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48

字数:9405   加入书签

A+A-
御宅书屋备用网站

    宋朝唯便觉着外祖父那一家, 根本就不配称之为家人。

    当年种种,及至而今,即便丢去亲生女儿的姓名, 他们也并没有收手, 反而变本加厉,只是隐藏的更深的而已。却因为他们的性命是用皇后的命换来的,秉持着当年对皇后的承诺,皇帝再加隐忍, 可他们压根儿不知道迷途知返,也并非撞了南墙就会回头的。

    弥足深陷的人, 根本回不了头。

    除了一死, 早晚都是威胁。宋朝唯不能忍下这种威胁。

    这么多年,她与蒋国公府关系不过尔尔,再加上前些日子的各种事情,与今日真相的水落石出。皇后的命, 皇帝的丧妻之痛, 舒庭冬的伤。

    她是打心底的觉得, 蒋国公一族必死无疑。

    也不是她心狠不念及亲情。她与蒋国公府本无再多牵扯,而且她也有更重要的人需要袒护。

    她忽然也明白,这么多年皇帝的忍让,首先是为着皇后的诺言, 其次是为了她。女儿心软, 皇帝也怕她会挂念那微末的血脉之情。

    宋朝唯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 秀致的黛眉紧拧, 往日带笑的唇角很深地往下抿,以齿咬唇,郑重沉声道,“即便是母后用命换来的,我们也已一忍再忍一退再退,皇室威严终归不可撼动。”

    她双手紧握,猛地抬起头直视皇帝的眼,新仇旧恨交杂在一块儿,唇齿间仿佛有了半点腥味,但她恍若不觉,秀丽眉头愈发紧锁,浑身上下是从未有过的狠厉姿态,一字一顿地表明自己的态度。

    “父亲,杀了他们。”

    为了皇室的名誉,为了因他们故去的母亲,也为了而今的江山与亲情。

    她眉眼间仿若带着冰霜,与往常娇弱姿态不同,是从未有过展现于他们眼前的刀剑般锋利。可这并未让二人觉得过分的惊异,皇帝同太子甚至于心底有一种感觉,便是觉得本该如此。作为皇室女,即便是在金银之中娇宠着长大的皇室女,在大事面前,如此才是正常的。

    是他们因情所绊,微微低看了这个被他们捧在手掌心娇滴滴的姑娘。

    也是皇后算错了这位娇滴滴的姑娘。

    皇帝面对宋朝唯执着倔强的目光,沉默半刻才点了个头作为回应,又看着她那一张脸,微微叹息后似有所感地说,“倘若当年,你母后如你一般便好。”

    宋朝唯却十分冷静地摇头,“母后与我,都只不过是在护着自己重要的人罢了。”

    皇后看重的是她的双亲,看重的是蒋国公府的一切,的确没有秉从那一句出嫁从夫之言,但这并不能说明皇后不明智,只不过是个人所求不同而已。

    宋朝唯扪心自问,倘若有朝一日,舒庭冬与皇帝或太子起了争端,再或者哪一日舒庭冬觊觎她家锦绣江山,她也必然是会坚定站在皇帝与太子这一边的。

    总归人心都是偏的,手心手背都是肉,手心也要更柔软一些。她这一颗心在那样的危机关头,也必然是偏在亲情那一边。

    此话一说,皇帝竟罕见地没有忍得住情绪,暗自沉了眸色。

    “闹闹,父皇知道了。”良久,他才缓缓而沉重地说。

    听此,宋朝唯也明白皇帝是什么想法了。见他素日里平静而清明的眸色如今沉如黑玉,宋朝唯心底不免轻叹一声。

    不知为何,看着皇帝的面色,她总觉得有些事情是她所不知道的。

    按理来说皇帝皇后青梅竹马,年少夫妻,恩爱无比,即便是蒋国公有忤逆之举,皇后也可先行好言相劝,实在到了不可逆转的关头,再去行生死之外的事。而非在蒋国公还未暴露于民众眼前之时,便径自选择替罪自裁。

    这样委实不合理,不该是一个思想清明的贵女、母仪天下的皇后所作所为。更不会是一个同丈夫伉俪情深的妻子、对儿女关怀备至的母亲所为。

    皇帝或许还有什么在瞒着她。但瞒着的那些事,大抵与蒋国公府没有多少关系,仅仅是皇帝本人不能吐露的,是帝王私情。

    宋朝唯隐约能想明白,又没有打算细问,在替皇帝亲手换了一盏温茶后,徐徐往后退道:“父皇好些歇息。”

