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羽斌觉得八辈子的霉都在这一天倒光了。

    他原本以为所谓的“亲子活动”就是像“两人三足”还是“亲子阅读”什么的，没想到，居然是肚皮舞……

    从幼儿园走出来就更糟糕了，他身上分文没带，公交卡里也没了钱，只能哄着毛毛长途跋涉一路走回家。最倒霉的是，走到半路突然开始下雨，毛毛是不能淋雨的，他只好脱了上衣给她撑着，自己在大雨和路人嫌弃的目光中“半裸奔”。

    幸好苏母是在家的。苏羽斌出门时还忘了带钥匙，如果正赶上苏母没在家，苏羽斌悲催地想，为了避免自己这副与变态如出一辙的形象引起居民骚动，届时他只好动用点工学知识拆门了。

    苏母开门时也吓了一跳，忍不住用纹路横生的手掌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好在亲妈毕竟是亲妈，自己的儿子再狼狈总归还是认得出来的。

    她安顿好毛毛，勒令苏羽斌把身上清理干净，并变戏法似的扔给他一套新衣服。

    苏羽斌不禁哀嚎：“我都这么惨了，约会能不能就算了啊！妈您不是爱查黄历吗，赶快查一查，我感觉我今天不宜出门啊！”

    苏母不为所动，“查过了，今天宜求嗣，宜酬神，宜见贵，还宜订婚呢。你呀，手脚利索些，我可提醒你，你这清闲的好日子也没几天了。”

    苏羽斌：“不骗您，我今天是真倒霉！还订婚呢，万一我听您的真跟她发展出来点什么，结果人家报警了，这就有意思了……我进去了不要紧，您肯定舍不得我呀……所以今天的约会就算了，行吗？”

    苏母：“把衣服穿好了，头发也吹干，你那领子……过来，我帮你弄一下。”

    苏羽斌：“……妈妈我爱你……”

    “卖衣服的小姑娘说，这是你们年轻人现在最流行的式样，也不知道你穿着怎么样……”苏母一边帮儿子整理着领子，一边喃喃道，“羽斌，你看看，喜不喜欢？”

    苏羽斌说：“我穿什么都一样，您看着好就行。”

    一句话就让苏母湿了眼眶，“贫嘴。”

    苏羽斌觉得奇怪，“您这是怎么了？”

    苏母避而不答，“晌午的时候，唐慎思她妈妈给我来电话，说你们高中班级一个小姑娘要结婚，请了你们所有同学和父母去参加婚礼。在什么亚龙湾是吗？”

    “是……我已经给推掉了。”

    “我答应人家了。”

    “妈？！”

    苏母瞪他一眼，“怎么了，我和你爸爸从来就没去那么有名的地方旅过游呢，难得人家给出钱，好吃好喝地招待着，我们还不能去沾沾喜气了？”

    苏羽斌投降：“行，我认怂。您和我爸开心就好，你们开心我就开心，这样行了吧？”

    “你那嘴啊，别老在我和你姐姐这儿贫，回头见了人家姑娘，多说点好听话，比什么都强。”苏母说着，顿了顿，“你能走到今天，妈妈已经心满意足，剩下的路，你自己走。你想要什么，自己做主。喜欢谁，别顾虑那么多。两个人的心意是要说出来的。你不是爱看韩剧吗，你看那些男的女的演了那么多集，其实就是事情没说开，如果说明白了，估计啊，一个剧，最多一小时就到头了。喜欢不喜欢，就一句话的事。有什么烦心事，两个人共同商量。分开不分开的，那都是以后的事。重要的是，眼下，可千万别给自己留遗憾啊。”

    说完，神色一凛，“要是再惹恼了人家姑娘，回来可没人给你开门！”

    苏母扔下这么一句狠话就走了，苏羽斌朝她的背影喊道：“别啊妈！”又喊道：“妈妈我爱你啊！”

    大雨倾盆，颇有越下越大的势态，雷声在天边闷闷地滚动着。

    苏羽斌走到了餐厅门口。

    前一天，他出于各种他自己也不太清楚的目的，并没有向陈怡道歉。这几天他昧着良心想尽办法冷着她，那女孩不声不响地忍了这些天，昨天也算是终于爆发了。原以为所有的事情能够到此为止，没想到，她还坚持不懈地再次约了他出来。

