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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不知其所起, 一往而深。

    脑海里忽然浮现出这么一行字来, 她不由得露出一个笑, 浅粉色的唇很薄,微微张开,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左靥上有梨涡, 柳叶眉下一双眸子弯成甜甜的月牙, 笑容芬芳好似初春时节枝头刚绽开的花瓣,让人心里一下子就柔软起来。

    裙摆随风飘摇,层层叠叠的白色蕾丝仿佛雾气缭绕在纤细小腿四周,精致脚踝处戴着脚链——红色绳子编进去一圈银白铃铛,随着主人一步一步跨上台阶的动作而叮当作响。

    清脆铃声无休止地响着, 台阶这么高这么长。

    细跟的高跟鞋是大红颜色,因为主人的脚很小, 高跟鞋也格外精巧,艳丽红色仿佛童话书里小女孩儿的红舞鞋, 穿上它之后就只能不停歇的舞蹈,一直一直,舞蹈。

    终于到了。

    抬手——红珊瑚串珠手链在腕上密密匝匝绕了好几圈, 红色珊瑚白色肌肤,红与白对比之下十分惊艳——慢条斯理地理了理因为高处的大风而被搅乱的发丝, 她再次露出一个微笑来。及腰的长发在风中翻飞仿若极美的剪影, 女孩子的侧脸线条因为笑意而显得格外柔和。

    指尖缓缓抚过自己的眉眼, 她知道自己长了一张十分干净好看的脸, 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照镜子的时候她都能觉出自己眼睛里的天真来。皮肤雪白头发乌黑,又喜欢穿层层叠叠的公主裙,小时候讲童话故事说到白雪公主,阿姨们都会说,就是琳琅丫头那样儿!

    怎么会看起来那么干净,被那么多人碰过了,对,像那个女孩子恶毒说到的那样,被人轮了。不是还有照片么,铺天盖地的照片,上面那个陌生的女孩子是琳琳,到底是谁下的药谁拍的照,失去意识的情况下琳琳不会知道,醒过来天就塌了。

    琳琳你怎么这么蠢。

    但是狼狼是很聪明的,狼狼知道是谁干的,女孩子的嫉妒心真是可怕。狼狼同样找人把她轮了给她拍了照,不过这还不够,狼狼把那个人杀掉了,就那么用刀子扎进心脏,鲜血流了一手,很脏。

    狼狼你怎么这么脏。

    风琳琅你怎么这么蠢风琳琅你怎么这么脏风琳琅你又脏又蠢。

    风琳琅已经疯了。

    要是疯琳琅不在了,大家就都会好受些吧。

    爸爸妈妈不会难过的,他们不是看她很碍眼么,对了,她还有个很好很好很好的弟弟,没有了她这个被糟蹋的女儿,没有了她这个阴沉沉的姐姐,风家上下都会好受许多吧。要是奶奶在的话,肯定会骂她,但是奶奶早就不在了。

    至于朋友,风琳琅有什么朋友么,想起来了,朋友自然是有的,阿瑜出国了呀,晓晓现在医院接受治疗——女孩子喜欢女孩子真是一种病,希望晓晓可以把病治好。

    阿菱……

    阿菱没有病,是风琳琅的错。都是风琳琅的错。阿菱那么好,是风琳琅把阿菱带坏了。风琳琅也有病。

    “风琳琅……风琳琅……”耳边有遥远的呼唤声传来。

    她知道自己又出现幻听了。坐到边缘处,不管尘土是不是会把白裙子弄脏,晃荡着悬空的双腿,风琳琅再次笑起来。

    只有风琳琅消失了,阿菱才不会那么难过。

    也许,风琳琅消失了,阿菱会更难过,难过就难过吧,最需要你出现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出现呢,阿菱和别人没什么区别。——狼狼恶意道。

    阿菱,琳琳不在了,你要好好的继续生活下去,你还有你的父母家人你将有你的事业爱人,虽然那些都注定和琳琳无关。——琳琳轻声祝福阿菱安平喜乐长命百岁。

    祝你长命百岁永失所爱!—— 狼狼大声道。

    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不再让自己脑子里两个人吵架,自从那次出事之后,风琳琅就能够感觉到自己仿佛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是单蠢天真的琳琳,一个是恶毒狠辣的狼狼,但是她又无比清醒的知道那两个人都是她。

    应该是受的打击太大了,所以潜意识里想用这个方法来解救自己吗?

