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第 3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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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朕的一头秀发

    但, 怕什么来什么。

    凭他多年与老爷执鞭坠镫的经验, 这伙人绝非善类。

    他定了定心神,含笑叉手向前,“敢问各位好汉深夜到访, 所谓何事?实不相瞒, 主家夫人此时正在后头产诞, 实在见不得这等兵刃阴戾之物, 倘若诸位无甚大事, 可否先回避?也莫叫产房污物脏了身不是?”

    风灯幽幽, 照亮底下青石地。冯骥站在光晕和昏暗交错的边缘, 细眼微眯, 不辨喜怒,左眼下的那块青痣却仿佛凝结了一夜寒霜。

    他并未搭理张七, 挎刀直往里闯。张七忙上前拦, 却被他身边的两个随从挡开。

    长夜寂寂,月光泠泠。

    越靠近后院, 妇人的尖叫声越大, 撕心裂肺, 闻者无不毛骨悚然。满院灯火昭彰, 每一声尖叫都伴随稳婆的鼓励和吩咐。丫鬟婆子面如土色, 一列捧着新烧好的干净热水鱼贯而入, 另一列又捧着血水鱼贯而出。

    产房门口还设有一方香案, 当中供奉着一尊小巧的白玉送子观音, 前置四足双耳貔貅卧鼎, 鼎中正徐徐焚吐青烟。三个尼姑扮相之人正跪在蒲团上,闭目诵经祈福。

    冯骥立在影壁旁,溜眼四周,眉心凝结出小疙瘩。他自小嗅觉灵敏,方才就是循血腥味追踪到了这,可眼下这间院子里充斥血气,彻底搅乱了他的分辨力。

    是巧合?还是有人刻意布局迷惑?倘若是后者,这幕后之人又该是何等心计……

    又一盆刚擦过的血水从他身边经过,他甩开大氅忙不迭退让,避如毒蛇,眼中嵌满嫌恶。

    张七提着衣摆匆匆奔来,先提了个丫鬟问话,得知里头还没动静,眉毛立时垂成“八”字,命她们都警醒些,又打发人去寻靠谱的郎中,吩咐完这些,方才执礼近前,“这位爷,您都看到了,咱们这真没有您要找的人,只有个待产孕妇。几位爷都是英雄好汉,叫产房里的脏东西污了身可就遭了。”

    冯骥横眼睨来,他立马将嘴闭成河蚌。

    惨叫声仍不绝于耳,惊起几枝寒鸦。冯骥捻着刀柄,鹰眼细细打量每人神色,一丝一毫也不肯放过,但只站在原地,再没靠近一步。

    后头跑来一人,附在他耳边说了句话,他眉头攒得更紧,最后瞪眼产房,震袖离去。

    张七哈腰跟在后头,说了一大车奉承话,鹄立门口,目送他们离去。直到人影缩成豆子大小,他才卸下双肩重担,抬袖捏把汗,随手指了个丫鬟,“去,告诉姑娘一声,人都打发走了,让她放心。”

    “是。”

    小丫鬟欠了欠身,碎步往产房去。滴翠听完传话,吁口气,朝屋里打手势。坐在窗边的“产妇”和“稳婆”松气,收起嗓门,捧茶润嗓。

    蒙面人探长脖子望眼屋外,转头看向床帐。

    几个丫鬟正井然有序地帮苏砚换药包扎,血衣褪下,露出精壮的胸膛,如玉雕成,她们脸上飞霞,脑袋垂得更低。

    蒙面人悬着的心终于落定,视线落回阮攸宁身上。刚才虽然她答应帮忙,但他不放心,一直没敢松匕首,还架在她脖上作要挟。

    这么短时间就能想出应对的法子,不仅打发走了冯骥,还不耽误为王爷治伤,此等智谋,若为男儿,定能在朝堂有所作为。

    可,她是如何知晓冯骥极度厌女的……

    烛影在眼底跳动,他眸光也随之闪烁。忖度再三,他欲开口探问一二,忽觉脑中昏沉、四肢无力,用力闭了闭眼,惊见大腿伤口处落满白色粉末,力气就是从这散去的。

    究竟什么时候?

