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第六十五章 意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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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几分钟, 前院响起汽车引擎声, 很快屋中也响起杂七八糟的人声。

    蒋北离回过神,从阮炼怀中钻出来, 两个男孩互相看看对方,阮炼开口:“应该是三婶到了。”

    阮炼:“阿离, 人来了要学会去打招呼,不可以躲起来。”

    并不想去见这什么“三婶”的蒋北离只好被阮炼拉着手,两个小孩抬脚上了台阶, 从后院的开放式露台进了屋。

    这带露台的屋子是海棠舞蹈课用的舞蹈室,墙壁四周装了镜子与横杆, 水银镜中俩小孩身影闪过,他们出了舞蹈室, 走过五六米的回廊,一拐弯, 就是上二楼的楼梯。

    两个男孩手拉着手,一拐弯便与领头的满婆打了个照面, 他们二人没来及开口与满婆打招呼, 一对儿少年少女从满婆身后探出身子, 两双眼睛好奇的看着他们两个男孩。

    “咦,两个小孩?”少女身子微微前倾,眯着眼看阮炼与蒋北离。

    她身边的男孩也凑过来脑袋, 说:“哪一个是我们堂弟阮炼?”

    阮炼也看这两人, 知道这一对儿少年男女是陈林美的一双儿女。

    少女穿着短袖短裤, 一头烫大卷的长发扎成个马尾, 眉毛到眉峰那里上挑了一个很锐利的弧度,是非常典型的西方女孩惯用的眉形。

    再看少女面庞五官,是亚洲人没错,只是看着有股很难以形容的混血感,一看就是黄皮白心的移民二代。

    若是拿常见的十六岁港城少女相比,陈林美的女儿对比着大了不止一两岁。加上不低的身高,与已经发育的前凸后翘的身材,说她才十六岁,大概以国内眼光来看,只会说信你鬼话,这分明得有二十多岁。

    再看男孩,与女孩长相三四分像,两人都是眼角狭长,鼻梁高挺,女孩子这样还算相貌清秀,男孩便有些阴柔。但两人都是健康的小麦色肌肤,托这肤色,弥补了几分男孩长相带来的阴柔气。

    满婆显然对这二位说不上喜欢,第一印象大概就很差,脸上完全没有笑意的答道:“个子高的那个是我们安哥儿,小的那个叫蒋北离,是大太太的亲戚。”

    少年少女相视一眼,兄妹两人心照不宣的忽视了蒋北离,对阮炼笑吟吟的打招呼:

    “你好,阮炼,我是你堂姐艾玛。”

    “嗨,我是你堂哥,文森特。”

    阮炼与蒋北离并肩站着,很平淡的点点头:“艾玛姐姐,文森特哥哥。”

    满婆向前走了两步,艾玛与文森特晃晃身子,一直落在一行人最后,被护工与医生搀扶着的妇人出现在了两个孩子面前。

    晨光照在这人脸上、身上,勾出了一个行将就木的影子。

    阮炼前尘今生交错,绝非第一次见到陈林美,但再次见到这位三婶婶,还是被她那一身已经腐朽不堪的皮囊震惊的心中五味具杂。

    陈林美由医生与护工一左一右搀着。

    她眼皮耷拉着,打量眼前高个的男孩,很虚弱的笑了笑:“这就是安哥儿?都,都这么大啦。”

    阮炼没有动,蒋北离看清了“三婶”,吓得后退一步,惊诧的话滚到了嗓子眼,差一点喊出来“这是什么病”。

    这妇人具体年龄已经病得看不出来,大概三十来岁,也可能四十来岁。她穿了一身颜色靓丽的绿底印花旗袍,旗袍本就修身,把她瘦的皮包骨头的可怖形象修饰的更加明显。

    阮炼定定看着陈林美面孔,妇人一双眼睛因为疾病死气沉沉,穿这么一身鲜嫩色调的衣服,被衬托的更加宛如一具裹着鲜亮布匹的僵尸。

    因为对比过于强烈,任谁都要被吓一跳。阮炼握了握小北离的手,无声的安慰小孩。

    老太太是在海棠与李燕华之后,才看到这么吓人的陈林美——

    她昨日一天都在忙于指挥保姆整理出房间,陈林美一行来五人,护工与陈林美共处一间,也要整理出四间客房。老太太对陈林美这事很伤心,忙的白日身体辛劳,晚上辗转反侧的想陈林美快不行了,她这白发人送黑发人……唉!难受啊!