    风琳琅嘴角噙着笑俯视着下方。

    也不是不能够硬撑着走下去,只不过风琳琅一直都是这么自私的人,累了,就自顾自的走了。她一直满怀希望着那个说了“我会保护好你的”阿菱会出现,至少给她一个活下去的借口,但是,阿菱一直没有出现。

    阿菱,我希望你在的时候你总是不在。

    她一头栽倒下去,任由大风呼呼的打在脸上,她忽然开口断断续续的唱起一支歌来,边唱边笑边流了满脸的眼泪。

    “风琳琅……风琳琅……”

    遥远的地方有呼唤声持之以恒的传来,对于自己的幻听风琳琅向来不理会,但是这次她很想要回应一下,但是下一刻她听到骨骼碎裂的声响,眼前一黑。

    “风琳琅……风琳琅……”

    耳边的幻听还在响着,风琳琅还没有从自己脑袋破碎的剧痛里回过神来,就感觉到唇上传来柔软温暖的触感。

    琳琳和狼狼在脑海里一齐尖叫:别碰我!

    风琳琅猛地睁开眼,一把将面前的人推开,然而她挥出去的手很快僵住,在最初有些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后,风琳琅看清楚自己的双手,结结实实的愣了。

    十指指甲圆润,并不是她精神紧张而啃咬的破破烂烂甚至渗出血迹的惨状,手腕处也光滑细腻,没有她后来因为自厌自弃而拿刀划出来的横七竖八伤疤。

    再加上桌椅碰撞的巨大声响,和地上哎呦哎呦喊痛的短发女生,风琳琅冷静下来,她环顾四周,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在初一时候的三班教室里,教室空荡荡的,除了她和地上喊痛的人以外就没人了。

    前方的黑板上还有密密麻麻的板书,上节课是数学课,一行行的数字。黑板上方贴着四个大字:“静敬竞精”,黑板左面的墙壁上贴着一张又一张的成绩单,而右面的墙上则是各种校方各种通知通报的文件。

    低下头,风琳琅果然看见自己课桌上一角贴着手写的课程表,课程表用的是紫罗兰色的纸张,用黑色碳素笔在角落画了一只小猫,用红笔在数学课旁边画了骷髅头。

    真是幼稚——狼狼不屑。

    好可爱呀——琳琳欢呼。

    风琳琅恍惚间想起自己以前是很喜欢写写画画的。

    收回手揉了揉自己的唇,风琳琅俯视着坐在地上可怜巴巴望着她的女生。短发利索,五官俊秀,要不是穿着女式校服,恐怕会因为头发的长度被当成是一个好看的男孩子。

    盯住女生眉心正中央的一个圆圆疤痕,风琳琅开口,声线轻浅,一字一顿:“梁。以。菱。”

    梁以菱仰头看着女孩子,因为逆光,不太能看清风琳琅的表情,但是她直觉出琳琅哪里不太对劲,正要说点什么把自己刚才偷亲人结果被发现这一尴尬状况糊弄过去,砰一声巨响让她呆了一呆。

    却是风琳琅一脚踹倒了课桌,然后从倒下的课桌上跨过去,沉默着走出了教室。脚踝上的铃铛叮当作响,一路清脆的响过去。

    急忙从地上爬起来,梁以菱觉得自己这次玩大发了,琳琅肯定是生气了!琳琅这么好的脾气,说话从来没有大过嗓门,脸上从来没有不带过笑的,这次竟然连名带姓的叫她还踹了课桌!

    卧槽好可怕!她不是故意的——好吧她就是故意的……现在怎么办啊啊啊!

