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第五十章 缘分清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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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梦中,她回到了大漠。

    无边无际的黑暗,只有天空之中悬挂的一轮明月,散发着清冷的光芒。她的人影被投在地上,显得形单影只。冥冥之中,她明白自己身处梦境,却挣脱不开。

    突然,耳边出现了一声高过一声的狼嚎,无数双黑暗中发亮的眼睛逐渐向她靠近。此时天空上乌云翻滚,像是流转千日。她能听见自己的呼吸越来越重,手心中的汗水也越聚越多。

    这时,接着微弱的月光,她看见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在远处静静地看着她。

    “景唐?”她向那人的方向奔去,狼群便在她身后穷追不舍。可是明明那人就站在那儿没动,她却觉得离他越来越远。

    “景唐……你等等我,你不要丢下我……”她哭喊着景唐的名字,却渐渐失去了意识,最后倒在地上。

    像是那个夜晚一样,她意识到自己又回到了从前那些依赖他人肩膀的时光,可以放松警惕,卸下防备,一觉酣睡到天明。可直到上天硬生生将那个世界从她身上剥离的时候,她才明白,所有的一切虽不是虚幻,却无比短暂。

    可是她像是死在沙漠中的那个十七岁的少女一般,懦弱地哭泣着,祈求上天的怜悯,祈求那个人永不再离开她。

    海月猛然醒来的时候,口中还低低唤着那人的名字。直到她亲眼看见景唐的时候,难以抑制的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她紧紧地抱着他,就像一不留神他就会像梦中走远一般。

    景唐哑在口中的千言万语,最终连一句都没能说得出。唯有轻轻地抚着她的后背,让她慢慢平静下来。

    昨夜的事情像是无比久远的事情。她静下心来,现实的记忆便不断地像海浪一般拍打在她的身上,无法停歇,无法抹去。

    直到所有的意识全都回到她的脑海中时,她才感觉到自己依赖的这个怀抱是那样的疏离。

    她在不甘什么?是景唐未曾将她放在心上好好呵护,而是向皇帝举荐她永做那征战沙场的将军?还是她用力守护他的理想,到头来却被他用作制衡江央坚赞的棋子?……

    可惜这一切,已然尘埃落定。在东平城那无数个阔谈天地,恣意无比的日子,终究只是伯乐相马的赏识之情,而旁无他物。

    他,是大明朝的兵部侍郎,是未来封邑万户的车玉侯,如今又是大明朝出使西域的大功臣,前途自然风光无限。

    而她,本就是一介江湖草莽,如今得车玉侯赏识,被破例推举为骠骑将军,前路艰险,生死难测。

    原本就是两不相干的二人,因为这场战争而紧紧地联系在一起。那么等到战争结束呢?

    想到此处,她默了良久,将脸深深埋进景唐的衣服里,尽情地闻着他的气息。最后一次了,这个她贪恋的拥抱,也许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机会拥有了。

    她挣开景唐,自顾自地穿鞋下地,却不作一声。那不易察觉的一滴晶莹快速地下坠,滴落在她的鞋子上,印出一片水花。

    景唐并未注意到这一细节,缓缓开口道:

    “你刚刚烧退,就在我这里歇下吧,我去隔壁睡。”

    等他话音未落,海月便已站起了身,伸手抚了抚有些凌乱的发丝,低着头转过身,向后退了三步,拱手行礼道:

    “多谢景大人举荐,我得以凭这样的身份和境遇,能平步青云,位至骠骑,全是大人的功劳。此后必将恪尽职守,为大明夺回失地,以报这番恩情。”

    “海月,你一定要与我如此么?”景唐看向她的眼神带了一丝痛楚的波澜。

    “从前,是我逾距了。请大人见谅……末将,告退。”

    这一次,景唐终于理解了他们初到东平城之前的那个海月,那个失去了一切的境遇。

    他景唐此生第二次经历这样彻底的失去。

    海月慢慢走出这里,外面的一切都寂静无声。辽阔的苍穹在这样漆黑的夜里显得如此神秘。它就这样俾睨众生,却丝毫不肯对人间万劫施以援手。

    这时候,她已经没了困意,只稍稍觉得头热。不知不觉间,她又走到了中军驻地,值夜勤的士兵们看清她的脸,都面带惊讶地行礼。海月也并不解释,只点头致意。

    就在她准备走回自己的房间时,却听得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声音,她定睛一看,原来是江央坚赞带着一众大将正朝中军的方向走来。

    海月脑海中回想起昨夜江央坚赞似乎找她说了句什么,似乎又给了她什么东西。她四下摸索着,这才记起腕上的手钏是他送的。清醒之时再一想,便觉得这手钏别有深意。她悄悄将手钏藏了,才上前去与他们打招呼。

    “项将军。”众将看见她便向她行礼致意。只江央坚赞冲她微笑道:“玄歌将军,过来。”

    他的笑容和平日里不大一样,多了一些严峻的意味。

    众人走进大堂中,各自落座。江央坚赞道:“还没有请来特使大人?”