    第一次约会的地方？

    这算什么？

    回忆杀？

    可是没有回忆的地方，哪会有什么回忆杀。

    他的回忆与陈怡无关。

    倒是和咖啡馆的某人事事相关。

    苏羽斌摇头，都不重要了。

    “和她说清楚吧。”苏羽斌心想，“那个叫陈怡的小姑娘，跟她说清楚，再好好地道个歉。”

    推开门，服务生一副“恭候多时”的样子，“请问是苏羽斌，苏先生吗？”

    “是我，你认识我？”

    “不……”服务生微笑，“八号间的女士让我在此等候您，她说如果来人的肤色比正常人深至少十个色号的话，就应该是苏先生您了。”

    苏羽斌：“……小伙，你这么说话容易挨揍啊。”

    “我只是重复那位顾客的话而已，请您不要见怪。”服务生说，“请随我来。”

    苏羽斌在心中嘀咕，没想到那个陈怡平时看着挺温良恭俭让的，偶尔说起话来这么扎心呢。看来自己是真的把她惹毛了，这是非道歉不可了。

    “先生，八号雅间到了，祝您用餐愉快。”

    竹帘下可以看到长长的白色裙摆，苏羽斌掀帘子的那一刻，想，重逢常筝那天，她好像也是这种风格的打扮。

    竹帘掀开，苏羽斌怔怔看着面前的人。

    蜜色的肌肤，垂落的长发，温婉的气质……只是那张笑起来光芒四射的脸庞，此刻的表情却平静如水。

    不是常筝又是谁？

    还是常筝率先开口：“坐吧。”

    苏羽斌终于反应过来，“啊……不……我找人，那小伙好像把我领错了……喂……”

    “你今天要见的人就是我。”常筝平静地打断他，“和你约会的人，是我。”

    苏羽斌再次怔住了。

    常筝眼神示意，“你先坐，坐下来再说。”

    窗外的雨没有半点要停的意思，阴云疾聚，惊雷阵阵，行人渐渐向马路两边的店铺退去，纵然是雨伞也承受不住狂暴的雨点。

    落地窗已经被雨水泼上一层厚厚的帘幕，窗内外的人完全无法相视清楚。但苏羽斌仍然侧头看着落地窗，他脸上一丝表情也无，似乎他在等雨停，似乎他此刻坐在这里只是因为雨太大了，而他根本不想和面前的人说上哪怕一句话。

    似乎是这样。

    “今天，阿姨来找过我了。”常筝道，“阿姨她，很后悔从前没能让你做你自己喜欢的事。”

    苏羽斌的模样就像根本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

    “阿姨说，从前的事情，她挽回不了，但是她希望，以后，你喜欢的人会陪在你身边。”

    他的表情终于有了松动的迹象。

    “所以，苏羽斌，你能不能告诉我，”她深呼吸，“你究竟，喜不喜欢我？”

    这句话说出来，他立刻回过头来，二人视线相对，他看到她的脖子上的粉红色一点点爬上耳朵。可即便羞赧至此，常筝仍然逼着自己去直视他的眼睛。

    此时此刻，她要这个答案。

    就在此时此刻。

    不敢再看她的眼睛，他挪开了视线，他不能妥协。

    向谁妥协？

    向他理智中所不能掌控的感性的一面。那一面的他渴望着她，因为渴望，所以折磨着自己，也折磨着她。

    “那个不重要。”他听见自己这么说。

    “不重要吗？原来不重要啊，对你来说……”常筝觉得自己是被气笑了，“你这算什么回答呢？喜欢，不喜欢，就这两种答案。不重要？\'不重要\'是什么意思？”她笑着，“苏羽斌，你告诉我\'不重要\'是什么意思。”

    他终于转过来看她，眉头紧蹙，“常筝，你听我说……我并不适合你，非常不适合你。”

    “如果不适合，你为什么不早点这么想？你说\'试试\'的时候，你有想过我们适不适合吗？”

    “是我错了。”听到他这么说，常筝的心凉了一大截，然而苏羽斌还在说：“那天你走是对的，我们确实不应该在一起。”

    “我走了……对，我逃走了。现在我后悔了，行了吗？”她站起来，眼泪不住流淌，浑身都在颤抖，“苏羽斌，我又喜欢上你了。苏羽斌，我上次逃走了，但是现在我后悔了！这些事情，我都敢承认，为什么你就不能？”