    他愕然抬眸,正对上那双娇俏杏眼,凝含朝露,顾盼生辉,只是这回又添一层狐狸般的狡黠。

    “你、你……”

    咚——就不省人事了。

    阮攸宁抖开帕子,拍落一手残末。上好的迷香粉,幸好随身备了一份,否则就真要吃亏了。

    滴翠蹬蹬跑上前,围着她从头到脚细细打量,生怕她少一根头发,见她无事,紧绷的神色才松下,踹了踹蒙面人的胳膊,呸道:“姑娘放心,我这就叫人把他们捆起来,明日一早,送交官府。”

    阮攸宁叫住她,“把他带下去,另寻间厢房,治治伤。”

    滴翠瞪圆眼,“姑娘,你莫不是昏了头?他刚才可拿刀子威胁你呢,你还要救他?”

    阮攸宁缓而慢地点头,弯眼一笑,抄手往床边去。丫鬟们躬身退开,给她让道。

    床上那人已换了身干净衣裳,伤口也都包扎妥当,只是人还昏睡着,全然不知自己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比起前世春宴上的惊鸿一眼,现在的他五官并无太大变化,只是气韵要更温雅可亲些。皮肤莹白,一双剑眉斜飞入鬓,眉峰却不显,眼角微垂,几多温柔,真真是琼枝美树,世间最好的画师也描摹不出万分之一的神|韵。

    阮攸宁鼻里哼哼。

    方才她真恨不得拿草席子把他一裹,再扎个漂亮的蝴蝶结,直接丢到苏祉面前,让他们两兄弟自己打去。

    然转念一想,他是未来皇帝,是这世上唯一能和苏祉分庭抗礼的人,前世没她帮忙,他照样能躲开明枪暗箭,混得风生水起。既然结局无法改变,那她为何不提前卖他个人情,兴许日后能成为阮家的救命符……这口闷气便消磨下去。

    但也没完全消干净。

    她气鼓两腮,小爪子在他胳膊上用力一拧。

    哼!让你清君侧!

    光洁如玉的肌肤泛起红痕,她拍拍手,长出一口气,顿觉通体舒畅,爽!

    正喜滋滋转身,身后人忽然开口,声若击玉,气若游丝。

    “阿……鸾……”

    ***

    阮家别院外的竹林。

    月华如练,水幕般倾泻竹间,疏枝筛出斑驳月影,一辆石青帷饰银螭绣带的黑漆齐头三驾马车停在竹影昏暗处。骏马呼哧喷打鼻响,啃嚼地上青草,听见脚步声,竖起双耳。

    冯骥顶着一身风霜寒气阔步赶来,在马车前遏然止步,毕恭毕敬行礼,“殿下,人不在。”

    车内并无反应。

    冯骥双眉微微皱了皱,迟疑半晌,蹬上车辕,轻轻推开虚掩的车门。

    厢内设宽大座椅和钉死的香案小几,座上铺着薄薄的蓉覃毯,底下是绣有绯色牡丹的波斯毯,柳岚香娉娉袅袅,富贵又典雅。

    苏祉支起一膝,斜卧幽幽珠灯下,纤长工细的手指撑起额,一双细长的眼静静合着,长睫在眼睑扯出小块弧影,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殿下?”冯骥咽咽口水,又唤了声。

    人未动,案几上镀金镶玉的鸟笼先吵闹开。金丝雀扑腾双翅,叽叽喳喳四下乱窜,毛色极艳丽,各个角度会流转不同光泽。

    “你吓到孤的鸟了。”

    单寒声线如刀切过耳畔,冯骥心头陡然大跳,膝窝一软便跪下来,中衣湿个尽透,“属下冒犯,请太子殿下降罪。”

    座上人却不开口,连眼皮都未曾抬过。

    气氛凝重如水银,冯骥喘息都带着小心,仿佛被人从脑袋顶上凿下根银针,三魂七魄都顺着针尖嗞溜窜走,将别院里的事一五一十禀报完就赶紧闭上嘴。

    苏祉掀开眼皮,漆黑的眸子里云遮雾绕,屈指轻叩膝盖,心绪藏在云深不知处。

    良久,才启唇:“就这么回来了?”