    阿菱肯定以为我生气了,可是我没有生气,我只是我只是我只是……——琳琳期期艾艾。

    我只是不想看见她那张脸!真想扇她一巴掌,恶心!——狼狼十分暴躁。

    风琳琅沉默着,步子迈的很快,脚链上的铃铛也就响的很急,对面楼走廊上有趴在栏杆上的学生把目光投了过来,看见风琳琅后就把目光收了回去。

    女孩子长的是真的好看,连丑到爆的校服都穿的养眼。

    初一年级三班教室在一楼,视线往上才能够触碰到淡蓝色的高远天穹,一排高大树木投下的光影斑斑驳驳地铺了一路,风琳琅走进女厕所,撞见镜子里那个小女生的时候,神情有些恍惚。

    白肤黑发,眉眼间一团稚气,留了齐刘海,长发刚过肩,被松松散散绑了两个辫子搭在肩膀上,还戴了浅紫色的葡萄发饰,是女孩爱美的小心思。一双澄澈的一眼见到底的眸子黑白分明,粉嫩的唇瓣轻抿着,本来该是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因为唇角微微翘起的弧度,反而像是在微笑,引人亲近。蓝白的校服没什么款式,但是被改的合身,因为人太小,显得精致玲珑。

    原来我一直是这个样子啊,看上去还真是,还真是有点蠢。——琳琳有些好奇。

    哪里是有点蠢,看上去蠢透了。不过还真是干干净净的呢。——狼狼一向尖刻锋利的语句什么时候柔软下去——重来一次,我会保护好你的,风琳琅。

    重来一次,我会保护好你的,风琳琅。——琳琅跟着狼狼重复道。

    身子一震,风琳琅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一步,脑海里的两个声音不再出现,她清晰的视线什么时候被泪光模糊掉,下意识地抬手想要啃咬自己的指甲,回过神来指尖已经传来微微的痛。急忙松开咬合的牙齿,风琳琅抬手抹掉自己的眼泪,看清楚镜子里那个小女生,她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来。

    齐刘海下面的一双黑眼睛弯成月牙。

    风琳琅低头洗脸,哗啦啦的水声里响起了那遥远的呼唤声。风琳琅低低的应了一声。

    本该死去的她却重新站在了过往那些清透明亮的时光里,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一切都还美好的让人想要扼腕叹息,一切也都还有挽回的余地。

    她已经放弃过一次生命了,这次还有什么理由不珍惜。

    只不过,这一世的风琳琅,就让她自己来保护住自己,世态炎凉,自己的手臂也可以给自己拥抱的温暖,她再不能够相信任何人了。

    最差也不过是死亡,风琳琅这一次,无所畏惧。

    指缝间漏下去的水里有多少是自己的眼泪,风琳琅并不清楚。

    抹了把脸上的水,风琳琅站在镜子前一时出神,余光里有一道熟悉身影,她扭头看见阿瑜从厕所里走出来。

    蓝白校服裙再加上黑长直,还戴了副黑框眼镜,若不是身体残留的本能,风琳琅几乎认不出来那是阿瑜——绯薄的唇微抿,那个天真的十几岁风琳琅已经死去了,现在站在这里的是从地狱里爬回来的,疯琳琅。