    手下走上前去道:“前一阵子便派出去的人,该回来了。”

    江央坚赞示意众人稍候片刻,又命人新煮了奶茶来分给彻夜奔波的众人。

    不多时,景唐便出现在了大堂门口。他显然是匆匆而来,就连那衣服上还沾着海月的泪渍。

    海月见他如此,心中却没有丝毫波动,只坐在那里安静地等待着江央坚赞说话。

    江央坚赞沉了沉声,道:“今日深夜请各位前来,是因为刚刚得了一封前方的线报。”他顿了顿,用同情的眼光看向海月和景唐,以及他们身后的一干中州人士。

    “临潼被灭,双城深陷敌阵,如今已岌岌可危。”

    “什么?”海月不由地站起身,愣愣地注视着对方。

    景唐也站起身急道:“我朝已派出三十万援军增援双城临潼防线,如何能破?”

    江央坚赞理解他们如今的心情,只详实告知道:“援军中军被袭,临潼主将范仲为救主帅,深陷敌阵,最终战死。而那主帅也身负重伤,回去没多久便也过世了。”

    “敢问主帅是何人?”

    “荀喆。”

    中州人神色各异,而听到这个名字神色最为复杂的,便是荀彻。

    海月回头看了他一眼,却看见他脸上并没有丝毫悲伤或是庆幸的情绪。

    荀彻走出人群,清瘦的身形显得有一丝孤寂。他垂手行礼,眼睛只淡淡看向前方,读不出他眼里的任何情绪。只听他道:“这位荀喆,正是末将嫡兄。”

    江央坚赞看着他的神情,便知此中定有旁的故事,便只道:“如今战事吃紧,恐怕也并不能前往临潼送葬。荀参将请节哀。”

    荀彻淡淡一笑道:“遥祭一二即可。多谢赞普关怀。”

    江央坚赞点了点头,正色道:“如今四十万明军被围困在含谷关,且群龙无首,一旦他们被颉莫军剿灭,我们将毫无机会反击。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应当趁早拿下三关和西宁卫。”

    “末将请命——”海月站了出来:“末将曾带数十人的精兵偷袭峡,邵两关,对两关地形有些了解。不如赞普拨我一千精兵,我定能在三日之内取下三关。”

    江央坚赞笑道:“是打算派你前去,可毕竟他们增加了不少兵力。倘若他们据险而守,你们还是有些难。”

    “同样的法子,再试一次也未尝不可。”

    江央坚赞只顿了一阵,笑道:“也罢。他们见我们大军压境,恐怕以为我们要挥师强攻。如此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便也有很大胜算了。你要的这一千人,可有特殊要求?不如本王将黄金甲借与你?”

    他的话一出口,众人皆吓了一跳。最后还是洛桑出面,无可奈何地道:“赞普又在说笑了,黄金甲乃是亲兵,如何能擅动。还是多寻些轻手利脚的给海月罢。”

    海月道:“多谢赞普和洛桑将军好意,只不过,我此番只要一百步兵,九百轻骑兵即可。”

    “这样少么?”

    “取下三关已是足矣。”

    江央坚赞略一思忖,便点头道:

    “好!玄歌将军听令!”

    “末将在!”

    “令余带一千精兵突袭三关,若此战大捷,重重有赏!”

    “得令!”

    江央坚赞将令牌递到她手中,道:“择日出征,一切就全托付给你了。”

    海月接过令牌,依然能感受到上面的余温。此时她热血沸腾,一句坚定的话语自肺腑而出:“末将誓不辱命。”

    此时已接近天明,江央坚赞嘱咐了众人几句便吩咐他们散去了。

    东方的天空逐渐泛起紫青色,缓缓有混沌的白光溢出远处的山峰,一片金亮。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梳洗过后便简单地用了一些早膳,便伏在案前开始不停地写写画画着。大约到了晨练时分,才到军营里选人。

    她吩咐众人聚集到点将台前。这点将台高约数丈,最中间有一根极高的旗杆,如今已换上了象泉军的军旗。

    海月从未站在这么高的地方俯视众人,不由地有些紧张。但很快,她调整好嗓音,尽可能地大声道:“如今我军在东平会战中大获全胜,前面就是西宁卫!很快我们就能进驻西宁卫了。但是现在,我要你们随我一同,以最快的速度取下三关!”