    她又朝着太子看了一眼,点个头示意自己先行离开。

    太子来此本有事同皇帝讲,但看皇帝此刻模样,已觉得所有事都不过是闲事。

    再不必去叨扰皇帝。

    “闹闹,咱们一块儿出去。”太子冲着准备走的宋朝唯轻声言,又看向皇帝说道,“父皇,那些旧事眉目已经出来,大抵过几日就可以水落石出。”

    皇帝似乎没很放在心底里,随意挥挥手道,“你去办吧,不必顾忌什么,放手做便是。”

    太子依言说诺。

    皇帝便不在多讲,虽说这些年儿子不在身边,但他的能力是有目共睹的。即便是天家皇室,皇帝对这一双儿女也如民间父亲一般,夺权一类是再如何也不会担忧。

    总归他老了,有些东西本就会是太子的。

    再者说,这皇位也并不舒坦,算不上天下第一好物,何必蜷在上头恋恋不舍。让太子去折腾这些,即锻炼了能力,让太子在自己离开后,足以护住这大好河山,也能够护好他所爱的人,又可以肃清超纲,也让朝臣瞧见储君威仪,不必因金陵风波而动些不该动的念头。

    他良苦用心,太子自然明白。一家人之间,哪有那么多的争端。

    在言罢这几句后,太子同宋朝唯一块离开泰安殿。宋朝唯在殿中时,已将想说的话全部说出口,此刻脑海里再没什么别的纠葛。太子跟在她身后,瞧着她的背影,不知为何竟看出几分气势汹汹的感觉,心下顿时便想的有些多了。

    他忽地停步,踌躇三分后开口言道,“闹闹,是皇兄不对,瞒了你这么久。”

    宋朝唯正觉得这些年最沉重一桩心事已了结,虽说过程艰难了些,但却更像是如释重负,不免轻快了些,却不知道自个儿被她的兄长想成了心里有气的模样。太子骤然开口,大抵是心有灵犀,她也陡然醒悟,摇首言:“没事。母后的承诺,哪里能不依。”

    她是直话直说,太子却更觉得不妥,“倒不是因此,只是觉得你年幼,这些事我同父皇都会处理好,便没告诉你。”

    宋朝唯觉得这个兄长真是愈发怪异,但终究是自个儿的兄长,还能怎么着,也就只能宠着了,尤其是在此刻,她都懒得说些别的,只想自个去静静,连着挥手道,“我知道了。哥哥不必再多说,往事不用提,而今只需将他们一家子处理好便是。”

    “倒是,这一家子委实要好好处理,当年害死母亲,而今又害得舒参政如此,怎得可以轻饶。”太子见她果真不放在心上,并没有埋怨自己与皇帝的意思,这才将那些小心思作罢,却又看她如此急迫要走的模样,以为她是要去见舒庭冬,笑着打趣一句,“急巴巴的要去见谁呢?”

    他自然是能笑的,母亲的事早些年便明白,况且素日里在外,大抵是因为在和尚庙里长大的缘故,太子总是个清明的人,说得好听些是清明,难听些便是无情,除却有过往来的父亲与亲生的妹妹,对谁都不算有情。

    而对于皇后,他的态度同宋朝唯的差不多。皇后生他们时,承受那样多的生育之苦,既是生母,他自然是眷恋敬仰的。但皇后去的实在太早,有事情有些情谊便会淡薄一些,不过比起他人而言,这份情还是存在于他心里的。

    同全然没有放在眼里的蒋国公府又不一样。且,倘若不是对母亲的爱,蒋国公府他自然也不会厌恶,只当做平常国公府便是了。

    总而言之,便如丧事一般,人故去久了,活着的人便也会慢慢淡忘那些伤痛。而这些事情知道的早了些,震撼与悲悯便都早一些过去,此刻笑也是可以笑的。

    “见关雎那棵大柳树。”宋朝唯一听便知道他在逗趣,当即和给面子的冷哼一声。

    “柳树可没参政好见。”太子也知她并未恼,又逗她一句,眼见那双凤眼即将翻出一个精妙绝伦的白眼,当即咳了一句,硬生生忍下笑问道,“说来,闹闹你准备何时同父皇说?”