    他总是这样，若无其事地撩拨了她的心弦后，又若无其事地走开。

    十四年前的晚上，唐慎思通过当时qq上的“坦白说”程序和苏羽斌斗法斗了一个晚上，才帮她套出他喜欢邹灵的事情，那时她是真的伤情。

    伤情之后便是淡忘。

    淡忘之后，当她再忆起这段往事，回头去看曾经少不更事的自己时，常常会这样想：倘若他当时能够坚决地拒绝她，一个“不”字出口后，她应该就能够轻易地逃离他的情网，不会陷进去，至少，不会陷得很深。

    十四年后他们再见，原本她以为自己早已坚不可摧，可当他说出“试试”那两个字时，她猛然发现自己其实那样脆弱，脆弱得不堪一击，只能夹着尾巴落荒而逃。

    是的，她动心了。

    隔了这么长时间，再次奋不顾身地爱了他一回。

    而这次，他终于也爱上了她。

    他是爱她的，她能感觉得到。

    她当初一眼看出唐慎思的那份隐晦的感情时也说过，喜欢一个人，就算嘴上不说，眼睛也是藏不住的。

    他看到她时的欢喜，同她说话时的雀跃，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类似尴尬类似忐忑的小情绪，她都能感觉得到。

    可越是这样，她越是失望于他现在的样子。

    “你明明喜欢……”她说，再次坐下来，似乎冷静了很多。

    “是，我喜欢，所以呢？”

    他终于承认，而她却无法开怀。他的声音透着浓浓的无力感，似是一个大限将至的人最后的悲悯。

    “‘喜欢’只是个感觉而已，喜欢很好，但如果喜欢就要付出代价，你要怎么办？如果那个需要不管不顾的人是我，我不会像今天这样矫情得要死要活，连我自己都嫌弃，可……”苏羽斌苦笑，“你不懂我在想什么，常筝，如果你懂了，你就不会……”

    “你怎么知道我不懂？是，或许我从前不懂，但是现在我已经明白了……”

    “你不明白！”

    “不明白？！”常筝重重地重复这三个字，“好吧，是！我确实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啊，你凭什么就确定我们不该在一起你凭什么就知道你不适合我你凭什么拒绝我还口口声声说是为我好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至此哽咽，“你凭什么……放弃我”

    “我知道你顾虑什么，但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呢？你所顾虑的事情，我真的会在意吗？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苏羽斌？如果我只是想要有人陪，那我早就嫁人了，根本不会遇到你了！根本不会像今天这样了！我真是自讨苦吃……对，我就是自讨苦吃！我就应该随便找个人嫁了，然后离你远远的，去过你希望我过的那种日子，然后再也不用……伤心……”

    她再次站起来，已经是准备离开，“我在找一颗能温暖我的心，找很久了，你来了之后，我本来以为你可以给我，可是你又把它拿走了……或许你说得对，你确实不适合我，我放弃了，你可以松口气了……希望你有一天能找到那个适合你的人……再见……不，再也不见，就这样！”

    常筝胡乱抹掉脸上的泪水，掀帘大步离去。

    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小，阳光从云朵的缝隙之中射进来，穿过薄薄雨雾，一直照射到桌面上。

    苏羽斌仍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究竟喜不喜欢我？”

    ……

    “我在找一颗能温暖我的心。”

    ……

    “你说我想要什么呢，苏羽斌？”

    ……

    ……

    ……

    “苏羽斌，我又喜欢上你了。”

    “常筝！”

    他从座位里一跃而起，用最快的速度去追赶她。

    楼上已经不见了她的身影，苏羽斌冲到楼梯口，来不及想更多，从栏杆上翻身而下……

    一如从前。

    大厅里站着不少的人，似乎正在等着服务生安排座位。突然有个牛人凭空从楼上跳下来，在场所有人都被这一壮举震得五雷轰顶，一时间全场寂静，鸦雀无声。

    苏羽斌已经看不到其他人的存在了，他只看见常筝已经走到了门口。

    “别走！常筝！等一下！”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喊她，向她追过去，“我也后悔了！我后悔了！”

    他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大厅里，她在离大门一步之遥的地方站住脚，回过头去。

    而他，正好在这时赶到了她面前。

    他张开双臂拥住了她，像拥住了他一生的欢喜。

    “他们默默地对视了几秒钟，于是那遥远而不可能的事，顿时变得接近、可能，甚至无法避免了……”

    ——《战争与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