    以后那个剪了短发还染了一头红毛身上更是穿了不少洞的阿瑜现在还是清汤挂面,眉眼乖巧的不像话,一点儿也看不出日后桀骜不驯的神气来,完全是好好学生的模样。

    阿瑜的长发养了很久,后来是怎么就剪了……

    风琳琅横跨一步,站在了阿瑜面前。

    阿瑜皱着眉头看她滴滴答答滑落水珠的脸庞:“怎么想起来用这水洗脸了?一股子消毒水味儿。”虽然嘴里抱怨,她手上动作也不停,左手解下右手手腕上系着的手帕,递给风琳琅。

    一边拿手帕擦脸,一边跟在阿瑜身后走,风琳琅低着头,思索阿瑜后来到底是因为什么剪了她很宝贝的那一头长发。

    冷不防被捉住手腕,肌肤相触,风琳琅身体一下子僵住,意识到是阿瑜的手之后,她深呼吸着让自己把身体放松下来。

    这是阿瑜,对,这是阿瑜,阿瑜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不会的。

    “多大的人了擦个脸好像小孩子。”阿瑜扯过风琳琅手里的帕子之后,一手按着风琳琅的肩膀,一手仔仔细细地给风琳琅擦干净脸上的水迹。

    张大眼睛,风琳琅呆呆地注视着阿瑜稚嫩秀丽的眉眼。

    现在的阿瑜真好,我很久没听到阿瑜这样的声音了。——琳琳很忧伤的叹气。

    不仅仅是声音,琳琳要不是你个蠢蛋,阿瑜以后也不会变成那个鬼样子!——狼狼总是不自觉地刻薄起来。

    她想起来了。

    阿瑜重感冒又因为要考试死撑着结果耽误了治疗,处于变声期的嗓子就坏掉了,原本爱说爱笑爱唱歌的她就变的沉默寡言。阿瑜之所以剪掉长发,是因为读高二那年,阿瑜被打,她被人扯住长发按在了地上,之后阿瑜就把自己的长发剪了。

    阿瑜会重感冒,是因为陪着风琳琅逃课,回来路上淋了大雨。阿瑜会被打,是因为有人找茬,而那些人是冲着风琳琅来的。

    风琳琅会逃课,是因为去给阿菱买生日礼物。风琳琅会被人找茬,是因为阿菱找茬揍了那些人的其中一个。

    阿菱。

    脸被轻轻捏了下,风琳琅表情呆呆的,她沉浸在往事里一时没反应过来,于是就听到阿瑜笑出声来。

    耳边是欢快的清亮声线,还带着童音,因此显得轻盈透明,仿佛从天而降的一滴滴沁凉雨珠,携带着来自天穹的寓意。阿瑜有一把好嗓子。

    手被牵住,阿瑜的手微凉,风琳琅还是有些不适,几乎是下意识的想挣脱开来,她咬住嘴唇克制着,被阿瑜牵着一步一步往前走。

    “你这是怎么了,丢了魂似的?”阿瑜顺口问道,她并没有想要得到回答的意思,因为她很快就自顾自的哼唱起一首歌来,而风琳琅自然也没有回答。

    两个女孩子手牵着手,有风卷起烈烈日光穿过茂盛枝杈倾泻一地模糊光斑,深蓝的校服裙摆摇曳在清脆铃铛声和少女悦耳歌声里。

    简单而优美的旋律十分熟悉,语言却陌生,风琳琅听了会儿,快走到教室门口,她忽然意识到,这是她跳楼时候唱的那支歌。

    风琳琅顿住了脚步,而阿瑜还在往前走,她迈了几步,拉不动风琳琅,于是停下哼唱,转头疑惑地看向风琳琅:“嗯?”

    “你唱的什么歌?”风琳琅听到自己有些稚嫩的声音。

    阿瑜推了推眼镜:“最近在学的一首日文歌,《花样》,好听吧?”

    点点头,又点了点头,风琳琅附和着:“很好听。”

    手被晃了晃,阿瑜有点小得意小骄傲地跟风琳琅分享:“歌词也很美的,我不知道日语啦,我查的中文——那年的夏天好远,如花似风,永远在心中,如果时光能倒流,希望回到艳阳高照的那一天……”

    女孩子又小声哼唱起来。

    那年的夏天好远,如花似风,永远在心中,如果时光能倒流,希望回到艳阳高照的那一天……

    风琳琅咀嚼着阿瑜说的这两句中文歌词,她慢慢的牵起嘴角,露出一个微笑来,目光掠过穿透层层叠叠枝叶漏下一地光斑的夏日阳光。歌词确实很美。

    迈进教室,阿瑜看着空荡荡没半个人影的教室皱眉:“说好了阿菱陪着你,那家伙跑哪儿去了?”

