

    “看你二人这样年轻,可是遭遇了什么不测?”

    “并非大人想的那样”柔玉脸上依然是得体的笑,语气也甚是落落大方“我抱病多年,已是油尽灯枯,我对大限早就有准备了,这就是我的命运。”

    “只是我的夫君,他本命不该绝,谁知我殒命的那天,他却是跳了护城河随我一起来了。”柔玉的眼角开始泛红,声音里也有了哭腔“你说他傻不傻,好好的一个人,干什么要去寻短见,再怎么说,活着也比死了强。”说罢便抬起衣袖要抹眼泪。

    “哪有什么该与不该,我既已身死,这不该也当是该。”男子也握了衣袖给柔玉擦起了眼泪“若是活着,家里必定会让我再娶,你看见了还不是一样要和我生气。再说你不在了,身边就只剩下催着我考功名的人了,连个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的辛苦日子,你可舍得我去过?”

    这边柔玉早已哭的梨花带雨“那你又怎么知道,活着不会有好时候,依我看你再坚持几年,你那些画儿一定会声明远传的。”

    “你说的道理我都懂,你没了那天,我本想出门随便走走,可到了护城河边上时,竟觉得余生是那样的漫长,漫长得让我无力再去计较别的,只想着不能让你孤孤单单地走黄泉路。”男子的眼神里一如既往的坚定“然后我就跳了,一点儿都不害怕。”

    “你们感情可真好。”孟婆在一边赞叹到。

    “让大人见笑了。我们本就是订了娃娃亲的青梅竹马,家住在同一条巷子里。她年纪小时身体尚好,总是偷着跑出来玩,被长辈抓住了几番训斥都不知悔改,她一直以来都和那些规规矩矩的闺阁小姐们不一样。我与她在一起的每时每刻都异常有趣,这世上只有她一个人关心我真正想要什么,而不是用那些光耀门楣的道理来搪塞我。自古痴情的女子那么多,我还未听过有男人为妻子殉情,既然我不能用画作名垂千古,那就让我做这情史里的第一人吧。”男子愈发握紧了妻子的手。

    锅里的汤沸了半晌,仁慈无法改写命运,命运里定好的时辰,大抵就是此刻了。

    “二位可还去三生石前看上一看?”

    “既然是看了也带不去下一世的东西,看或不看又能如何呢。”

    “那望乡台呢?”

    “也不去了,不过是一片素缟,我二人皆无可留恋了。”毕竟值得留恋的都在身边了。

    “那这汤正是可口的时候,二位喝完便能继续上路了。”孟婆将汤碗一一递上。

    他们相视一笑,眼里无半点彷徨和畏惧,一同将汤喝了个干净。

    “味道如何?”孟婆问到。

    “不知大人用的什么材料,但喝起来像极了我们成亲那晚的合欢酒。呛嘴的辣里又带着微微的甜,美妙极了。”这回男子的眼角也开始湿润了。

    “哦?上一个喝汤的人还说我这汤比最苦的药都要苦,到了你这儿反而成了美酒。”

    “那人后来如何了?”柔玉好奇的询问。

    “在我这锅前哭闹了半个时辰后叫阴差大人们绑进去了。”

    “那我们可得快些走了,省得再麻烦阴差大人。”柔玉的脸上又挂上了让人舒心的笑意,夫妻二人递还了汤碗向孟婆道别到“大人保重,今后再会。”

    说罢,便执手向着城门走去了。

    此后的很多时日里,孟婆还时常想起那对夫妻,即使曾目送千千万万人走向那座庄严肃穆的城楼,但想来竟都不及那二人背影深刻。那一日的画面每每想起便让她止不住的感慨所谓神仙眷侣,大抵也就是这个样子了。可她也时常心有疑惑,究竟人们口中的爱情是怎样一种魔力呢,这些为了爱情义无反顾去死的人,他们的爱情难道就是真的吗。自己在这奈何桥上忍受的孤寂,也全都是为了爱情吗。但答案不得而解,又或许是不敢去解。

    于是只留给自己反复的疑问,反复的试探、触碰又逃开,终日在这无休止的循环里乐此不疲。试问谁的心里没有一头噬魂的怪物呢?它有时凶猛有时乖顺,但大部分时间都在心里猖獗无比叫人不敢轻易抚摸。至于那些人世间我们可能会产生疑惑的所有问题,我们不也一早就有答案了吗,这个答案伪装成一颗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小草扎根在心里某处的荒原上,不幸的是它的根深深扎进心脏里。待有一日,那凶兽觅食到了这里,将这草连根拔起,在心口处排山倒海的痛楚里,就是你要的答案了。又是一日,赶在城楼上钟声响起的前一刻将最后一位亡魂送走,她想起似是有好些时日未曾和桥下的孤魂说说话了,于是趁着天色还未变成浓稠的血红色,她想与他说两句话。

    于是她攀着栏杆向河里喊着“喂!水里那个魂魄你还在吗?”

    等了许久回答她的只有沉默。孟婆不死心,继续喊着“喂,我可是正好碰上你小睡的时候了,若是能听到我的声音,便出来说说话吧。”

    然而又是沉默,“莫不是这几日里他被河水冲刷尽了?”

