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殊色为祸

字数:5833   加入书签

A+A-
御宅书屋备用网站

    再醒过来,锁清秋已经身处淮南王府。

    他扶着床坐起来,月河一把撩开罗帐,惊喜不已地说:“公子,您终于醒了。”

    “昨夜王爷把您带回来,又一连请了好几个太医,奴婢们都要吓坏了。”月河絮絮叨叨地说着,脚步不停,她先是向傅寒京派来的小厮交代一声,又从桌上捧起药汤,温声说:“公子,趁 热把这碗药喝了吧。”

    锁清秋安静地倚在床边,恍若未闻。

    “公子。”他不配合,月河也不敢逼迫,只得好言相劝道:“身体要紧的。”

    她偷眼瞄向床上的少年,气色要比初来王府时差得远,肤色白到几欲透明,而垂落的乌发如云,堆在少年单薄的肩上,又遮住大半张脸,下巴尖尖,只有眼底的那一颗泪痣看得格外分明,美倒是美的,可惜瞧来太过脆弱,如同一盏孤夜里的美人灯,风一扑来,便支离破碎。

    老人常说眼底有痣的人生来命苦,月河想到这里,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再度劝说道:“公子,就算您心里不舒服,也别同自己怄气,锁大人和锁夫人,一定也不想看见您这样。”

    提起锁大人和赵氏,锁清秋终于回过神,他盯着自己手,很轻很轻地说:“……他们都不在了。”

    眼泪无声地滚落,锁清秋怔怔地说:“都不在了。”

    “公子。”月河担忧地上前一步,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她捏住帕子颇有些手足无措,门却在此时被推开了,月河扭头一看,连忙行了礼,“王爷。”

    高管事把傅寒京推进来:“这是怎么了?”

    月河低声回答:“公子不肯喝药。”

    高管事一听,也犯了难,投向傅寒京的眼神带着几分询问的意思,“王爷?”

    “都出去。”

    傅寒京的语气不咸不淡,高管事与月河纷纷退出房内,他瞥向泪痕犹在的少年,缓缓地开口问道:“你不肯喝药,是一心求死?”

    锁清秋带着泣音,“是我害死了他们。”

    “是你放的火?”

    “不是。”

    “是你堵在门外?”

    “……也不是。”锁清秋垂下眼,茫然地说:“可却是因为我,才会有人放火,有人堵在门外,让他们走不了。”

    说到后面,他几乎泣不成声,水光在眼瞳里晃荡,又打湿脸庞,“是我害死的他们。”

    “不是你。”傅寒京抬起眼,眸色深黑,“害死你父母的,是纵火的流民,是在京城散布流言的人,与你无关。”

    少年哭得狼狈,身体轻微地打着颤,傅寒京望向他的眼神不自觉沾上几分爱怜,“不是你的错。”

    锁清秋低下头,泪眼朦胧地问道:“……不是我的错?”

    傅寒京见他不再钻牛角尖,放缓了声音,“不是。”

    锁清秋捏住自己的手指,过了许久,他抬手拭去眼泪,勉强打起精神,说:“我知道了。”

    傅寒京盯着他,少年弯起来的眉眼沾满了湿漉漉的水迹,他的心也在此刻软得一塌糊涂,鬼使神差地,傅寒京对锁清秋说:“把药喝了,乖一点。”

    锁清秋眨了眨眼睛,羊脂玉似的面庞沾上几许秾艳的颜色,他点了点头,“好。”

    傅寒京一顿,又漫不经心地说:“锁大人一事,本王已经让人去查了,这些天,你便在王府里安心养病。”

    锁清秋蹙起眉,“可是阿姐——”

    “锁小姐不愿前来王府,暂住在有福客栈。”傅寒京说:“本王派人在周围巡逻,他们母子二人不会有事。”

    锁清秋想了想,以锁剪萝的性子,的确不愿麻烦他人,他认真地说:“这一次,多亏有王爷。”

    傅寒京半阖着眼帘,语气沉沉道:“你我二人,何须言谢?”

    锁清秋一怔,无端想起这个淡漠的男人,在安慰自己时,缓和下来的神色……太温柔了。

    他垂下眼,抿唇一笑,“是。”

    傅寒京看着他把药喝完,并未在此待太久,待到傅寒京走后,锁清秋慢慢地对自己说:“最后一次了。”

    “……不能再连累别人。”

    他轻声说。

    只要他能知晓害得自己家破人亡的凶手究竟是谁,就可以报仇了。

    又在王府内养了几日身体,锁清秋得到太医的首肯后,来到有福客栈。

    锁清秋抬起手,停顿了很久,才推开门,“阿姐。”

    “你来做什么?”锁剪萝并未回头,只是俯下身用自己的额头替床榻上的柏觅舟试体温。

    自从住入客栈,柏觅舟一连几日高烧不退,喝了药也并无作用,请来的郎中只晓得捏着胡子说不应当,却束手无策,锁剪萝不得已之下,只好求助了傅寒京的人,太医来了一个又一个,也想不出法子,薛剪萝如今除却抱着柏觅舟不停地流泪,已经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

    她疲倦不已地对锁清秋说:“你走吧,我同你无话可说。”

    床榻上的柏觅舟动了几下,他烧得迷迷糊糊的,“娘,我好冷。”

    锁剪萝坐到床边,连带着被褥把人搂进怀里,轻轻地说:“娘抱着你,马上就不冷了。”

    锁清秋拧眉问道:“觅舟怎么了?”