    “梁可瑜。”风琳琅忽然叫了阿瑜的全名,后者有些奇怪地回首,却只能看见低下头去的女孩儿留给她的发顶。

    而躲在桌子下面的梁以菱,存了想要吓她们一跳的恶作剧心思,这会儿听见风琳琅连名带姓的叫阿瑜,她有些幸灾乐祸,肯定是被迁怒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嘿嘿嘿。于是她往桌子下使劲儿缩了缩,放轻了呼吸,生怕自己会那两个人被发现。

    阿瑜想到在女厕看见哗啦啦往脸上扑水的女生,她一眼认出那是琳琅,还在纳闷琳琅这是怎么了,看架势不像洗脸倒像是在扇自己耳光。然而真正等到琳琅抬头看过来,阿瑜察觉到琳琅微红的眼角反而没有开口——琳琅自己也许没意识到,她一旦哭过了眼角会有些泛红,看起来小模样可怜的不行。

    当时阿瑜就是心里一紧,琳琅这是出了什么事?不过她不怎么敢问,只要琳琅不想说,就没人能问出来,琳琅的性子就是这样,外表看起来温和柔软可以随意揉圆搓扁,实际上内里满是尖利冷硬的刺。

    女生站在她面前,垂着头,因为教室太空,风琳琅低声说出的语句便十分清晰:“今天梁以菱和我亲嘴了。”

    梁可瑜:!!!

    梁以菱:!!!

    “我知道这不对……”女孩子声音低低的:“但是……但是……但是……”

    “但是”了半天了也没有说出来下面的话,藏在桌子下面的梁以菱和站在女生面前的梁可瑜都大气不敢出。

    风琳琅看着自己绞住衣角的细白手指,每一个指甲都圆润光滑。她低声道:“我当时趴在桌子上睡觉……阿菱……为什么这么对我……”

    以前的那个天真小女孩,在被自己好友吻了唇之后,以为这和她睡觉前亲一下自己小熊毛茸茸额头是一样的,这件事像是扔进深潭中的细小石子,只泛起了几圈涟漪便很快消散了。

    然而,重来一次,风琳琅很想知道,梁以菱到底是有意而为之,还是她自己都懵懵懂懂?

    风琳琅从来觉得自己看人看的透彻,也许是因为太在意,她始终看不透梁以菱,她对于梁以菱的所思所想,总是患得患失。在出事之前,她的精神状况就不是很好了,于是休学在家,那天是阿菱打电话叫她出来的,说是有东西给她……

    等等,她为什么会精神状况不好?

    不要想了不要想了不要想了不要想了!——琳琳在脑海里哭叫。

    总会想起来的,就算想不起来,再经历一次就会记住了。——狼狼语气冷漠到残忍。

    手指无意识地一圈一圈绞着衣角,连手指被衣料勒到血液不畅都没有察觉到,还是梁可瑜看见了,一把扯开风琳琅的手,阻止了她近乎自虐的举动。

    风琳琅回过神来,她抬起头,看向梁可瑜那双和梁以菱有些相似的眼睛。相熟的人自然不会觉得这两个人的眼睛有多像,因为梁可瑜的眼睛偏圆,眼尾向下垂,温和内敛,而梁以菱的眼睛则自带眼线一般,眼尾上扬,眼神投过来的时候会让人觉得滚烫,但若是第一次见到这对堂姐妹的人,是会注意到她们有五分相似的眼睛的。

    整天阿瑜阿瑜阿瑜的叫,风琳琅都忘记阿瑜姓梁了。

    “梁可瑜……”风琳琅唇齿间含着这个名字,她忽然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不让自己眼里浓重黑暗的绝望泄露出来一丝一毫,语气平静甚至带着点茫然地再次问道:“阿瑜,你告诉我,阿菱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啊琳琅!”

    下了体育课呼啦啦从操场走向教室的三班同学们,还没有走近教室门口,就听到有谁在班里大声吼了这么一句,这气沉丹田这声震四野这喊得都破音了,整个走廊凡是有耳朵的都听见了。

    女同学a:有人在告白!!!

    女同学b:风琳琅啊——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男同学c:该出手时就出手,兄弟我挺你!

    男同学d:声音有点耳熟,这谁啊?