    士兵们闻言,不由地亢奋异常。

    “我已经亲自挑选了九百轻铁骑,还有一百步兵。听到名字的,请出列!”

    海月将自己先前写好的名册取了出来,先以总旗为单位挑选了十六支骑兵队伍。而那一百个步兵,则是她一个名字一个名字选出来的。

    这些名字大多都是叶清桓手下的长城守卫军旧部。他们久经沙场,单兵作战能力极强,是海月心中上佳的人选。而为表公正,她也选了近半数的象泉军入伍。这些人往往都是军中甚有威望的人,也使旁人心服口服。

    当她念出前面的九十九个名字之前,人群中都爆发出一阵阵的掌声。直到海月年出第一百个名字的时候,人群却迟疑了片刻才响起掌声。

    “落登。”

    那个会舞一手漂亮银枪的少年,此时与往日一样,穿着有些肥大的军服,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今年只有十六岁,刚刚够象泉军的应征要求,就赶来入伍了。他走路有些慢条斯理,眼睛却始终注视着远处点将台上的少女将军,一步一步地走近了。

    周围已经成年的士兵们不由地流露出怜惜的神情,而他却丝毫不为所动。

    他走到点将台前时,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汉礼。

    海月微笑着点头道:“你年龄还小,这次就跟在我身边,等到下次再上战场可好?”

    少年低头道:“但凭将军吩咐。”

    海月示意他起身,少年利索地站起身,走到了一旁的方阵之中,身体挺得笔直,像是一株小小的胡杨树一般。

    “众位都是我精挑细选的良将铁骑。各位将命运托付给我,我定尽力护你们周全;我也将自己的身家性命托付给各位,也望各位替我出力,我们一同勠力破关!”

    “得令!”震天的吼声仿佛冲破了东平城。远处本该升起的夕阳却重新被阴霾笼罩。一片阴云堆积在东方,一片山雨欲来的态势。

    海月择两日之后率兵出城,便赶在这一日去了一趟城南的胡杨林。

    两壶西域老酒,几碟小菜,只这样简单的祭品,便足以为这片久久无人光顾的荒漠坟地平添几分色彩。

    先前那粗糙的木牌如今被换了一座巨大的崭新大理石,一列一列地镌刻着白狼镖队九十八人的姓名。

    “爹爹,你从小就教我,女子也当自强。可是你也不曾想过,我如今也能做将军了罢。”海月的眉眼里不见哀伤,唇边也带了一丝淡淡的微笑。

    “我原以为,这辈子就跟着他,就做一个镖头便罢了。可是如今,中州大乱,我们又如何能独善其身呢。可是身上这身戎装一穿,也许结局或许已经被写好了…...”

    一杯老酒祭天地,一杯祭故人,最后一杯穿肠而过,甚是苦涩。

    此时,耳边响起一阵沙沙的声音,她警觉地回头喝道:“谁?”

    “你也吓了我一跳。”荀彻那张漫不经心的面孔也出现在远处。他的手上也拎了两壶酒和一些点心,正朝这边走来。

    海月站起身,笑道:“是荀师兄。”

    经历了这许多,曾经的忌惮已经渐渐消失,他们两个之间如今竟像是亲师兄妹一般亲密无间。

    荀彻点了点头,走到石碑面前,凝了片刻,将手中的酒拿了一壶出来,尽洒在了碑前。

    “原来师兄也记得,今日是父亲的生辰。”

    荀彻点了点头,就地盘腿坐下,饮了一口酒。

    海月在他身边坐下,也饮了一口酒,笑道:

    “师父他曾经给我讲过许多你的事情。”

    “他给你讲了什么?”

    “他说,你天生就该是当将军的人。”

    荀彻拿着酒壶的手微微抖了片刻,洒出一些来溅在他身上。他没停下多久,又饮了一大口下去。

    海月笑着眯起眼睛,像是醉了的样子。“不然你以为,他好不容易得了那柄杨硕的剑,为何转手就送给了你,毫不心疼?”

    “‘他可是荀守义的儿子啊!天生就是将门虎子,不该委身于这落魄江湖。’”海月一字一句地重复着项楚当年的话,她却不知道,这无心的话竟解开了荀彻心里多年的痛楚和心结。

    听着这句话,荀彻的眼角极为迅速地划下一行清泪,也不知是否是这老酒太辣的缘故。

    “天黑了。”荀彻没有看她,却看向了她身后那片耀眼的金光。

    “是啊,天黑了。明天,就是出征的日子了。师兄你准备好了么?”

    “你觉得呢?”荀彻翻身站了起来,伸手将海月一把拉起。

    两人相视一笑,骑上轻骑向着东平城的方向而去。

    夕阳将二人的身影拉的格外狭长。那两个并肩奔跑的影子,至始至终都形影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