    孟婆心里一凉,可到底还是不死心的喊着:“喂——你还在不在呀。”

    原本应该是两个人的对话此刻忽地陷入一方无人应答的僵局里,凄凉缠绕着尴尬在这空旷无人的奈何桥上蔓延开来。凭借一股不知哪里来的倔强,孟婆固执的趴在栏杆上向下探着身子,盯着那块漆黑的石头使劲的瞧着。河水氤氲,蒸腾出朦朦胧胧的雾气笼住河面,用尽了力气也看不真切,不知那孤魂是否还在石头上,但看今日光景孤魂十有八九是被冲走了。

    “这回真的只有自己一人了。”孟婆心里这样想着,虽有些难过,但更多的却是无休止的愤怒,这股怒气没有任何目标的在她的胸腔里来回碰撞,于是连带着她的心肝脾胃肾都一起疼痛了起来。

    “原是我想要的太多了。”她愤愤难平,思绪也不管不顾起来“本还觉得上天终于肯怜我一怜,让我遇上个能听我说说话的,不用成天对着这些锅子、桥栏一样的死物,倒是我痴心妄想了。”

    越想越气,孟婆便起身狠狠踢了一脚煮汤的锅子,这一脚将锅子踢得东倒西歪滴溜溜的向一旁滚去。然而预想中的疼痛没有从脚尖如约而来,是了,自己早就是个死人了,人死了又怎么能感到疼痛呢。

    天边大片的黑色已快要将先前的血红赶尽杀绝,只剩一丝半缕零零落落的飘散着苟延残喘。孟婆瞬间泻尽了力气,瘫坐在桥上,自她摆脱肉身牵绊后,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灵魂也是这样沉重,这沉重感如有千斤一般,仿佛就要将她这样直直坠入地狱中去。在那一瞬间她甚至怀疑自己生前定是做了十恶不赦的孽,不然为什么单单是她经历这一切,可紧接着她又觉得自己是真的蠢,这难道不是你自己选的路吗?她在心里问自己。

    她抬起手捂住自己的脸,想要啜泣几声,可魂魄也是没有泪的。水鬼嚎叫的声音刺一样扎进耳朵里,冥界的天完全黑了,而她只能在这无止境的绝望里落荒而逃。

    “我是不信命运的”大概在她当了孟婆后的十几年里吧,孟婆曾和某个过桥的魂魄这样说过。她还记得那人是个四处游学的书生,流浪了大半辈子,拼了命想要考个功名却一无所成,最后疾病缠身饿死在穷乡僻壤的茅草屋里。

    那书生从三生石前站了很久,脸上无悲无喜,然后他平静的问孟婆“大人相信命运吗。”

    相信吗?此刻再拿出来问问自己吧,以后的空闲时间里都拿出来问问自己吧。

    记得那书生又问“大人可曾看过三生石,可知道自己上一世如何,下一世又当往何处去?”

    “既说了我不信命运,又怎会信这三生石,上一世早已成过眼云烟还去纠缠它作甚,下一世即使看了也带不进轮回道就更不用纠缠了。”不知为何,孟婆没能看向书生的双眼。

    “那这一世呢,大人可曾好好审视这一世。”

    不待自己回答那书生又说到“大人可知我从这石头上看见的是一个时刻都被欲望缠绕着的自己。虽然我活着的时候便知我的心底充满了欲望,可如今置身局外才明白我竟为此受了这么多的苦。每当我想到那些我苦苦追求一生都难以触及分毫的东西却让别人轻松捏在手里时,我便嫉妒的发狂,我问苍天也问自己,难道就活该我一生都不快乐,还是错在我太过贪婪想要的太多。问不到答案,也得不尝所愿,我日日几乎发狂。”他看着孟婆,嘴边扯出一个苦笑“人人都说死了就能解脱了,于是我也以为死便是最好的结局,可依我方才之见,下一世我还要过大同小异的生活。我也不信命运有所安排,所以你看我一辈子都在被命运惩罚,甚至下一辈子也不得善终。”

    书生跪倒在三生石前,满头灰白的发随着单薄的身躯抖动“明明我此刻已经想明白了,明明我已经选择屈服了,我下一世只想当个普通的农夫,不想再与命运斗了。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全都忘了呢?”

    他跪在三生石前,忽而大声质问苍天,忽而用颤抖的声音讲述自己生平坎坷以求得神明同情,忽而破口大骂命运不公老天不开眼。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他的五官开始扭曲面色也变得青紫,然后他的声音变得尖锐刺耳,最后他的眼中流下了血泪——他成了厉鬼。阴差蜂拥而上,霎时便将他浸了三途河。

    于是他再也不会有满是磨难的下一生了。

    黑夜漫长无边,孟婆的心里被无边的恐惧淹没。她不知自己的选择是对的还是错的,她害怕违背命运后自己的下场,更害怕那还未到来的未知命运。她想呼救,随便是谁,只要能让她倚靠着哭一会儿就行,可她又能指望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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