    梁可瑜在看见空荡荡教室里忽然冒出一个梁以菱的时候,就当机立断,拦腰抱起了风琳琅,风琳琅人小身轻,梁可瑜也是有点力气的,于是就这么把人给抱了起来。

    在听见杂乱脚步声在走廊上响起并且不断接近的时候,梁可瑜更加当机立断,三步并作两步走,嗖嗖嗖的就到了窗户前面,窗户大开着,梁可瑜当机立断把风琳琅给扔出去了。再再然后,梁可瑜自己也从窗户跳了出去。

    梁以菱刚吼完那一嗓子真心告白之后,就眼睁睁看着自个儿堂妹把人扑通丢出了教室,紧跟着又眼睁睁看着堂妹也跳窗跑了,意识到自己就这么被抛弃了,梁以菱黑着脸立刻坐下,趴到课桌上装睡,借助课桌上刚收上来的那高高几摞子练习册,梁以菱努力把自己蜷缩起来不出现在任何人的视线里。

    于是大家呼啦啦涌进来之后,就只看见连鬼影儿都没有的教室,啥也没见着。

    风琳琅被梁可瑜抱起来扔到窗户外面的空当里,听到了梁以菱大嗓门的告白,直到躺在草地上,风琳琅还没有从梁以菱那几乎是破釜沉舟的告白里回过神来。

    教室在一楼,窗户也挺矮,距离地面都不到一米,下面又是一片繁茂厚实三叶草,她跌下去一点儿伤也没有。

    鼻尖萦绕草木清香,这些三叶草长的茂盛,高度估计都能达到风琳琅小腿处,她现在躺在草地里,从远处几乎看不出来这儿还有一个人。而梁可瑜紧跟着也从窗户里跳了出来,这会儿正趴在风琳琅旁边。

    梁可瑜唉声叹气,她现在是完全被自家堂姐这一棒子给打蒙圈了,这都什么事儿啊!她一把一把地揪三叶草,空气里草木汁液散发出浓冽气味。

    咬了咬牙,梁可瑜一骨碌爬起来,正要说点什么,看清楚风琳琅的模样后一时之间张口结舌。

    躺在草地上的女孩子被茂密三叶草掩映住身形轮廓,也许是因为被从窗户抛了下来,裙摆撩起露出两条细白的腿来,风琳琅本身皮肤就很白,在浓绿的草丛里愈发显得白的耀眼,只是这会儿她两条腿蜷缩起来,双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却捂不住沿着脸颊不断滑落的泪珠。

    看着风琳琅哭的身子都一抽一抽的,梁可瑜闭上嘴,然后往自己脸上轻轻扇了一下。

    看把人给吓坏了吧?被好姐妹告白之后又被另一个好姐妹搁窗户扔出去了,换成谁也得吓的不轻啊。

    琳琅的胆子向来是最小的,她年纪也最小,才十一岁,虽然跟她们一样读初一年级,但她和梁以菱都是小学毕业了正常考上来的,琳琅却是连跳两级,琳琅原本就上学早,还比她们低了两个年级,她说她不想跟她们分开,就一声不吭的跳级了。

    梁可瑜于是又开始唉声叹气。

    风琳琅哭的这么痛,并不是受到惊吓,而是想到了以前的种种,或许可以称之为上一辈子?

    那时候从初中开始,梁以菱就很喜欢对风琳琅搂搂抱抱亲亲摸摸,风琳琅年岁小,不懂这些,梁以菱也从来不说破,等风琳琅懂了,梁以菱却交了男朋友。直到她跳楼自杀,梁以菱都不曾对她说过喜欢说过爱,她有时候会觉得,一切都不过是她的自以为是。

    为什么,为什么这次你可以肆无忌惮的大声说喜欢我?

    风琳琅是那么胆小怕疼的人,她怎么会不怕死,只要有任何一个人肯告诉她说——你的存在是有意义的,你是被在乎的,你没有被厌恶,你没有被放弃——她就会竭尽全力挣扎着活下去,但是没有。

    谁都没有。

    她跳楼前打了好几通电话,给爸爸给妈妈给弟弟给梁以菱,想要认真地跟他们道别——她何尝不是希望能听到挽留。

    爸爸没有开机,妈妈的秘书说她在开会,弟弟把电话挂掉了,梁以菱那边热闹无比好像是在给谁过生日。

    女孩子拿着手机,语气小心翼翼:“我要去一个很远很远很远的地方了,永远永远永远不回来了,阿菱,你会想我吗?”

