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怒海狂涛中醒来。

    时光仿佛凝滞。

    暮色沉沉。细弱烛火摇曳着照亮眼前方寸之地，在看清眼前情景时，融融暖光竟也染上森寒意味。

    灵魂深处压抑着翻涌的郁气，耳边仍自飘荡着嘶哑的咳嗽声，心脏传来绵密痛楚，无时无刻不在叫嚣悲伤。

    这不是他的身体，自然也不是他的悲伤。然而这身体中残存的执念竟是深重到令他也难以承受。

    秦战按了按酸胀的额角，尚显恍惚的视线被棺椁前燃烧的长明灯吸引过去，忽然明了这刻骨的伤痛是因何而生。

    “子欲养而亲不待。”

    他喃喃低叹一声，忆起曾经的自己，岂非也是这般境遇？

    心魔劫便是最好的证据。

    立下誓言想要守护的东西，终究还是，一场空谈。

    如此，二人也算是同病相怜。

    这样想着，秦战便偏了偏头，将目光投向角落里。他看的分明，在那烛光无法企及的阴暗处，有两抹淡的近乎透明的身影并排而立，其中一人年约不惑，容色惨白，与棺中人长相一般无二，另一个容貌与他颇为相似，却要年轻上许多，看似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斜飞长眉下坠着双桃花眸，眼尾飞扬似笑非笑，眸光流转间脉脉含情，鼻梁高挺，薄而苍白的唇轻轻一挑便是恣意风流。本是极勾人的长相，却因眉眼间隐隐流露的怯懦之色生生减了几分韵味。

    他心中已有了计较，抬手朝那少年勾勾指头，唇角习惯性拉扯出微带凉意的笑，出口声线低沉沙哑。

    “你命数如此，并非本座蓄意夺舍。你可明白？”

    那少年怔愣半晌忙点头应是，眸光清亮坦然。

    “我知道的。”

    他是明白的，当魂魄脱离肉身，少了躯壳束缚，无形中便感应到许多事情，譬如命数。他隐约能够感应到自己寿命已尽，无论有没有这事，也是注定活不过今晚的。从某一方面来讲，他还要感谢眼前这个人，这人以他的形貌活下去，也免了亲人再多伤心一场。

    “虽是无意，但到底欠你一场因果，你有什么要求，不妨说说，本座当尽力而为。”

    秦战朝人伸出手掌，少年会意，温顺低头，令他将掌心贴上自己额头，一幕幕画面自脑海中飞速掠过，自发的拼凑成完整的记忆。

    “只请您代我好生照顾母亲与弟弟。”

    秦战闻言微一挑眉，有些诧异，却也不多言，只颔首应承。

    “好。”

    一声好字出口，暗沉天幕上倏地划过道银白电芒，随闷雷声在耳边炸响，他的灵魂彻底融入这具肉身中，再无一丝滞碍。

    他起身活动一会儿，才转眼看向眼前越发淡薄的身影。

    “修行之人，言出法随。而今天道应誓，便容不得我反悔。如此，你可安心了？”

    待少年点头，他抬指隔空虚点，已是消散大半的两人身上蓦地绕上几缕金茫。迎着少年愕然视线，他唇角轻勾，笑意较之方才柔和许多。

    “你所求之事于我而言不过举手之劳，虽因果已了，到底心上难安，便再予你们一场来世富贵，自此两不相欠。”

    说话间，两人身影已然彻底消失无踪。

    秦战转头，目光越过墙头把闪烁的灯光尽收眼底，寂静的空间中电流声被无限放大，汽车呼啸着疾驰而过，鸣笛声时不时响起，尖锐又刺耳。

    这一切都非常熟悉。

    这并非仅仅源于少年提供的记忆。

    在那遥远的曾经，他也曾是这个世界里最为普通的一人。

    也曾娶妻生子，为生计奔波，为妻子儿女倾注所有心血，给了自己所能给予的一切，却落得晚景凄凉，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的一双儿女还在为那少的可怜的家产争辩不休。

    他死后灵魂在世间飘荡许久，灵智混沌，不知怎么被卷入另一个世界。

    那个世界上仙人修士不再是神话，长生也不再是痴心妄想，它神秘而强大，危险与机遇并存。他沉迷于此，几乎乐不思蜀。

    然而——

    实在是没想到，时隔几千年，他竟又一次回到了这个世界。

    ——在他终于拥有足够强大的力量之后。

    命运仿佛对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一切又回到起点。

    任凭再是波澜不惊的人，此刻也免不了生出几分怨怼来。

    “操。”

    秦战深深呼气，试图压下心底陡然生出的郁气，但到底没忍住朝天上比了个中指。

    所幸他终究是多活几千年，记忆还在，感悟还在，虽说这里灵气稀薄不宜修行，可天道也没将他一撸到底，元神境界并未跌落多少，不客气的说，目前的他，单单只靠威压，便可以横着走了。

    如此向来，天道对他已经算是相当仁慈了。这样想着，秦战不禁默默收回了中指，并真心真意的给老天爷点了个赞。

    如他所见，少年今年未满十九，还在上学，成绩很不错，在前段时间刚刚收到j大的录取通知书，在他记忆里，这所大学非常不错，虽底蕴略逊b大一筹，但全国前五还是能排得上号的。

    本来原身若是顺利毕业，找个好些的工作，不说前途坦荡，至少衣食无忧。

    却不料天意弄人。

    原身出生农村，父母都是普通人，靠打工为生，每月收入就那么多，要供两兄弟读书本就不易，眼下他父亲病得突然，光医药费就几乎花光了家中积蓄，再要供他念大学显然就有心无力了。在他来之前，原身已经有了辍学打工补贴家用的打算。

    如今他占据了这肉身，自然要承担起原身应尽的义务，何况他已应了少年要求，更不会食言而肥。

    好在时间尚早，其实赚钱这件事并没有那么难。

    秦战低头沉思，半边侧脸没入阴影中，面上神色莫测，难辨喜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