    这些日子别的事情太多,她都险些忘了这件事了。

    皇帝他,还不晓得她与舒庭冬的关系呢,心里大概还想着丁是丁卯是卯,两者是没有任何牵扯,即便有也是个君臣关系。

    但瞒不了太久,总得找个机会同皇帝说出口的。毕竟也不可能让舒庭冬黑溜溜地陪着她吧,名分这东西还是要有的。

    “合适的时候吧。”宋朝唯无语抬头望天,看了半晌才慢慢吞吞地说。

    华虽是这么说的,但她实在没想好什么时候同皇帝说。

    这也不是小事,免不得就让皇帝直接吓得从龙椅上一屁股滑下来。而且还有那样多七的八的要问。一定要选一个良辰吉日,顺水推舟,顺理成章地告诉皇帝。

    “我回宫了,哥哥去忙吧。”宋朝唯从思绪里回过神,对着依旧站在她身后的太子说。

    太子点头,“好些休息,我瞧着你都瘦了。”

    宋朝唯随口应下,并且完全不觉得自己瘦了。关雎宫里吃得好喝得好,这些天还没人管她,实不相瞒她还觉得自个儿丰腴了好多。

    ————————————————

    入秋之后,泰安殿的竹帘早时便被撤下,此刻清晰可见窗外明月渐升,从天明至夜幕,凌冽秋风卷着枯叶滚了一遭又一遭,里头却总悄无声息。

    大太监端着热茶踏轻步送进,双手奉给檀木桌后的君王,君王却仅枯坐于椅,并不看茶。

    “陛下,现下已入夜,可要传膳?”太监将茶放好后问。

    好些时辰未有动静的皇帝听此道不必,“去外头守着吧。”

    太监垂首道诺。

    他是跟了皇帝好些年的贴身人,此刻也多半可以明晓皇帝为何如此。左右不过是因着那位已逝去多年的元妻。

    但他也仅仅是知道,并不敢多言半句。

    在这皇城为奴为婢,最忌讳的便是话多。上位者让你说时,都需得谨小慎微,挑词捡句地说,且大部分时候他们都只是想让你依着他们的心思说,想让他自己内心得了几分慰藉罢。而若他们不说,便是当你不晓得,如此这般便只需要做个睁眼瞎,耳聋眼瞎真不明白。

    太监是个老太监,什么都懂,此刻什么话也没多说,倒退几步离开泰安殿,同窗外皎洁明月一块儿守在泰安殿外,风声凄厉,而殿内却依旧无声沉寂。

    度过黄昏,夜渐渐深,明月也愈发明亮,星光在黑幕之上古更是闪烁,硕大的皇宫四处都已点上明灯,唯有泰安殿内殿外依旧是唯与月光相伴。

    而坐在泰安殿中皇帝,也一直与黑色夜幕及月光为友。

    在一双儿女离去之后,从午后至而今,他只如老僧坐定,茶水不进,未曾挪动分毫。

    许是月光透过蝉纱窗的模样太过美丽,皇帝缓缓站起身来,径直走到窗前,将那一面小窗轻轻推开,月光铺泄在他指尖,从指缝间穿插而过的温柔,同点点星光一起耀眼,伴着眼前那一株梧桐,令皇帝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从前。

    皇后是蒋国公家唯一的嫡女,是太后的亲侄女,同皇帝是青梅竹马的情谊。

    年幼时皇后便多番往来于宫闱,这一株梧桐还是在那会儿她与皇帝一同栽在裁雪院中的,后来皇帝成为太子,迎娶她为太子妃,新婚燕尔之际,这梧桐便跟着去了东宫。

    再后来,皇帝独自将它安置在泰安殿,皇后瞧见时还笑说一句,“甚是好看。”

    也仅有这样一句。

    在成为皇后之后,她的眼眸里便不常有风花雪月的情,瞧着万事万物都淡薄,无可也无不可,不会忤逆他也不会在惹他不愉,所有事情只要他说出口,皇后便会说好。她终于成为了母仪天下的皇后,但再不似曾经柔情蜜意,帝后夫妻只相敬如宾到生疏。