    那边乱七八糟的各种声响里她听见阿菱很大声的问:“你谁啊?”

    女孩子握着手机一下子僵住。

    也许是因为沉默的时间太久,她听见阿菱骂了句“神经病”,然后耳边传来的就是“嘟嘟嘟”的声音。

    风琳琅抬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嘟嘟嘟”的声音好像还响在她的耳边,机械的声音不断响着,她的耳朵好痛。

    柔软手指拭去不断从眼里滴落的泪水,被泪光模糊的视线里只能隐约看出一个轮廓,风琳琅捂着耳朵,呆呆地开口:“晓晓?”

    捂着耳朵的手被掰开,风琳琅被一双温暖手臂环抱住,然后头被按向了一个窄窄肩膀,同样温暖的声音响起驱散了机械的嘟声:“嗯,我在这儿。”

    风琳琅抱住晓晓嚎啕大哭。

    安静的温柔的大姐姐一样的晓晓。上辈子的晓晓,在高考前被她父母送进了精神病院,从此之后再没有出来。风琳琅去看过一次晓晓,那个穿着病号服脸色苍白却依旧努力朝她微笑的晓晓。

    安静宁看着草地里那两个人不由得蹙眉,她不认识那个抱着自己双胞胎姐姐简直要哭成狗的女孩子,于是拿手肘撞了撞站在她身边一直唉声叹气的梁可瑜:“那女的怎么了?”

    梁可瑜瞥她一眼:“那女的被另一个女的给告白了,然后又被另另一个女的从窗户里扔了出来。”

    安静宁:……

    她竟无言以对。

    哭的累了,风琳琅静静伏在晓晓肩膀上,刚才那股绝望不堪的情绪也消减了许多。重来一次,一切都还没有发生,她不会再让晓晓被送进精神病院的。

    “好点了?”肩膀被握住,风琳琅听见晓晓低声询问。

    风琳琅应了一声,刚抬起头,一方干爽手帕就递了过来,头顶被揉了揉,梁可瑜催促道:“快擦擦脸,这满脸泪的我看着碍眼。”

    想到自己刚才哇哇大哭,风琳琅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手帕:“情绪一时失控了……”她从来没有这么撕心裂肺的哭过,算上了上辈子,这也是第一次,不得不说发泄之后心里没有那么难过了。

    擦干眼泪,把手帕还给梁可瑜,风琳琅拉着晓晓从草地上站起来。

    晓晓的样子从来没有变过,及腰长发,不留刘海,她发色泛黄,头发是自来卷,大波浪的长发配上一双浅褐色的眸子,五官清秀唇角带笑,什么时候看起来都很温柔。晓晓比她们都要大,她还留过级,现在读初三,一直都是晓晓在照顾她们三个人。

    风琳琅就是因为晓晓留了长发才开始把自己的头发养长,她一直都很想成为晓晓这样安静温柔的女孩子。

    “我说安静晓,你还去不去喝奶茶了?”一个声音忽然插了进来。

    安静晓正给风琳琅摘着身上的草叶,闻言回道:“一会儿大家一起去吧,人多热闹点。”

    风琳琅听到这个声音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她抬眼看过去,对上一双同样浅褐色却一点儿也不温柔的眼睛。

    女生站在草地外,一头短而蓬松的卷发被打理的很好,和安静晓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容,却没有穿学生制服,一字领的雪纺上衣露出精致锁骨上的刺青,亮蓝色的高腰九分裤显得腰细腿长,脚上踩了双高跟的白色凉拖,脚指甲上涂了亮蓝色指甲油,从头到脚,这个人的存在感强烈的好比漆黑夜色里的一盏明晃晃的灯。

    安静宁。晓晓的双胞胎妹妹。

    风琳琅眨了眨眼。脑海里琳琳一直在尖叫,而狼狼默不作声。

    她想起来了。

    当初精神状况不好,是因为她亲眼目睹安静宁被车撞死在了她面前。那时候安静宁因为晓晓交了个女朋友,而晓晓女朋友是梁以菱朋友的事儿,跟她们大吵一架。梁以菱气急败坏地走了,梁可瑜去追梁以菱,而风琳琅去追安静宁,然后,就看见安静宁被车撞飞出去。