    老太太难受了大半夜,今儿一早就起不来了。

    陈林美这状态,阮炼打了招呼,一行人就先送她去房间。

    老太太为陈林美准备的房间,便是陈林美当年与阮希卓居住的卧室。

    二房当年一家人离开港城后,洋房中房间就空出来了大半,一部分给阮炼与海棠改成了绘画室、舞蹈室、活动室,一部分就充作了客房。

    陈林美半生国外,如今回到被老太太努力还原原来模样的房间,触景生情的先落了两滴眼泪。

    她本来就病弱不堪,这样一动情绪就喘个不停,守在一旁的护工与医生立即熟练的上前为她拍背顺气。

    满婆目光闪了闪,不忍道:“都病成这样了吗?”

    陈林美喘着气说不出话。

    一旁无所事事扣指甲的艾玛开口:“妈咪身体已经这样大半年了,我们都不赞同回来,她非要落叶归根……哎,这都是老思想嘛,都这样了还不肯呆在家中,回来有什么好。”

    满婆瞪了眼这女孩,很想训斥几声,可碍着一来不熟悉,二来还要看陈林美面子。

    满婆忍了不满,对陈林美担忧说道:“我看还是去医院住着吧,这样的身体……在家也不合适。”

    陈林美缓过来了气,护工打开随身背着的保温杯盖子,倒出杯不知是什么内容的浅褐色温水,扶着她喂了些。

    陈林美喝了水,平静的看着满婆:“已经不用看医生了,我自己知道自己的身体……没救了,这最后一段路……还容我任性一回,不想最后在医院离开。”

    满婆得到这回答,她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比陈林美还大上十来岁,触景生情的心中一片悲凉,张嘴想再说,陈林美缓缓闭了眼,受不住的疲惫道歉:“我……我得睡一会儿……”

    满婆还要再说,床上妇人已经闭了眼。

    蒋北离屏着呼吸,大气不敢出一声,看着床上只剩一摊骨头与皮的女人好久才身体随着呼吸起伏一下,心中莫名松了一口气。

    他都要以为这女人是突然死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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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林美睡下,一众人便出了房间,只留下一个护工守着。

    满婆带着众人下楼,才发觉刚刚说的话被阮炼与蒋北离两个小孩一块听了去。

    满婆怕两个小孩吓到,想找机会与两个孩子说一说。

    艾玛却缠着她,道:“妈咪现在一睡就是大半天,婆婆,找个人领着我们兄妹两个逛一逛港城吧。”

    文森特也跟着妹妹说:“现在还早,才七点多,早饭我与艾玛就不做家里吃了,港城不是很多老店吗,我们两个来之前就做了功课,准备去吃一吃早茶。”

    满婆好险气的要拿戒尺揍这二人,强忍着脾气道:“三太太身体已经这样了,你们应该陪在她身边才是。”

    阮炼牵着蒋北离手走在前面,回头看一眼,这对儿龙凤胎兄妹一耸肩,哥哥与妹妹镜面成像似的同时一摊手。

    艾玛道:“妈咪这大半年都这样,总陪着妈咪,我和哥哥什么也不用做了。”

    文森特点头附和妹妹:“妈咪也不需要我们陪着,她需要安静休息才是。”

    这话说的真是够狼心狗肺,阮炼静静的听,不发表任何意见。满婆也听得替陈林美心凉,干脆眼不见心不烦的派了司机给这对儿亲妈病得快死了的兄妹,让他们二人自己玩去吧。

    艾玛与文森特又邀请阮炼一同外出。

    阮炼不想理睬这对儿堂哥堂姐,冷淡的拒绝了,牵着小北离的手说:“我们在家吃。”

    违心的补了一句:“祝你们出行愉快。”

    艾玛感觉到了这堂弟的冷淡,她上上下下目光在两个男孩身上扫了一圈,阮炼正值长个子时候,胳膊腿先行的拔长,细细长长的四肢衬着瘦瘦的一张小脸,能称得上一句小少年了。

    他旁边的男孩到是看着还是个小孩,虽然只比阮炼矮了一点点,但那张脸还是一团孩子气。只不过这俩人穿同样的白色运动短袖与短裤,又手拉着手……

    艾玛噗嗤一声笑道:“你和旁边这小孩猛一看,我还以为是双胞胎兄弟。”

    文森特也打趣:“好像这小孩才是你兄弟,我们两个看着就不像了。”

    老太太看他这样,就道:“你心里苦,奶奶也是知道的。”

    说着,老太太叹息一声:“可活着的人,谁心里不苦呢?就是你妈妈,就是我,大人的苦你更看不到,连说都不会说出来,只自己心里忍着。”

    阮炼“嗯”了一声,老太太伸手摸了摸男孩脑袋:“等考完试了,让满婆带着你们几个小孩出去玩几天,最近学业是不是太重了?”