    冯骥顿时汗如雨下。

    入幕东宫多年,他岂会不知,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金尊之躯,大邺未来的主人,其实是个喜怒无常的疯子。这问话可大可小,端看怎么回。

    汗水在绒毯上泅出一片不规则水痕,他小心翼翼补充:“属下刚刚收到消息,这附近……有锦衣卫出没。”

    苏祉面色一凛,他立时伏低不再多言。

    也不必多言。

    因贤妃娘娘的死,鄂王早已成太子心尖的一根刺,哪怕人家大势已去,依照殿下的脾气,眼里也再容他不下。趁人回京前就解决掉,是最一劳永逸的法子。

    可谁能想到,十拿九稳的一次暗杀,居然让煮熟的鸭子飞了。他本想尽全力搜捕,将功折罪,不想又遇上了锦衣卫。

    锦衣卫,就代表陛下。谁敢当着陛下的面杀人?

    是不是陛下有意为之,他不敢断言。倘若是,又说明什么?鄂王,一个无权无势的闲散王爷,锦绣堆里的摆设,还有什么值得锦衣卫劳师动众的?

    笼中金丝雀终于闹累了,栖在架上,张着圆溜溜的黑豆眼,天真地望过来。苏祉眼带宠溺,含笑伸手,小家伙立马蹦哒过来,低头磨蹭他指背。待它蹭腻歪,他才收回手,拇指摩挲玉扳指,幽幽吐出一字:“回。”

    冯骥如蒙大赦,正要下车,又被叫住。

    “去打听打听,这家主人是谁。今日冒昧登门,多有叨扰,合该备份厚礼致歉,也好为这新降世的麟儿庆贺一番。”

    苏祉挑开帘角,眯眼觑向竹林外若隐若现的青砖黛瓦,似笑非笑。

    冯骥听懂他的弦外音。

    殿下果然是不信的,倘若这家没有新生儿,就要摊上大麻烦了……

    芷园以深秋丹枫闻名帝京,园中地势起伏,池渠交织如网,道路沿水系而修,蜿蜒曲折,与枫木相映成趣。若非路性极好之人,轻易便会迷失方向,困顿其中,因此也成常被人戏称为“止园”。

    阮攸宁为避开男客席,尽量挑水边人迹罕至的小路走。可如此一来,平白消耗了大把光阴不算,在寻到人前,指不定还能把自己先给弄丢了。她又急又气,想着要是能有一艘船,哪怕只是一叶小舟,供她走水路观瞻,也好过在地上打转,与假山树叶周旋。

    然后她就真瞧见了一个小渡口,半截木头泡在水中,腐朽霉败,一叶小木舟随波横在水中,野趣无穷。

    一位略清瘦的男子衣不沾尘,负手立于木板上,眉宇舒缓,目光澄净,望着小舟若有所思,听见后头声响,沉眉回头,身体突然凝住,好似被施了定身法。

    阮攸宁望着他,双目圆溜,呆愣片刻,忙垂首执礼,“小女见过鄂王殿下。不知殿下在此,无意闯入,扰您清净,还望殿下赎罪。”

    隔着一段距离,苏砚只能瞧见她鬓发如云,不饰珠翠,只簪了朵绢花,于风中娉婷摇曳,像是黑白水墨画里落下一点朱砂,骤然点亮他的世界。

    这花是何颜色?