    之所以是风琳琅去追安静宁,是因为安静宁很喜欢风琳琅这个小女孩儿,她几乎是像对自己女儿一般对风琳琅各种好,甚至每月给风琳琅零花钱。

    当先前还气的扇了梁以菱一巴掌的安静宁,最后一动不动的躺在血泊里的时候,风琳琅的世界就开始坍塌了。

    现在,在这个日光炽烈的午后,风琳琅看见活生生站在那里的安静宁,虽然对方看上去一脸的不耐烦,风琳琅却打心底里觉得开心起来。

    直到这一刻,从头顶浇下来的阳光的温度才真实起来;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她是真的重新回到了她的十一岁;也直到这一刻,她才感觉到她的重生是有意义的。

    风琳琅给了安静宁一个大大的灿烂微笑,然后弯下腰伸手从三叶草丛里摘了一棵,哒哒哒的朝安静宁跑了过去。安静晓和梁可瑜都有些纳闷地看着风琳琅忽然就变的兴高采烈起来,她们两个目送风琳琅屁颠屁颠地跑向安静宁,心里都有点不是滋味——唔,好像自家的宝贝疙瘩有一天长了脚跑到隔壁家去了。

    而安静宁则完全被风琳琅那个笑闪花了眼,等她回过神来,小女孩儿已经扑到了她怀里,还举起了她手里的东西脆生生道:“姐姐我喜欢你,这个送你。”

    安静宁定睛一看,嘿,是四叶草,这小姑娘!

    风琳琅长的是真好看,笑起来就更加好看,一个又干净又好看的小女孩儿在怀里笑呀笑,毫不遮掩地表达着对自己的喜欢,安静宁心里软的一塌糊涂,决定以后一定要生个这样笑起来软乎乎的闺女养着,现在生不了,那就把怀里这个先当闺女养!

    一把将风琳琅抱起来,安静宁踩着拖鞋转了几圈,然后牵住小手,啪叽啪叽迈开了大步:“姐姐也喜欢你,姐姐请你吃小蛋糕请你喝奶茶请你吃冰激凌!”

    看着那一大一小就这么走远了,梁可瑜一时半会的消化不了自家娃娃被抱走这一惨痛事实,安静晓拍了拍她的脸,下手可不轻,梁可瑜瞬间毛骨悚然,打起了全部精神——除了单蠢的风琳琅谁也不会觉得晓姐温柔又善良好么!

    虽然面对风琳琅时安静晓确实温柔善良的不行不行的……

    差别待遇这么明显真的好么?

    “想什么呢?”安静晓又拍了拍梁可瑜的脸:“边走边说,小宁看起来挺喜欢琳琅,就怕她宠孩子宠起来没边儿,别买一堆吃的让琳琅吃坏了肚子。”

    梁可瑜抖着腿肚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安静晓后面,努力控制着自己想要拔腿就跑的逃生欲望。

    安静晓嗓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可亲:“说吧,到底怎么回事?琳琅长这么大我第一次见她哭成这样儿。”

    梁可瑜打了个哆嗦,她咽了口口水,左顾右盼:“那啥,晓姐你一定要冷静,其实我也不知道琳琅是因为什么哭的这么厉害,我真不知道晓姐我对谁撒谎也不敢对你撒谎——”

    “说重点别扯淡。”

    梁可瑜默了一默,有点艰难地开口道:“阿菱偷亲琳琅,还被琳琅发现了,琳琅好像有点被吓着了,然后阿菱忽然就告白了说她喜欢琳琅啥啥的,那会儿刚好体育课下课了同学都回来了,我怕把事儿闹大了就把琳琅从窗户扔了出去……”

    越说声音越小,梁可瑜琢磨着恐怕琳琅不是被阿菱吓的,而是被她这么一扔给吓着了——琳琅刚才还对晓姐的妹妹说喜欢呢,她估计不知道阿菱的意思。这这这好心办坏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