    阮炼答非所问的回道:“既然大家都苦,何必再说些谁体谅谁的话,做人,我看还是只顾着自己最好。”

    老太太:“你这都说的什么话?!”

    阮炼始终不看老太太,他垂头看着自己脚尖,开口轻声的回答:“奶奶,做人有什么好,一世为人,难道就是来吃苦的吗?”

    老太太脸上露出个惨不忍睹的表情,嘴角动了动,最后撇着嘴想送给阮炼一个白眼。

    不过还是忍住,端正坐着,语气沉沉的教训孙子:“我看你是过的太好,没吃过什么苦,受了点打击就这样钻牛角尖。不说远的,你太爷爷、你爷爷是怎么九死一生的发家,就看你妈妈,你妈妈一个女人能走到现在这地步,她吃过的发落换到你身上,只怕你都不要活了吧!”

    阮炼脑子昏昏沉沉,对这话充耳不闻,只是继续问:“做人到底是为了什么?”

    老太太正要快言快语的回答:当然是为了过好日子。

    脑子一转,老太太心想,那要是安哥儿接着问怎么才算过好日子,好像怎么回答都能被反驳。

    于是老太太干脆的一翻白眼:“你问我这个老太婆?我不知道,问你妈妈去吧。”

    阮炼也没想过从奶奶这里得到答案,老太太刚接了电话,心里憋了一肚子家长里短和人生感慨,嘴巴一张,和阮炼唠叨了一番如今移民定居在阿美利的阮希卓一家。

    港城1971年才废除旧法,实行新法,论起来还不如大陆——至少大陆49年就法律规定一夫一妻制,港城71年之前,还是一夫一妻多妾制。但要是男人愿意,平妻也是法律允许,这个一夫一妻也就算不上是真的只能有一个正妻。

    阮希卓,便是阮炼爷爷的二房姨太太生的大儿子。说起这个,老太太就生气。老太太作为大房正妻,生了两个儿子,二房姨太太也生了两个儿子,还多了一个女儿。

    论起孩子数量,再加上长子生来体弱,身为大房太太却是从数量到质量上都输了一筹,导致老太太和二房姨太太乌鸡斗眼了五六年。

    直到阮老爷又纳了一房年华二八的三姨太太,两人才短暂的有了些塑料花姐妹情,一致联手挤兑起这水嫩漂亮的三姨太。

    好景不长,两个女人时刻防着三姨太太再生出个男孩争家产,阮炼爷爷就先不行了。三姨太太没等怀上个一男半女,阮老爷就一命呜呼。此时三姨太太也还能担得上一句貌美青春,干脆利落的一收拾包袱改嫁走人了。

    没了阮老爷,阮家生意一度落在了阮老爷兄弟手上,剩下家中孤儿寡母两房。但没了男人后,两个女人也就此团结一致,共同为取回家产携手共战外敌。

    之后再加上李燕华这个逆天战斗力,此中经历不足为外人道也,总之终是阮炼爷爷的财产没有全便宜了旁人,大部分都被自己的后代拿回了手中。

    财产拿回来后,老太太和她的塑料花姐妹二房姨太太也有了几分真情,可惜在二房要求分家带走一半财产移民阿美利,这几分真情迅速的又变回塑料花姐妹情。适逢新法已经实施多年,对于旧法中的妻妾之分,法官一履按照正妻待遇。一通官司打下来,二房分走了一半家产离开港城了。

    老太太恨恨的说:“一分为二,铺子地产又转手卖给咱们,换下来几千万的家产全让他们一家子拿走,花到下辈子他们也花不完啊!”

    说到这数目,老太太肉疼的直吸凉气,只是话一转,又恨又不忍的说:“出国没两年,你小妈就不行了,我还坐了飞机到阿美利见她最后一面。安哥儿,你说说,人到最后都免不了这一遭,贪什么钱啊。”

    阮炼心思恍惚的答道:“就是人生短暂,所以才极尽贪婪吧。”

    老太太大开眼界:“这话都是谁教的你?”