    但这些,总归是他的错。

    她是为情而生。

    二人所想所求大异,皇后想要的,他总是会忘记给予,再或者是无力给予。

    总归是他负了那位从小一块儿长大的青梅竹马,负了一个温柔端庄的女子。她总是温和又决绝的,如果他知道……如果他知道她会自缢,一定不会让她这么做。

    可就是终究晚了一步。

    失望一层层叠加,在最后一块儿喷涌而出,怨不得她会毫不留情地离开。

    说着像是为蒋国公府,也许更是为了她自己。深宫总是寒冬,谁不想离开,正巧有这样一个光明正大的原由,离开仿佛成了最佳的选择。

    他深深而绵长的叹息,在这空荡荡的大殿内响起。恍若越过了时光的长河,掠过那位芳龄正好,笑靥如花的皇后心间耳畔。

    “你有后悔过吗?”

    他不知道,也许没有。

    又或许有。

    但那些都已经是再不能改变的往事。在皇后决然定下自己的生死时,这个问题就注定是再也得不到答案的问题,也是终此一生再也无法问出口的话。

    过去这么多年,有些事情也终将释怀,无论对错。

    而那些因过错遗留下来的尘埃,也是时候被清理。

    皇帝收回了看着那道月光的视线,轻轻将窗合上与梧桐说别离。

    在合窗之后,他的目光骤然变得凛冽起来,深沉的双目镶嵌在深陷的眼窝中,里面仿佛有浅浅幽光在闪烁,下定决心之后更如同一道道剑光。

    ————————————————

    宋朝唯回到关雎后睡了一觉,一觉醒来只觉得喉咙干涩,头痛欲裂,像是着了凉,请来太医瞧才确定是染了风寒,病得昏昏沉沉,她没有再去过问朝堂之事,也不得空去参政府瞧一瞧舒参政,只在关雎宫里养着。

    过了好几日,太子才同她说诸事已尘埃落定。

    段相勾结党羽,搅乱朝堂,意图谋逆,已是板上钉钉之事,而今被皇帝打得措手不及已下狱,连带着还有他的那些明确参与其中的党羽,也已下狱。

    虽如何处置还未成定论,但终归是不会有什么好的结局。

    太子顾念着她的身体,只说让她不要多想,这些事必定会处置好的。宋朝唯自然应下,实际上朝堂论谋她不懂,她也不明白为什么没有在蒋国公府初露端倪的时候,就一窝解决了。

    毕竟当年皇后是有言放他们一马,但也没必要一放再放。

    只是事情交由兄长与父亲,她放了一百个心。

    她也隐约猜得到,总归明面上蒋国公府一家是能臣,段相看上去也没干什么锅国殃民的事,不曾过分到搜刮民脂民膏,徒然寻个半有半无的理由去清理,即便是清了,也是自损八千。皇帝与太子一贯偏爱完美,想要寻个妥当合宜的时机,这也是在情理之中。

    于是便的确不再过问那些事,静心养病去了。对她而言,病小病,定点半点儿都是要人命的。且这一会染的风寒说来也有些怪异,咳嗽之时咳出血也算正常,但血中泛紫却有些奇异。不过除了这一样,其余同往常风寒差不多。宋朝唯也便没往心里去。

    风寒再加上小日子,她便倦倦捧着汤婆子窝在殿内,懒得出门也懒得走动。

    深秋罕得一个艳阳天。宋朝唯在这一日便觉得身上爽快许多,瞧着外头日头正好,便让侍儿拿来外袍与披风,准备去殿内秋千上晒晒日光。

    这日无风,日光暖和,宋朝唯晒得都有些倦意,

    忽然有人来禀报,“殿下,皇上已召蒋国公召入宫。”

    宋朝唯依着秋千微微皱眉,蒋国公早已不在朝堂,段相之时现如今同他关系是有,但还没到十分殃及的地步,再加上他是皇后的生父,太后的同胞兄弟,皇帝态度不明,朝廷里除了几位腰杆儿挺得倍直的,其余都还未明言处罚。

    这一回召蒋国公入宫,尘埃便该落定了。

    “陛下说,若您愿意,而今可往泰安殿。”低着头的侍人又说。

    父亲这是想让她去瞧着。

    大抵也想让她看清所有真相,并不想对她有所掩藏了。

    宋朝唯自然应下,匆匆进了内殿换上衣裳,便乘轿辇往泰安去。