    他想开口询问,估量着两人间的距离,仿佛心头也被划下道同等长度的刀伤,沉吟了下,终还是把话咽回去。

    他不说话,阮攸宁亦不敢说话,低头绞绕帕子,适才苦缠了她一路的怪异情绪重又甚嚣尘上,恼得她恨不得一猛子扎进水里清静清静。

    既然分辨不清是何情感,那便直接道谢好了,谢完之后,从此便不再相欠,彻底两清。

    “谢谢。”

    “多谢。”

    高低不同的声线叠加在一块,两人俱都愣住。

    苏砚莞尔,抬手请她先言。阮攸宁愈发不好意思,半垂眼睫,眸子在眶里来回转悠,双手背在腰后,互相掰扯指头,好叫自己从鼙鼓般的心跳声中分出心思。

    “程家妾室的事……我都听说了,还有别院里的那个婴孩,前日阿七叔同我说,我们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登门打听那孩子的事……还有……总之,谢谢王爷垂怜,肯帮我忙。别院那几日,是我不识抬举,怠慢了您……”

    她咬了咬唇,声音渐低,像个做错事的孩童,承认完错处,就乖乖等在原地听训。他不发话,她便不敢吱声。鬓上绢花也随主人一道,畏缩着细细发抖,楚楚可怜。

    苏砚凝神望住她,说不清是高兴,还是惆怅。

    照理,小丫头此时当已解开误会,明白他的苦心,可听这话,语气客套生疏,还是在躲他避他,拒他于千里之外。

    真难办。

    他折了眉心,犹自受挫,前头传来娇滴滴的声音:“王爷,您想游湖么?”

    “游湖?”

    阮攸宁嗯嗯点头,晶亮的眸子瞥向水上小舟,“是的,游湖。王爷,您想游湖么?”

    这样,她既能沿水路继续寻找阮仪芳,又能给他撑船赏玩,报答恩情,这样他应当就能看见自己的诚意,领了她这声谢,从此后两人便再无瓜葛。

    一箭双雕,简直妙极!

    苏砚被她眼里的光感染,眼前微薄色彩,好似也扩大了几分,点头答应。

    阮攸宁一喜,屁颠屁颠往小舟跑去,脚抬到一半,发现苏砚还停在原地没挪窝,双眸流淌出一丝柔和的光。

    这一眼的温柔,与他平日里待人接物时刻意端出来的温柔完全不同,是鲜有的、真正从内心里照出来的光。

    倘若此刻阿渔在这,必定惊掉下巴,又要嫉妒得哼哼,计较自己尽忠王爷这么多年,却连这样的眼神都挣不上。

    阮攸宁不知这些,以为他在责怪自己越矩,讪讪收回脚,弓腰请他先上,笑容灿烂,极尽讨好之能势。待苏砚安安稳稳踩上船,她才敢动。

    她此前从未坐过船,不曾防备,这船没马车平稳,一脚踩上去便晃晃悠悠,后脚一离地,整个人都摇摆着,径直往前栽去。好在苏砚反应快,及时扶住了她。

    玉臂纤纤,不堪一折。螓首抵在他胸前,一片兰息,直熏胸臆。

    左胸口那块拳大之地,毫无征兆地漏跳了一拍。

    他从前一直不知,女子竟如此纤弱,好像外头风雨稍大些,她都会吃不消。腹内涌起股冲动,想好好将这纤弱护在自己羽翼下,免受风雨摧残。

    脑海里闪过她对自己躲闪不及的画面,他眼里的光,便暗淡下去,默默松开手。

    阮攸宁一门心思只想赶紧游完湖,找到人,最好在她上岸后,花宴就结束了,她可以高高兴兴回家,彻底与姓苏的两兄弟撇清关系。故而没留意他情绪上的异样,礼貌地道了声谢,便去拿竹篙撑船。

    然而,小腿粗细的竿子,立直了,高度顶一个半的她,她根本拿不动,嘴里还打着保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