    ”高烧不退,已经第三日了。“薛剪萝语气生硬地回答:“郎中和太医都来过,退不下去。”

    “第三日?“

    锁清秋走至床榻边,摸了摸柏觅舟发烫的小脸,“觅舟?”

    “好冷、好冷!”柏觅舟不舒服地扭过头,身体小幅度地发着抖,带着哭腔:“娘,我好难受。”

    锁剪萝低下头,额头抵住柏觅舟的额头,哽咽道:“没事的,觅舟,睡一觉醒过来我们就好了。”

    她把柏觅舟哄得安静下来,又替柏觅舟擦干净脸上的眼泪,低声道:“他身边不能没有人,你照看一下他,我出去一趟。”

    “……以前你犯心疾,郎中都说救不回来了,娘不肯信,一家一家要来碎布,用百家布给你缝了一件衣服。”锁剪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她起身站起来,锁清秋说:“我去。”

    “阿姐照顾觅舟。”

    他匆忙离去。

    有福客栈正坐落于朱雀大街,住于此处的人家,皆是朝中官员,往日多少与锁大人打过交道。锁清秋敲开最近的一户,门房先生不慌不忙地推开门,瞧清楚人以后,又连忙合上,只露出一条缝隙,“哟,这不是锁公子么,何事?”

    “觅舟高烧不退,我同阿姐没有办法,想为他讨要百家布。”

    “百家布?”门房先生笑了笑,“不好意思啊锁公子,咱们府上没有,你去问问别人吧。”

    话罢,他生怕锁清秋闯进来,“砰”的一声关上门,嘴边还在嘟哝着:“晦气、真是晦气!”

    锁清秋蹙了蹙眉。

    他又敲响隔壁的一户人家,丫环在门后怯生生地说:“锁公子呀,不是我们家老爷和夫人不想帮您,只是二夫人近日有了身孕,怕让人给瞧见,也在我们府上放一把火,毕竟这群流民……和他们是讲不通道理的。不然您去问一问隔壁的李大人?”

    “百家布?没有没有,我们老爷夫人好久都没有添置新衣,实在没有布可以给锁公子。”

    “锁公子请回吧,没有。”

    “哟,锁公子来得真是不巧,前几日我们夫人才把家中的破旧衣物赠给了灵元寺。”

    “没有。”

    ……

    锁清秋挨家挨户问过去,最后一户人家的门房先生赔笑道:“锁公子,往日锁大人的恩情,我们家老爷没齿难忘,只不过这会儿实在是没办法。您又不是不知道近日京城里的风言风语,帮了您,可就是和这大昭百姓作对,这不,我们老爷就快要升迁了,生怕让人参一本,黄了,心有余而力不足。”

    门房先生见锁清秋不言语,将要把门关上,又拍脑门儿,拿出来一个钱袋,“这里面有一两黄金,这布,您应当是要不到的,老爷让我把这个给您。小孩儿可怜,既然要不到布,不若直接去布庄买些布吧,心诚则灵。”

    锁清秋抿了抿唇,门房先生急着回去禀报,锁清秋久久没有动作,他便直接把钱袋扔到脚边,关上了大门。

    当真是人心叵测。

    锁清秋盯着钱袋,心一点点冷下来,他咬住下唇,缓缓地闭上眼睛,幸好锁大人与赵氏向来与人和善,不吝钱财、尽心尽力,也不必再知晓这些人究竟是人是鬼。

    过了许久,锁清秋从钱袋上踩过去,一步一步地向锁府走去。

    途经一条小巷时,锁清秋忽而瞥见高管事低头走进,他正欲询问,忽而听见高管事问道:“把人找出来了没有?”

    锁清秋一顿。

    “找到了。”深巷内一位青衫人背对着高管事,压低声音答道:“只是那群纵火的流民已经让人灭口。王爷猜得不错,他们果然是受人指使。”

    高管事皱眉道:“灭口了?是谁干的?”

    “我无意在附近找到此物。”青衫人从袖中取出一块令牌,“荣德。”

    “……此人是陛下身边的大公公。”

    高管事一惊,“苏大人,我这就回去禀报王爷。”

    锁清秋眼睫一颤,快步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