    阮炼眼神黯淡:“自己悟出来的。”

    老太太心念一动:“安哥儿,你其实心里也都明白着,我早就说你妈妈和……你爸爸教你的那一套不行,他们想的好,你这辈子凭借着家世背景,只怕你会欺负别人,就只一味的教你对待别人谦让。这真是你爸妈好日子过多了,不知道世间的人看你善良不是善良,只当你是软弱可欺。”

    “你爸这辈子这么单纯就算了,从小捧着长大从没受过委屈。”

    说到这里,老太太恨铁不成钢的骂:“李燕华自己是什么经历,她也敢这么教你”

    阮炼失神答道:“我从来不了解妈妈的。”

    比如李燕华嫁给阮希文,真的是因为爱情还是有利可图,阮炼不知道。不仅是李燕华几乎没有提过阮希文,更是李燕华能陪伴他的时间都屈指可数。

    阮炼前尘记忆中,李燕华在他高中时期,就转战大陆做生意,港城媒体纷纷报道“阮太露出真面目,忍辱负重十八年带资回国”。

    还有小报谣传李燕华是大陆.政.府.奸.细,来港城就是为了图谋阮家的钱,然后回大陆救国。

    报道的就像是李燕华十几年的努力都是坐享其成,全然不是靠自己赚来的。

    老太太打蛇上棍,顺着阮炼的回答开始一如既往的背地里说李燕华坏话。

    阮炼听了一耳朵,一句也没听进去,最后只说:“妈妈是个非常厉害的人。”

    他非常肯定妈妈深深地爱着他,就像他也爱着自己的母亲,来自一个孩子对着母亲永远无法割舍的眷恋。

    只是互相爱着对方的两个人,却也是两个并不了解对方的人。

    老太太得了这么一句话,体会到了什么叫自讨没趣,发现李燕华就算整日的不着家照顾孩子,这孩子也还是和母亲感情最好。老太太便无趣的转移话题,提起了最近将要回港城,住进这里的二房长子阮希卓的老婆,阮炼该是喊一声三婶的陈林美。

    陈林美是二房姨太太的远亲,小名希儿,寓意“希盼儿子”,自小被迷信的二姨太叫着小名养在身边。陈林美三岁时,二姨太一举得男生下长子阮希卓,一高兴给自己长子定下了陈林美这个未婚妻。

    陈林美从此如同阮希卓半个保姆,带着自己的弟弟兼老公与阮家孩子们一起长大,也是管老太太叫妈妈的。毕竟就连阮希卓,那时在一众人面前,也要叫老太太妈妈,叫自己亲妈姨太太。

    后来阮老爷死了,阮希卓和自己的弟弟妹妹,才在外人面前也敢喊自己妈“妈妈”了,至于老太太,他们三人就喊“大妈”或者“大娘”。

    老太太对着自己亲孙子,一点也不吝啬的交代了他们这一辈的“恩怨情仇”,真是仇恨中也夹杂了几十年的感情,可谓是爱恨交加,然后一涉及家产问题,就不爱只恨了。

    “你三婶啊,是个好人,也是个糊涂人,你小妈害她一生,我确是疼她的。”老太太道,“人一糊涂就要可怜,你三婶来了,安哥儿,你要多陪陪她。”

    阮炼自己尚且对待“生死问题”自顾不暇,哪有心思与功夫听别人说的话。老太太一嘴巴的阮家往事,阮炼没听进耳朵里,他待到中午吃饭,吃了两口就吐了出来。

    静秋摸了摸阮炼额头,滚烫的厉害,熟门熟路的抱着阮炼回卧室,关上门窗盖上被子,找了退烧药给阮炼喂下,便联系江医生上门。

    如果烧退不下来,自然危险,并非没有前例,只是阮炼隔三差五的生病也很常见,阮家顿时是进入到众人既担忧又习惯的氛围中。

    蒋北离很犹豫,想去看一看阮炼,苏渐白却是想了想,就是阮炼看着是对他改变了态度,他出于本能还是不敢接近阮炼这男孩。

    最后蒋北离一个人来到阮炼卧室门前,静秋不让他进去,看着这小男孩,心想我们安哥儿没白疼你。

    静秋嘴上安慰道:“你有这个心就好,只是再传染了你,一下子再加一个病人就不好了。”

    蒋北离只能失落的离开,没能见到阮炼。

    他回到书房,满婆还没来,苏渐白就问他:“这么快就回来了?”

    蒋北离摇头:“没有见到阮炼。”

    苏渐白神色古怪,阮炼对他改变了态度,可他还是怕这个男孩。他心中想,应该和蒋北离一起去探望,不管心里怎么想,也要做出个态度。

    可离了今早的餐厅,苏渐白本能的还是和阮炼保持着距离,他根本就忘不了阮炼一直以来看他的眼神。

    “北离……”苏渐白犹豫再三,询问道,“你觉得阮炼……是真的对我改了态度?”

    蒋北离坐在苏渐白身旁,他想了一会儿才回答:“他人很好。”

    苏渐白愤恨道:“你看人还有不好的吗?你心里清楚的很,他们对我们的‘好’,只是可怜我们。”

    蒋北离很惊讶的看向苏渐白:“那又怎样?……人家能收留我们,已经是很大的恩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